第5章
周衍又是那副遲疑、為難、愧疚的虛假模樣,懶得多看,我自責不夠體貼,把事情圓過去,他就也說由我做主。
挑了個好日子,我替他們操持小辦了一場。
自此,到周衍十月底離家,他再沒來過我房裡,隻走的前一晚來陪了我一夜。
我仔細看了看他。
沒再刻意吃藥,他樣貌沒有明顯的大變化,卻還是不像了。
他原是長這副模樣嗎?我恍惚隻記得,當時在青樓看到他的第一眼,以為是阮錚魂歸故裡,來帶我一起走的。
也隻是一瞬,第二眼再看,我就知道不是。
還是像的,我隻是記起阮錚說過,戰場兇險,刀劍無眼,他若有事,我必不可意氣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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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幾日,哭過就當從未識得我。”
擦著那柄長槍,他玩笑似地說出這些話,像是渾然不在意生S,也不在意我。
又怎會來帶我一起走?
我隻嘆周衍的用心,他為了我,真是用心良苦。
我會回報他的。
17、
周衍走了,我身子不便,府裡就是阿芏當家。
新夫人上任三把火,她第一把火就燒到了沈姝院裡。
阿芏把沈姝給沈逸請的先生辭了,理由是周衍走了,府裡多是女眷,有外男在不方便。
“還請夫人體諒……”
話音未落,巴掌貼臉,清脆一聲響,沈姝沉聲發問,“你剛才叫我什麼?”
“夫,夫人,”捂著臉,阿芏再三確認自己沒說錯才開口。
不解地望著沈姝,恍然間,又一巴掌貼到了她沒捂的那半邊臉,“你也知道我是夫人。”
“我還以為你從丫鬟升到妾,不僅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誰才是這府裡的夫人。”
“你……”又羞又憤,阿芏想再開口,被沈姝一個眼神震了回去。
第一把火熄了,熄得徹底。
沒熱鬧可看,我扶著腰慢慢往回走,等下午的時候,阿芏迫不及待地燃起了第二把火。
這第二把火燒在了下人們身上。
芙蕖說除了我和沈姝院裡當值的,其餘人都被減了月錢,又加了諸多不必要的規矩。
我以為就這樣了,這卻隻是開始。
稍不順意,阿芏就對下人們非打即罰,各種刁鑽法子換著來,直到她滿意。
當家大權在握,身外之物不缺,能讓她滿意的,隻有那聲夫人了。
阿芏姓江,全名江芏,漸漸地,府裡的下人們如稱呼我一般,都稱她一聲江夫人。
沈姝對此不屑一顧,我也隨她去了。
“我姐姐進府時什麼都沒有,她能被人稱夫人,我偏門抬進來的有何不行?”
拿我做比較,還不忘叫我一聲姐姐,這就夠了。
秋後螞蚱,蹦跶不了幾天,更遑論現在是十一月,早入冬了。
十二月懷胎滿十個月,一天天算著日子,我想到了一切,不承想這第三把火,她圖謀的是我。
18、
今冬第一場雪下的時候,看著窗外雪花紛飛,我有些恍惚。
初春,雙親下江南。
春二月的時候,阮錚出徵。
三月,禍事接連而至,雙親,阮錚,阮恆。
四月,我到冀州,然後至今,三百多天,如夢一場。
手伸到窗外,有雪花落到我掌心,稍縱即逝,掌心湿涼,身下卻是一片湿熱。
腹中隱隱作痛,且愈演愈烈,我大聲喊芙蕖,卻不見她來。
來的是阿芏,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婆子。
“姐姐別怕,我在呢。”
阿芏滿臉急切,動作卻不慌不忙,指著那婆子慢悠悠開口。
“王婆是老手,經她手的孩子沒有千百也有八十,經驗足著呢,讓她先給你看看。”
“那老婆子就給夫人看看。”
王婆子走上來,手放到我肚子上不過片刻,突然驚叫一聲。
“呀,夫人這胎看著不大好,這等到不得已的時候,是保大人還是保小……”
“狗屁!”門口突然一聲打斷她們。
是沈姝,她來了!
“一個妾,敢綁我院裡的人,現在又在這裡對我的孩子指手畫腳,你好大的膽子!”
“給我把她們綁了!”
手一揮,沈姝身後的婆子一擁而上,拿住阿芏和王婆,把她們帶到了外面,屋裡安靜下來。
“阿玉你別怕,待會兒你什麼都不要想,聽我的就好。”
沈姝過來握住我的手,我心裡瞬時穩了。
我聽她的,該用力時就用力,不用時一絲力氣也不敢耗。
以前聽人說,婦人生子如過鬼門關,但也隻是聽聽,如今自己經過一遭,才知其中苦痛。
冷汗熱汗齊發,周身沒有一處是不疼的,力氣用盡,聽見一聲響亮的啼哭,我放心昏睡過去。
昏昏沉沉睡了兩天,第三天稍微清醒了些,我找阿芏要孩子。
“姐姐,孩子沒了。”
“沒了?去哪兒了?你帶我去找他,”掙扎著要下床,身體太虛撐不住,我直接從床上摔下來。
“去哪兒找?他生下來就沒了!”
阿芏不耐煩,我顧不得其他,趴在地上,抓著她衣角,求她帶我去看孩子。
生下來就沒了?我不信!我聽見他哭了!”
“是哭了,也就哭了那一聲,姐姐你別難過,我已經讓人去找老爺了。”
她往後退了一步躲開了,一通哭喊我也沒了力氣,順勢暈了過去。
19、
周衍回來,是十天之後。
我醒來,屋內一片昏暗,分不清外面是白天還是夜裡。
“我說的是孩子不許留,沒說要將大人怎麼樣,她怎麼就成那副樣子了!”
“老爺明鑑,姐姐生產完就發了高熱,昏睡幾天醒來後,聽孩子沒了太過傷心,吃不下飯,也不肯吃藥才那樣的。”
“那孩子呢?到底……”
“咳咳……”
“阿玉你醒了?”吩咐阿芏點燈,周衍快步走到我床邊。
“孩子……”眼淚順著眼角流下,我費力抓住他的手,“我的孩子……”
阿芏替我叫委屈,“老爺,是沈姝,她不知道從哪兒叫的人,綁了我和王婆,又管制住了下人們。”
“她和芙蕖給姐姐接的生,我隻聽見孩子哭了兩聲,就再沒聲音了。”
“沈姝瘋笑著出來,說姐姐的孩子沒了,然後就抱著孩子出了府,不知道去了哪裡,再沒有回來。”
“沈姝?是她!”周衍氣急,想要罵兩聲,轉眼看見我,聲音又慢了下來。
“阿玉,是我來遲了,我沒想到沈姝她居然敢……”
周衍給我擦眼淚,可怎麼也擦不幹。
我總是在哭,藥和飯都吃不下,一吃就是吐,夜裡也睡不著,偶爾睡著,也很快從夢裡驚醒。
看過大夫,大夫開了安神的藥,但沒用。
藥能醫身不醫心,大夫說我是心有所想,鬱結成病,想要病好,“心病還須心藥醫呀。”
那去哪兒找心藥呢?
周衍說他派人去找沈姝了,也報官了,卻久不見消息。
意料之中。
他也曾答應我等戰事平息,就請他義父復查阮錚之S,然而十一月初戰事平息,他恰巧在十月底離家外出。
至此,再不曾提過這事。
沒指望過他,我並不失望,隻是該有的難過還是要裝一裝的。
周衍說過他最怕我哭,說我掉的每滴眼淚,都是扎在他心上的一把刀,我倒要看看,他挨得住多少刀。
阮恆趕回來看他侄兒,帶了把長命鎖,精致可愛,我一看,睹物思人哭了一夜。
屋裡昏黑一片,隻有抽泣聲。
門外的人站了許久,終究是沒忍住,推門進來,指腹抹去我的眼淚,陪著我一夜未睡。
周衍自從回來,幾乎時刻伴著我不離身。
我吃不下睡不著,他陪著我不吃不睡,天天這樣熬著,我精神不好,他養尊處優慣了,一時間比我還不好。
下巴處青茬一片,周衍面色憔悴,眼裡少了從容,脾氣暴躁易怒。
那些虛假的偽裝,在日復一日中被消磨殆盡。
他終於,沒有一點地方像阮錚了。
20、
臨近年關,雜事紛繁,外面的生意有些問題,周衍卻因為要守著我,不能親自過去。
阮恆自薦要替他去。
“我阿姐如今這個樣子,隻能拜託姐夫多多照看,生意上的事,若信得過我,我可以去跑一趟。”
沒有立即應允,周衍隻說再想想。
隔了一天,阮恆來看我。
“阿姐,你好好養身體,孩子沒了還會有的,你何苦這樣折磨自己……”
阮恆溫聲安慰我,我抬手給了他一巴掌。
“阮恆,你還有沒有心,那孩子是你哥哥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我知道你心疼我,可你也心疼心疼那孩子……”
我說著哭了起來,阮恆卻不認同。
“我隻知道他是姐姐的孩子,沒了他,你和姐夫還可以再有別的孩子!阿姐,你也看看姐夫,為他想想!”
阮恆一口一個姐夫,全然忘了他兄長阮錚,我氣急,把他罵了出去,“滾,你給我滾……”
阮恆走了,不是從我房間裡出去,而是離開商州了。
周衍和他在書房說了一下午,然後把他的私印給了阮恆,讓他去外面處理事情了。
“阿恆,我放心他!”
周衍趔趄著,一步步走近,酒氣越來越重。
看了眼桌上幾乎沒怎麼動的餐食,他一把抓住我手腕,將我壓倒在床上。
“隻是阿玉,你這樣不吃不喝,日日夜夜地折磨自己,到底是在為孩子傷心,還是為你和阮錚的孩子傷心?”
“孩子沒了,還會再有的,阿恆都知道的事,你為什麼就是不明白?”
燭火閃爍,映在他眼中,周衍紅著眼眶,聲音哀求,“阿玉你看看我,你心裡難過,難道我就好受嗎?”
有眼淚落到我面上,男人聲音哽咽。
“阿玉你,你心疼心疼自己,也可憐可憐我,想想以後,日子還長,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還會有孩子?”被他說得一怔,我忘了哭鬧,呆呆地問他。
“是,隻要你好好地,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周衍伸手抱住我,我難得沒有半夜驚醒,在他懷裡安安穩穩睡了一覺。
醒來喝了藥,吃了些早飯,周衍替我梳發畫眉,我看著鏡子,一時有些認不出自己。
看來眼淚確是刀,隻不過這把刀,第一個傷的是掉眼淚的人。
阮恆給我和周衍各自來了書信。
周衍的那封,裡面有三四頁,都寫滿了,細說事情已經處理妥當,讓周衍不要擔心。
我的那封,則隻有十六個字。
“路遇故友,相談甚歡,年後歸家,寬心靜候。”
20、
年後,那時間不多了。
我問阿芏願意走嗎?走的話和趙蔓她們一樣,也是一錠十兩的金子,首飾衣裳想帶走的都可帶走。
阿芏一聽就跪下了,“姐姐我不走,求你不要趕我走。”
這聲姐姐,比之前真心實意了不少,大概是周衍自回來,沒去過她那裡的緣故。
她很會弄巧呈乖,可惜結果注定弄巧成拙。
不喜歡勉強,她不願走,我身子還沒恢復,就還是她當家理事。
好些日子沒闲下來,她很用心地準備了一番。
到除夕那天,大紅的燈籠,暖紅的光,爆竹聲聲,煙花絢爛,處處都透著年味兒。
煙火氣燻得人眼睛疼,我借口畏寒想早睡,早早回去了。
周衍跟過來,想邀我一起去看雪,緊閉的門和熄滅的燭,是無聲的答案。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豆蔻之年,我和世上最好的人,同看了此生最好的雪。
自此,往後餘生下的每一場雪,他若不在,便隻是雪,無需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