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閉眼沉思,手中握著的長命鎖逐漸帶了人的體溫,雪落無聲,我在寂靜中睡去。
新年新氣象,初一,我成倍地給下人們發了賞錢,補足了阿芏扣掉的。
目前也就這樣了,其他的暫時急不得。
我耐著性子等,晨醒昏眠,一天天盼過去,終於——
正月初八,阮恆來信說要回來的日子,起早換上來商周時穿的那身衣裳,我坐等他到。
正午,人到了。
魚貫而入的兵將把控住府內外,領頭的人眉目張揚,挑唇一笑,十分肆意。
“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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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墨色袍子和我說話的,是邢驍。
阮錚離家前,我和他去郊外上香,正巧遇到邢驍受傷暈倒在山崖下,我們就把他救回了家。
剛上了藥,出去一會兒的功夫他就跑了,隻留了四個字,“裕香樓,驍。”
救他隻是順手,我和阮錚當時並沒有在意。
卻不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什麼因結什麼果,從不敢想那日舉手之勞,日後會得他傾力相助。
爹娘和阮錚的事,接連而至,壓得人不容喘息,悲痛難當,我一直沒想太多,直到周衍的出現。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
直覺不對,稍一思索,就有了我去商州,阮恆留守京城的事。
他拿著我寫的信去了裕香樓,信幾經周轉到了邢驍手裡,而後,我得到了封火漆封緘的回信。
我看向另一位,他一身素白錦袍,面如溫玉,看著是個讀書人模樣。
回信的字體和那四個字不一樣,信應當就是他代筆的。
“陸昀昭,我朋友,”手搭在他肩上,邢驍放心倚過去,不想陸昀昭一躲,他差點摔倒。
失了面子,邢驍幹笑兩聲,周衍正好趕了過來,看他們玩鬧,面色慍怒。
“你們是誰?帶兵闖到我府上是要做什麼?”
按說從商之人,為人處事應最是圓滑,有不悅,也不該表現得如此明顯。
隻怪人家早早攀上了個好義父,年紀輕輕平步青雲,隻管受人恭維捧著,哪需他圓滑。
周衍直接透了底細,“你們可知道,兵部侍郎是我義父。”
“知道,我們來正是請你上京,和你義父一敘。”
“至於我們?不巧,家父兵部尚書,這位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
“兵部尚書,大理寺卿……我做什麼了,你們要?”
“鹽吃多了,闲得唄。”
一語雙關,像被人扼住喉嚨,周衍瞪著眼睛看遲來一步的阮恆,以及懷抱孩子的沈姝,還有沈逸和芙蕖。
阮恆把周衍的私印給了我,我去書房,用它打開密匣,拿出一塊玉佩。
是我給阮錚刻的,他從不離身,如今出現在這裡,其中曲折,可想而知。
口中塞了布巾,說不了話,被人連拖帶拽拉走時,周衍回望我,喉嚨裡隻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響。
漠然轉身,我給下人們多多給了銀錢,歸還賣身契,然後遣散了他們。
隻剩阿芏了,她以前不願走,現在是不得不走了。
四處搜刮,瘋狂收斂錢財,她太貪心,到封府前都沒有離開,那些東西隻能留下了。
跪在地上哭求我帶她走,像她那日退開一樣,我往後撤了一步,也躲開了。
“你做過的事,你我心裡清楚,不……”
不想多說,阿芏卻是不認,“姐姐我做什麼了?”
22、
她不認,我隻好舊事重提,一件件說給她聽。
在青樓打掉的那碗墮胎藥,跟在我身邊時麝香燻衣,生產之際帶婆子來意圖害我腹中孩子……
她是周衍的爪牙,也是他的眼,從跟在我身邊那天起,時刻替他監看著我。
“如何,清楚了嗎?”
“你,你從一開始就知道。”臉色煞白,阿芏癱坐在地上,不再強裝單純。
“是,”話說開了,我要走,她匍匐著跟上來,“姐姐我錯了,看在那些事沒做成的份上,你帶我走吧。”
她模樣甚是可憐,但我給過她機會了。
起程回京,邢驍他們快馬先走了,等我們乘馬車到時,官商勾結販私鹽一案,朝野皆知。
周衍為遮掩行跡,於販鹽沿道開了各種鋪子,他入獄,那些鋪子一個接一個關門大吉,有心之人稍一打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可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然而在販私鹽這等大案前,個人的家仇血恨到底不值一提。
幸在大理寺卿陸昀昭協同審案,審明了我雙親之S並非意外,而是周衍指使下屬石七,先S我父母,後縱火毀跡。
我夫君阮錚也並非因急功近利,逞莽夫之勇,輕敵大意而S於敵軍亂箭之下。
是周衍,他和他義父勾結,重金收買阮錚副將,致使援兵未及時趕到。
到阮恆,外出遊學途中,周衍設計讓他救走被賣給賭坊抵債的小姑娘,債自然落到了他頭上。
這是他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
雙親和阮錚,相隔千裡萬裡不得救,阮恆在我眼前,我卻眼睜睜看他被人砍去一條手臂,自己也被人賣入青樓。
孤立無援之際,他有如神降,救我於水火。
暗室逢燈,絕渡逢舟,如此大恩,我自然該對他感激涕零。
無以為報,那就以身相報,周衍以我至親至愛之人為子,布了這一盤好棋,妄圖將我困頓其中。
可惜我沒學過,不會他那樣腌臜孑孓的手段,隻能掀翻棋盤。
數罪並處,周衍和他義父,以及相關一幹人等,被判於三月十二日未時,處斬於城東市。
離那日還有些日子,怕周衍待得無趣,我去探望了他。
23、
像飢渴之人遇佳餚甘釀,周衍眼睛發亮,激動不已。
要不是雙膝跪地,上身和手臂被牢牢綁在刑架上,他估計會立刻撲過來。
“阿玉你來了,你聽我說,那些都不是真的……”
“哪些不是真的?”慢慢走近,我取下特制的長簪,從他左肩頭刺進去,“你仔細想清楚了再說。”
“阿玉,我……”疼痛難忍,他神色痛苦,我不忍,復又將簪子拔出來。
一聲嚎叫,血流得更多了,周衍咬牙辯解,“我愛你是真。”
“無恥!”我奮力將簪子扎進他胸口,“做了那樣惡毒難堪的事,你怎麼敢提愛我?”
“周衍,你不配!”
血珠順著簪身滴滴往下落,我一件一件和他清算,好讓他知道,他究竟是為什麼而S。
東西是現成的,微彎腰,順著他甲縫,我慢慢將長針推進去。
“罪一,S我父母!”
“罪二,害我夫君!”
“罪三,傷我幼弟!”
每列一條,周衍指尖便多出半截,等三根都進去了,他粗喘著氣,嘴角微揚。
看來是還沒受夠,遠遠不夠。
“對了,”我想起今日來這裡,不單是為我一個人的事。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轉告周衍,“你行刑那日,她們會來送你上路。”
“她們?”眼珠動了下,他似是在想是誰。
我好心提醒他,“想方設法得來的人,你這麼快就忘了嗎?”
寧為平民妻,不做朱門妾。
周衍曾經的六位妾,都不是自願跟他的,隻是因身上某處與我相似,被他看上逃不掉罷了。
父母願意的,錢財隻管給足。
不願意的,就設計讓其陷入困頓,再伸以援手,姑娘不忍雙親受苦,自然就願意了。
而沈姝,她和我一樣,發了不該發的善心,撿了周衍這條毒蛇回家。
她本無意周衍,耐不住毒蛇狡詐,不想到了沈家還做學徒,百般哄誘下,做了沈家的上門婿。
沈姝當他是真心,不想一切在周衍搭上他義父後,蕩然無存。
“沈姝,趙蔓,宋菱……”念一個名字,刺一根長針進去,等十個手指扎滿,周衍頭一歪沒了聲響。
春寒料峭,牢房冷得像冰窖,囚衣單薄,他別是凍暈了。
有人送火盆進來,我夾了塊碳火,從他胸口那處傷開始,貼著他身體燙烙過去。
周衍醒得很快,費力掀開眼皮,他看向我身後,神色微變,“她……”
我側開身,讓他看清楚,她是誰。
24、
會做糖蒸酥酪的徐姑娘,邢驍手下第一高手。
中秋節那把火,就是她放的。
周衍借存畫的名頭,把書房密匣裡放著的舊賬本,和他新帶來的都放到了那個房間。
隻拿走賬本,不免讓人起疑,心生戒備。
我讓她索性一把火全燒了,至於能不能讓人信服,做過的人自己心裡清楚。
“你,你從什麼時候,知道的?”
斷斷續續問出這一句,周衍扯了扯嘴角,自顧自地笑了,“一開始,你從一開始就知道。”
淚隨話落,他聲色哀悽,“你難道就沒有片刻心動嗎?”
“沒有,”拔出他胸口插著的簪子,我緩聲告訴他,好讓他聽清。
“蘭家女不做妾,蘭玉隻做阮錚妻。”
“周衍,你隻讓我覺得惡心。”
簪尖劃過他面頰,劃出一道道血痕,我給他看燙傷之後,我掌心的疤痕。
“你讓人惡心到,哪怕疼痛萬分,也要除去那層皮肉。”
“如此,”周衍仰頭,似哭又似笑,“你竟恨我、厭我到這般程度,可縱使如此——”
“我亦不悔!”
“能和你相伴那些時日,我周衍此生足矣,S而無憾。”
放聲說完這幾句,他突然噤聲,徐姑娘要上前查看,我攔住她。
慢慢抽著他甲縫裡的長針,抽到第六根的時候,周衍重新有了喘息聲。
看來是咬舌自盡沒成功。
抽完剩餘的幾根,握著它們,我猛朝他太陽穴刺去。
面色驚恐,周衍緊閉上眼,等睜眼發現無事,兩股戰戰仍抖個不停,下身……
退開幾步,我軟聲安撫他,“你不必急著尋S,也不要怕我S你。”
“今天,還不是時候。”
三月十二就很好,阮錚忌辰,周衍之S,正好告慰他在天之靈。
說到做到,三月十二那天,我們一行人齊齊趕去西市。
處刑臺上跪滿了人,周衍在最前面正中間,他朝我這邊看過來,久久未挪開眼。
我今日裝扮確是不一樣。
一身素白,懷裡包孩子的被裹也是純白,頭上偏簪了朵紅花。
這抹紅,是我專為周衍準備的。
一是慶賀他上路,二是我想看看究竟是他的血紅,還是我耳鬢的花紅。
時辰到了,監斬官扔下令牌,劊子手隨即抽出每個人身後的亡命牌。
舉刀,用力一揮。
周圍人驚叫起來,遮著眼不敢看,好在沒吵醒我懷裡安睡的孩子。
眼睛一眨不眨,我專心看著臺上某處,看大刀落下,血從頸脈噴薄而出,周衍人頭落地。
他S了。
他終於S了。
熱淚不住地往外湧,仰頭不讓淚落下,看著漫天陰雲,我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難過更多一些。
周衍S了,我替我爹娘、阮錚,還有阮恆報了仇。
可這算什麼?
與爹娘揮手作別,貪覺沒送阮錚出城,當時隻道是尋常,不想鑄成此生之憾。
不會再有人給我買荔枝,也不會再有人幫我梳著發,喚我小玉兒。
天還會下雪,時間輪轉,四季變換,一場接一場地下。
他不在,也隻是雪了。
阮恆右衣袖空空蕩蕩,他……我看過去,宋菱在他身側,兩人步步相隨。
懷裡的孩子動了,我低頭,他嘴角向上揚著,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高興嗎?高興地。
和風煦煦,溫柔撫過我面頰,帶走眼淚,轉身回望,太陽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了。
耳畔歡聲不絕,我們一齊向著春天走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