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硬著聲音說了這麼一句,阮恆看著我眼睛,神色懇切,“阿姐,別把我當小孩子。”
我就沒辦法了,一點辦法也沒有。
從小看著他長大的,我清楚他的脾性,知道今天不問明白,他是不會罷休的。
同樣,他也最了解我,知道搬出他兄長,再語氣放軟求一求,我什麼都能答應他。
他說得確實也對。
是我太小心,一直想著他還小,想等他再大些,等塵埃落定,一切清楚明了再告訴他。
可到底是親兄弟,十二歲的阮錚能挑起擔子,十四歲的阮恆有什麼不行的?
京城那幾間鋪子,他從頭學起,不也打理得很好嗎?
“你是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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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摸他腦袋,我把我知道的,原原本本和他講了一遍。
那封火漆封緘的信,我一字不動地背給他聽。
來回看過太多遍,那上面的每一個字,我都深深記在心裡,刻在腦中,永遠不會忘。
待我講完,阮恆早已淚流滿面。
擦幹自己的眼淚,我任他哭,“就這一回,往後就不許哭了,要笑。”
從前怎麼笑的,以後就還怎麼笑。
“我明白的,”哭過,阮恆啞著嗓子,乖乖吃徐姑娘送來的藕粥,一連吃了兩大碗。
他說是快兩天沒吃了。
他一到京城,知道事情先著急上火暈了過去,一醒就駕馬往商州趕。
路上餓了乏了摔了也不管,拼著一口氣趕到又暈過去,醒來就到這會兒了。
阮恆還要吃第三碗,我攔住了,“緩緩明天再吃。”
讓人去京城報了平安,又去和老掌櫃說了聲,我留阮恆住了七八天才讓他回去。
“阿姐不用送了,我有分寸。”
翻身上馬,他神採奕奕地,朝我身邊的人揮手,“阿芏姐姐,有勞你照顧我阿姐。”
他留下這一句就走了,阿芏卻不明白了。
“照顧姐姐是我應當應分的,阮少爺好端端地提這一句幹什麼?”
“誰知道呢?”我笑笑。
“小孩子嘛,就是想什麼是什麼,不然前幾天也不會因為一個夢,就大老遠哭著來找我。”
13、
阮恆來的當天晚上,阿芏就問過他是怎麼了。
我說是做噩夢了,夢太真太險,他害怕就來找我這個姐姐了。
她就又懂了。
說起來,我對阿芏算是有問必答,她好奇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她,好讓想知道的人都知道。
第二封信,周衍問到了我手上的傷,他讓我不要刻了。
那這次隨信帶過去的,是他的一張小像。
刻玉須得兩隻手,一手持玉,一手握刀,我左手傷了,自然沒辦法繼續。
提畫筆卻隻要右手。
沉思的,含笑的,睜眼閉眼,或坐或立……我畫了很多,沒讓人收起來,就那樣一卷疊一卷攤開放著。
等周衍七月中回來,推門就看到一室的畫卷。
他一張張看過去,慢慢變了臉色。
“什麼時候發現的?”
“手傷了想找書看,找書的時候發現的。”
我抽出周衍手下壓著的幾幅畫,“畫得很好,為什麼不告訴我?”
那幾幅畫上,畫的都是我,不是憑空想象畫的,是僱人專門去京城看了,看過後畫的我。
看落款,是每年一副,時間都在我生辰前後。
“我……”他躊躇著說不出別的,怕是也知道偷窺不是什麼光彩事。
而我最厭惡他這樣,踟蹰、猶疑、優柔不決,毫無男子氣概,白瞎了那副皮囊。
免得自己生氣,我擁住他,“我很喜歡。”
他就松了口氣,回抱著我,手不安分地動作著,說些柔情蜜意令人作嘔的話。
堪堪忍住沒有推開,當夜,我心血來潮給他做宵夜的時候,不小心打翻了砂鍋。
沸水燙去我掌心一層皮肉。
眼淚隻管順著眼角往外流,全身都是汗,我痛得幾乎要暈過去。
可又抵得上幾分他們受過的苦痛。
周衍氣得要打丫鬟們板子,我攔住了,他就靜靜陪著我。
我躺著,甫一睜眼,他眼眶含淚,竟是哭了。
左手傷得輕一些,強撐起笑臉,我把手放到他手心,“左右不過月餘就好了,別氣了,嗯?”
小心握著我的手,臉貼著手背,周衍眉宇間舒展了幾分。
他想說些什麼,我打了個哈欠,他就止住了,動手要替我寬衣。
這可使不得,我叫了一聲,芙蕖進來替了他,阿芏去給他收拾床鋪。
周衍看著我睡下才走了,他一走,我反倒清醒了,看著自己那雙皮開肉綻的手,心裡說不出地多了幾分痛快。
一時之痛,省去往後許多煩惱,是劃算的。
就是不知道,她有沒有那個手段。
14、
這一趟出去,諸事順宜。
八月初一,沈姝去廟裡上香還願,撿回來個孩子。
沈姝認了他當弟弟,等我們知道的時候,他已經一副少爺派頭打扮上了。
“這不是擺明了和姐姐作對嗎?外面隨便撿個阿貓阿狗,就是少爺了,惡心誰呢?”
阿芏不平,我讓她別在意,“一個孩子而已。”
“孩子?姐姐,你可不能大意,她早不撿晚不撿,偏現在撿個孩子認弟弟,不就是比對咱們阮少爺來的嗎?”
“我看過不了多久,她就要讓老爺安排她弟弟學做生意管鋪子了。”
阿芏越說越來勁,懶得再勸,我隻提醒她多注意周衍那邊。
“你說的也有道理,隻是我手傷了,現在是什麼都做不了,沈姝要是趁機……總之,要你多費心了。”
“我們姐妹不同於旁人,你要是想,不要怕,隻管去做。”
說者有心,聽者更是有心,點到為止,話說到這份上就夠了。
“姐姐~”阿芏似是不好意思,扭捏著看了我一眼,才應了聲,“我明白了。”
她嬌俏一笑,嗓音清脆似鳥啼,確是有幾分顏色的。
我就放心了,男女之事講究郎情妾意,她自己有意,本身也不差,我順水推舟推一把,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阿芏歡歡喜喜走了,芙蕖帶了那孩子來我跟前。
他不認生,膽大又聰明,說他叫沈逸,他姐姐取的名字,為的是前十幾年奔波辛苦,今後能過得闲然安逸些。
沈逸嘴甜,也叫我姐姐,不好讓他白叫,我送了他許多東西,又帶著他四處逛了逛。
好叫人看看,我沒那麼善妒容不下人。
沈姝一日是這府裡的夫人,沈逸就是沈少爺,該恭敬就得恭敬。
我還特意帶他去給周衍看了看,不巧,底下的人來找他稟事,我們就在外面闲等著。
石七是周衍最得力親近的下屬,他稟完事出來,向我行禮,“夫人。”
“這是沈夫人的弟弟,沈逸沈少爺。”
“少爺。”石七從善如流,朝沈逸的方向彎腰拜了一拜。
膽子再大,到底還是個孩子,沈逸慘白著臉,不自覺往我身後躲,我拉著他進書房躲開石七。
還沒緩過來,他行禮行得磕磕絆絆的,周衍明顯不喜,我就讓芙蕖先帶他回去了。
“剛在門口被石七嚇著了,”我和周衍解釋。
“他臉上那麼長一條疤,說話聲音又怪怪的,別說沈逸,我第一次見也怕。”
我好奇,“石七是怎麼成那樣的?”
周衍說刀疤是被人砍的,砍了一刀把他丟到火裡,嗓子是被煙燻壞的,他路過救了他,石七從此就跟了他。
“你的傷怎麼樣了?”
捧著我的手細細看著,周衍說他過幾天要去一趟京城,不能留在家裡過中秋了。
“是要去看鋪子嗎?什麼時候不能去,非要中秋去,你才回來了多久?”
我氣得轉過去不看他,周衍半蹲在我面前。
他耐心和我解釋,“不是鋪子的事,是義父要過壽,我必須得去一趟的。”
15、
周衍義父,是兵部侍郎,是他借著沈家攀上的親戚。
兵部侍郎老來得子,對獨子寵溺非常,偏他是個體弱多病的,周衍聽聞便去自薦。
他向侍郎推介了沈姝父親,後者果然調理好了那病公子。
侍郎大喜,收了周衍做義子,真正有功的人,隻女兒沾光做了他義子的夫人。
當然,周衍是不會告訴我這些的。
他隻說義父對他有知遇之恩,恩重如山,如再生父母。
“那是得去一趟,好好為義父賀壽,”沒把自己當外人,我跟著周衍稱他義父。
“嗯,”他很高興,說以後有機會了要帶我一起去看他義父。
“會有的,”我笑笑,知道那一天不會太晚。
周衍要去京城,阮恆就多等了兩天,和他報完賬才來商州,正好在中秋節當天到。
府裡每逢節日會給下人們發賞錢,今年我做主,離得近的可以回家探親,遠的就留在府裡吃酒席。
我本是好意,誰知道這一吃酒倒吃出事了。
我畫的,還有周衍找人畫的我,那些畫他專門放了間屋子,想的是好好保存,日後回憶,不想天幹物燥走水了。
下人們吃酒吃醉了,等醒來,畫通通燒了個幹淨,一卷也沒留。
沒叫人打擾他,等周衍回來,那地方已經拆得七七八八,隻剩些殘垣斷壁。
“都沒了?”眉頭緊皺站在廢墟前,他目露寒光,阿芏大著膽子回他。
“等發現,火已經燒起來了,下人們吃酒吃多了,手軟腳軟的,等火滅了,就燒沒了。”
“再畫就是了,”我拉著他離開那裡,我和他認錯。
“是我不好,不該讓他們吃酒的。”自責著,周衍在想別的沒有應聲。
不好耽誤他想事情,正好阮恆來找我,我就和他先離開了。
周衍都從京城祝壽回來了,阮恆該走了。
看著我半天沒說話,我以為他是舍不得,正要安慰幾句,誰知道他一張口,問的是有沒有做好的點心。
“就這幾日吃過的那些,我想帶些回去。”
眼神閃爍飄忽不定,四處轉了個遍就是不看我,我就知道是為什麼了,“帶回去給誰?”
“沒誰,我自己吃的。”他嘴硬,梗著脖子不說實話。
左右我不急,“那多留幾日,吃夠了再回去吧。”
“阿姐,”阮恆敗下陣,“我還不知道她喜不喜歡呢?她要是喜歡,我下次來就跟你說,好不好?”
能不好嗎?讓他多留了一晚,師傅們連夜做好點心,裝好,天微亮阮恆就出發了。
快馬疾馳,那個姑娘會盡早吃上他帶回去的點心。
一如從前的我和他。
16、
手上的燙傷好了,周衍提過兩次那事,我都借旁的搪塞過去了。
我要做的已經做完了,隻待東風,不必再委屈迎合他。
周衍也不惱,一雙手而已,哪比得上真的好,說了讓我先睡,他就走了。
從他五月離家,七月回來,燙傷,去京城,然後到現在,即使傷好了,我們也是分房睡。
於人於己都方便。
芙蕖說阿芏出去了,我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送了解暑的湯過去。
“夫人,”書房前守著的人行了禮,卻不讓開,我要往裡走,他俯首又拜下來,“夫人,老爺……在忙。”
“我不打擾他,送個湯就出來。”
“阿芏姑娘在裡面。”腰彎得更低了,說話的小廝垂著頭,說話聲音帶顫。
仔細一看,腿也是抖著的。
有這麼怕嗎?我雖然善妒狹隘,卻從沒為難過他們。
“嗯,”聲音冷下來,和他一樣發著顫音,我叮囑他不要和周衍說我來過。
小廝低著頭,沒有應聲,這就是他的事了。
惡名聲擔得久了,我也該是時候學著做一個體貼大方端莊的好夫人了。
不動聲色地回去睡了一晚,第二天阿芏分外殷勤,用不上芙蕖,我讓她出去了。
“我們姐妹間不必如此,這是好事。”拉著手坐在一起,我們像是對親姐妹。
我問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到現在幾次了,她也不瞞我。
“那總這樣是不行的……我和老爺去說,收了你做妾,你意下如何?”
“我都聽姐姐的,”阿芏模樣乖巧,看著最是順從聽話。
幫人幫到底,我帶她去找了周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