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盯住她的臉,「阿辭也是你的親生兒子,當初被抱到容妃那養,是你們做父母的造的孽,關他一個孩子什麼事?他有的選嗎?」


皇後唇角的笑意僵住,好半晌才道:「他在容妃身邊養到四歲,剛回來時,夜夜喊的都是容珍。珍弦殿諸多壞習氣,他心思也比一般孩子深,臣妾也是怕他走上歧路……母後此刻見他乖巧懂事,哪知是不是他為博您歡心裝出來的?」


 


「是不是裝的,哀家看得出來。」


 


我說:「昨夜哀家已說過,你若看他不順眼,暫且就讓他住在慈安宮,哀家今日這話隻同你說一次。」


 


「皇後,你是一國之母,還是他的親娘,既說著教導孩子的話,就不要為自己的私心找借口。」


 


8


 


皇後生葉鏡辭時,胎大難產,差點丟了性命。


 


好不容易生下來,孩子還沒抱進母親懷裡,欽天監就傳來所謂天訊,說此子不能久居鳳巢,否則母子雙雙性命難保不說,還會影響國運。


 


一眾欽天監官員算來算去,最後算得養他最好的方位在東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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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有當時寵妃容珍的珍弦殿。


 


當晚,葉鏡辭就被抱了過去。


 


那之後幾年,親生母子除了年節宮宴,總共也沒見過幾面。


 


反觀容珍,有皇子在手,又奪了皇帝不少心思去。


 


直到葉鏡辭兩歲時,帝後又生了二子葉鏡竹,情況才稍微好轉。


 


一年前容妃犯了大逆,東窗事發,才發現當年所謂天訊也是她奪子的手段,最後被打入冷宮,自盡而S。


 


葉鏡辭也被接回皇後身邊。


 


可皇後對他已失去了做母親的本心。


 


「畢竟二殿下才是皇後娘娘親自撫養大的,雖則隻短短幾年,可孩子跟娘親不親,不就是開始這幾年最重要麼。」


 


扶晝說起這些時語帶嘆息:「太後也不要與皇後置氣,她看到大殿下,總會想起容妃當年行徑,還差點因此和陛下離心,難免心結難解……隻是可憐了大殿下。」


 


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看夜色已深,書房的燈火還亮著。


 


一轉眼,葉鏡辭已在慈安宮住了大半年。


 


我算了算,「快到他生辰了是不是?」


 


扶晝點頭:「五日後,可奴婢看陛下和皇後那邊……好像沒什麼準備。」?


 


我擺手,「去,把他叫過來,我問問他想怎麼過,順便叫廚下煮碗湯圓,他愛吃。」


 


孩子勤勉,每日從上書房學完後,回來還要繼續在書房溫書到半夜才休息。


 


扶晝應一聲便去了,沒過半晌又急急跑回來。


 


「殿下不在書房……奴婢問了宮人,說他半個時辰前從書房出去,往……」


 


她頓了頓,猶豫道:「往冷宮方向去了。」


 


9


 


這S孩子,大半夜去冷宮幹什麼。


 


我跟扶晝對了一路,也沒對出個所以然來。


 


隻猜到大概跟容妃有關。


 


最後果然在容妃住過的破落院角找到他。


 


我過去之前,扶晝拉我,「太後別生氣!別衝動!可不能打孩子!」


 


我一把打開她手。


 


神經,我打他幹什麼?


 


他抱著膝蓋窩在牆角,看到我,喊一聲:「皇祖母。」


 


我讓扶晝帶人退開,蹲到他面前,「阿辭在這做什麼?」


 


他微微仰頭:「……看月亮。」


 


我順著他目光一起去看,一彎上弦月懸於夜空。


 


「月亮怎麼了?」


 


他沉默半晌:「容母……容妃S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月亮。」


 


我忽而恍然。


 


「阿辭,你記得今天是她的忌日?」


 


他點頭,又搖頭:「我記得是一年前,這樣的月亮。」


 


「皇祖母,對不起,孫兒知道這不是我該來的地方。」


 


他收回遠眺彎月的目光,埋頭在膝蓋,聲音悶悶的:「我隻是……隻是有點想她。」


 


「所有人都說她處心積慮把我從母後身邊搶走,還差點害S母後,從小她對我說得最多的話,就是要我努力做皇帝。」


 


「我該恨她的,是不是?可我總是做夢,夢見她以前哄我睡覺,給我做我愛吃的飯菜,我病了,她也像您一樣,抱著我睡。」


 


「她是壞人,我不該想她。父皇和母後是好人……」


 


不到六歲的孩子,抬起頭來時,滿面淚痕。


 


這是我接他來慈安宮以後,第一次見他哭。


 


他哽咽:「可他們都不喜歡我。」


 


10


 


皇後雖然不待見葉鏡辭,但有一點她是對的。


 


他年紀小,但心思比旁的孩子更深。


 


爹媽待他如何,他心知肚明,卻不說。


 


緣何今夜,忽然委屈崩潰至此?


 


我帶他回了慈安宮,讓扶晝連夜去查白天發生了什麼。


 


第二天,我等到散朝時辰,剛要派人去請皇帝,他反倒先一步S過來了。


 


一進門就氣勢洶洶,對我行完禮,就喊身邊的內侍:「去把那個逆子帶過來!」


 


我讓他坐下,「這是為何?」


 


他怒道:「母後心慈,一向寬縱,可也不能縱著他公然去冷宮祭拜罪婦,朕和皇後就在眼前,他還日日想著那假娘親?」


 


葉鏡辭跟著內侍過來,還來不及在他面前跪下行禮,皇帝一腳就踹了出去,「沒心肝的東西!」


 


葉鏡辭站都沒站穩,「嘭」一聲摔倒在地。


 


我手比腦子快,一個茶盞就飛到了皇帝臉上。


 


「哀家看你沒心肝!」


 


一見這架勢,扶晝一溜煙地帶著滿殿內侍退下。


 


殿中隻剩我們祖孫三人,葉鏡辭原本跌坐在地,又迅速爬起來端正跪好。


 


皇帝抹了一把臉上茶漬,指著他罵:「你就是這副做派,哄得你祖母對你事事縱容嗎?」


 


又衝我沉重嘆息:「母後,其他事倒也罷了,此事關乎綱紀人倫,若不罰他,傳出去前朝議論,如何收場?」


 


「你怎麼知道哀家沒罰?」我瞪他一眼,「昨晚把他帶回來,哀家就罰他去靜堂跪了半夜。」


 


我喊葉鏡辭:「光說你父皇可能不信,要不你起來,讓他看看你膝蓋?」


 


葉鏡辭二話不說就要掀褲管。


 


被皇帝青著一張臉喝住:「好了!你祖母既已罰過,朕這次就饒了你,以後再敢犯,你就去冷宮住!」


 


我牙根都咬緊了,才忍住往他頭上扔第二個茶盞的衝動。


 


「阿辭,你起來。」我把葉鏡辭叫起來,「坐著說話。」


 


他瞟一眼皇帝。


 


皇帝吼他:「祖母讓你起來就起來!」


 


我忍無可忍:「吼什麼吼?」


 


趁著葉鏡辭坐下的工夫,「你做老子的,會不會跟孩子好好說話?平日不見你管教他,怎麼一出這事就巴巴趕來?還不是怕丟了你做皇帝的面子?」


 


皇帝沉眉道:「母後,話不能這麼說,您疼孫子,可也不能不顧皇家顏面不是?」


 


「那好,那哀家問你,阿辭生辰在即,你們做父母的半點操辦的心思都沒有也就罷了,怎麼孩子想跟你討個生辰彩頭,還要被你訓一頓?傳出去,堂堂嫡長子的日子過成這樣,皇家顏面就好看了?」


 


11


 


這宮中大小事,隻要有心留意,沒什麼是查不到的。


 


昨晚把葉鏡辭支去罰跪的時候,扶晝就把白日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跟我說了一遍。


 


起因也很簡單,無非就是皇帝下了朝以後,一時興起去了趟上書房。


 


葉鏡辭在,葉鏡竹也到了開蒙的年紀。


 


他本來是去接葉鏡竹的,說要帶他到御書房親自教他習字,本來沒想管葉鏡辭下課後的事,反倒是孩子自己說近日練了幾幅字想給父皇看看,這才把他一同帶了去。


 


到了御書房,皇帝便顧著帶小的讀書練字,任葉鏡辭捧著書卷在旁站了半盞茶的時間,都沒想起來搭理他。


 


還是葉鏡竹寫了幾個大字後,笑嘻嘻招呼他:「哥哥!快來看!」


 


他才有機會湊到案前去,看父皇手把手帶弟弟寫出來的字。


 


「竹」。


 


是名字。


 


他誇道:「阿竹寫得好。」


 


皇帝道:「朕的阿竹聰穎睿智,當然寫得好,等阿竹學會寫自己的名字了,父皇親自給你刻一個印章,好不好?」


 


葉鏡竹坐在父皇懷裡笑,連連說好。


 


葉鏡辭沉默了半晌,到底還是把自己寫的書卷呈上去,「父皇,您要不要看看兒臣寫的?」


 


皇帝正是興頭上,便讓他把書卷攤開,隨意看了幾眼。


 


葉鏡辭的字我知道,他求學甚勉,課業上從不馬虎。


 


所以難得的,皇帝沉吟半晌,倒是誇了一句:「倒還可以,寫得有幾分風骨。」


 


葉鏡辭幾乎沒受過父皇這樣的鼓勵。


 


於是他鼓起勇氣,向皇帝提起了自己生辰的事。


 


「父皇,兒臣快要過生辰了,能不能求父皇寫一個兒臣的名字,兒臣拿去刻個私章?」


 


他甚至都沒有像皇帝說的那樣,要他親手刻的。


 


他隻是想皇帝給他寫個「辭」,就像他帶弟弟寫的「竹」一樣。


 


但皇帝臉色驟變,當即斥他不知禮數分寸,連私章這等小事都要和弟弟爭先。


 


「朕看你真是被容珍那廝教得分毫必爭,絲毫不知退讓謙遜!」


 


最後葉鏡辭抱著自己那幾幅字,孤零零地出了御書房。


 


12


 


我「啪」地摔了一疊紙在案上,把筆塞到皇帝手裡。


 


「寫。」


 


他握著筆發懵,「……寫什麼?」


 


「鏡辭,鏡竹。」


 


我說:「就這倆名字,寫!」


 


皇帝一臉懵地開始提筆寫。


 


四個字寫完,我把同樣一臉懵的葉鏡辭拽過來,指著字問:「好看嗎?」


 


孩子有些傻了,半晌不吱聲。


 


「那就是不好看。」


 


我一把把紙抽走,揉吧揉吧丟一邊,「再寫!」


 


又寫完一遍,我再問:「好看嗎?」


 


葉鏡辭終於回過神來了:「好……好看。」


 


我搖頭:「猶豫了,那就還是不好看。」


 


再抽走,丟一邊,「繼續!」


 


第三遍落定筆,我還沒開口,葉鏡辭毫不猶豫贊道:「父皇寫得真好!」


 


皇帝意味深長瞥他一眼,正要放下筆。


 


我淡淡道:「是麼?哀家覺得一般。」


 


「母後……」


 


皇帝該是有些無可奈何,想說什麼,被我堵回去:「不是愛教人寫字兒嗎,那你自己的字不得練好咯?這麼看哀家幹什麼,繼續寫啊。」


 


如是十幾次,半盞茶的時間過去,桌案上已經堆滿了皺巴巴的紙團子。


 


皇帝的臉也皺巴巴的。


 


又寫完一遍,葉鏡辭也不誇了,在一旁偷偷拉我袖子,「皇祖母……」


 


我拍拍他腦袋,「真心覺得好看?」


 


他猛點頭:「好看的!真心!」


 


「那行。」


 


我頷首,衝皇帝道:「那就拿著這字樣去拓,你既要親自給阿竹刻章,那阿辭也該有,你當皇帝這麼久,連親生兒子都一碗水端不平,拿什麼公正去待天下萬民?」


 


皇帝面上怒容一閃而過,「母後這話就過了,朕是一國之君,難道不懂這些嗎?」


 


我不置可否:「皇帝既懂,就最好。」


 


他擱筆起身,眼神深深,落到葉鏡辭身上。


 


葉鏡辭松開一直抓著我衣袖的手,上前一步,斂襟跪倒。


 


他拜道:「兒臣多謝父皇賞賜。」


 


皇帝沉默良久,拂袖而去。


 


13


 


夜間晚膳用到一半,一眾尚食尚衣官烏泱泱擠進了慈安宮。


 


「太後萬安,臣等奉皇命,來為大殿下置辦生辰宴一應事宜。」


 


我盯著葉鏡辭喝完碗中雞湯,衝扶晝一擺手。


 


葉鏡辭的一應喜好早被記錄在冊,扶晝親自拿著那小本本,一樣一樣地跟那些人對。


 


葉鏡辭端著碗,視線從碗邊邊覷過去,一臉好奇又興奮。


 


養了這麼久,這小子總算在我面前有了些小孩子的天真模樣。


 


「皇祖母。」他難掩激動,「父皇這是要給我開生辰宴嗎?」


 


「你是皇長子,開生辰宴是應該的。」我給他夾一筷子菜,「先別急著高興,到時候宮宴合規,場面那麼大,你可別怯場。」


 


「不會的!」他揚頭笑答,「皇祖母放心,孫兒一定不會給您丟臉的!」


 


我懶洋洋應了,假裝沒看見他偷偷把雞湯碗裡的枸杞挑出去。


 


殿外傳來葉鏡竹身邊婢女的聲音:「小殿下,小殿下,您慢點!」


 


葉鏡竹小小一團,跨過高高門檻往殿中來,手裡緊緊攥著什麼。


 


一眼望到我和葉鏡辭,奶團子就撲了過來,「皇祖母!」


 


我彎腰把他抱進懷,捏捏他的臉,「阿竹怎麼來啦?」


 


「來給哥哥送禮物!」


 


他舉起小胖手,指縫中露出一截紅繩,攤開手,竟是一把黃金的長命鎖。


 


「哥哥看!」


 


他把那鎖舉到葉鏡辭面前:「母後說,這裡是你的名字。」


 


還真是,錯金鏤空的中心,刻著小小一個「辭」字。


 


葉鏡辭愣住了。


 


我把那鎖接下,問葉鏡竹:「是母後叫你來送的嗎?」


 


他點頭:「母後說,這是給哥哥的生辰禮物——」


 


他在自己衣領間掏啊掏,最終掏出一個一模一樣的長命鎖。


 


「哥哥看,阿竹也有。」


 


隻是比起來,反倒是刻著「辭」字的那個看起來更舊一點。


 


我想起來,那是葉鏡辭出生前,皇後特意去皇寺祈福時做的。


 


我把那鎖遞給葉鏡辭。


 


他把端碗的手擦了又擦,才從我手中接過去。


 


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凝一眼自己手中的,又去看阿竹掛在脖子上的。


 


葉鏡竹驚訝地抱住我脖子,「皇祖母,哥哥怎麼了?」


 


我摸摸他腦袋,又伸手擦掉葉鏡辭通紅眼角一滴淚。


 


「他高興。」


 


當晚,葉鏡竹留宿慈安宮。


 


兩兄弟笑鬧在一起,玩到後半夜,小的困得腦袋一搭一搭,葉鏡辭也沒喊人,吭哧吭哧自己抱著弟弟上榻睡覺。


 


扶晝最後去看他們時,兩個娃娃頭枕肩、手靠頭,依偎著熟睡在一起。


 


這一年葉鏡辭六歲,葉鏡竹四歲。


 


離原書中葉鏡辭登基,親手廢了葉鏡竹手腳後將其流放,還有十四年。


 


14


 


我人雖上了年紀,記性卻還好。


 


清楚記得原書中,葉鏡竹在被他哥廢掉其他手腳之前,右腿已跛行多年。


 


是十三歲那年的深冬,掉進御花園的深湖,被湖中的石頭割傷了腿,又因天寒地凍,落下的後遺症。


 


當他從昏迷中醒來時,帝後問他如何掉下的那深湖,他怔愣良久,最後說是自己不小心踩滑了腳。


 


最得疼愛的小兒子S裡逃生,卻落下了殘疾,帝後痛惜之餘,不得不放棄讓他承襲太子之位。


 


這年冬天真的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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