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盯住她的臉,「阿辭也是你的親生兒子,當初被抱到容妃那養,是你們做父母的造的孽,關他一個孩子什麼事?他有的選嗎?」
皇後唇角的笑意僵住,好半晌才道:「他在容妃身邊養到四歲,剛回來時,夜夜喊的都是容珍。珍弦殿諸多壞習氣,他心思也比一般孩子深,臣妾也是怕他走上歧路……母後此刻見他乖巧懂事,哪知是不是他為博您歡心裝出來的?」
「是不是裝的,哀家看得出來。」
我說:「昨夜哀家已說過,你若看他不順眼,暫且就讓他住在慈安宮,哀家今日這話隻同你說一次。」
「皇後,你是一國之母,還是他的親娘,既說著教導孩子的話,就不要為自己的私心找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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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生葉鏡辭時,胎大難產,差點丟了性命。
好不容易生下來,孩子還沒抱進母親懷裡,欽天監就傳來所謂天訊,說此子不能久居鳳巢,否則母子雙雙性命難保不說,還會影響國運。
一眾欽天監官員算來算去,最後算得養他最好的方位在東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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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有當時寵妃容珍的珍弦殿。
當晚,葉鏡辭就被抱了過去。
那之後幾年,親生母子除了年節宮宴,總共也沒見過幾面。
反觀容珍,有皇子在手,又奪了皇帝不少心思去。
直到葉鏡辭兩歲時,帝後又生了二子葉鏡竹,情況才稍微好轉。
一年前容妃犯了大逆,東窗事發,才發現當年所謂天訊也是她奪子的手段,最後被打入冷宮,自盡而S。
葉鏡辭也被接回皇後身邊。
可皇後對他已失去了做母親的本心。
「畢竟二殿下才是皇後娘娘親自撫養大的,雖則隻短短幾年,可孩子跟娘親不親,不就是開始這幾年最重要麼。」
扶晝說起這些時語帶嘆息:「太後也不要與皇後置氣,她看到大殿下,總會想起容妃當年行徑,還差點因此和陛下離心,難免心結難解……隻是可憐了大殿下。」
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看夜色已深,書房的燈火還亮著。
一轉眼,葉鏡辭已在慈安宮住了大半年。
我算了算,「快到他生辰了是不是?」
扶晝點頭:「五日後,可奴婢看陛下和皇後那邊……好像沒什麼準備。」?
我擺手,「去,把他叫過來,我問問他想怎麼過,順便叫廚下煮碗湯圓,他愛吃。」
孩子勤勉,每日從上書房學完後,回來還要繼續在書房溫書到半夜才休息。
扶晝應一聲便去了,沒過半晌又急急跑回來。
「殿下不在書房……奴婢問了宮人,說他半個時辰前從書房出去,往……」
她頓了頓,猶豫道:「往冷宮方向去了。」
9
這S孩子,大半夜去冷宮幹什麼。
我跟扶晝對了一路,也沒對出個所以然來。
隻猜到大概跟容妃有關。
最後果然在容妃住過的破落院角找到他。
我過去之前,扶晝拉我,「太後別生氣!別衝動!可不能打孩子!」
我一把打開她手。
神經,我打他幹什麼?
他抱著膝蓋窩在牆角,看到我,喊一聲:「皇祖母。」
我讓扶晝帶人退開,蹲到他面前,「阿辭在這做什麼?」
他微微仰頭:「……看月亮。」
我順著他目光一起去看,一彎上弦月懸於夜空。
「月亮怎麼了?」
他沉默半晌:「容母……容妃S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月亮。」
我忽而恍然。
「阿辭,你記得今天是她的忌日?」
他點頭,又搖頭:「我記得是一年前,這樣的月亮。」
「皇祖母,對不起,孫兒知道這不是我該來的地方。」
他收回遠眺彎月的目光,埋頭在膝蓋,聲音悶悶的:「我隻是……隻是有點想她。」
「所有人都說她處心積慮把我從母後身邊搶走,還差點害S母後,從小她對我說得最多的話,就是要我努力做皇帝。」
「我該恨她的,是不是?可我總是做夢,夢見她以前哄我睡覺,給我做我愛吃的飯菜,我病了,她也像您一樣,抱著我睡。」
「她是壞人,我不該想她。父皇和母後是好人……」
不到六歲的孩子,抬起頭來時,滿面淚痕。
這是我接他來慈安宮以後,第一次見他哭。
他哽咽:「可他們都不喜歡我。」
10
皇後雖然不待見葉鏡辭,但有一點她是對的。
他年紀小,但心思比旁的孩子更深。
爹媽待他如何,他心知肚明,卻不說。
緣何今夜,忽然委屈崩潰至此?
我帶他回了慈安宮,讓扶晝連夜去查白天發生了什麼。
第二天,我等到散朝時辰,剛要派人去請皇帝,他反倒先一步S過來了。
一進門就氣勢洶洶,對我行完禮,就喊身邊的內侍:「去把那個逆子帶過來!」
我讓他坐下,「這是為何?」
他怒道:「母後心慈,一向寬縱,可也不能縱著他公然去冷宮祭拜罪婦,朕和皇後就在眼前,他還日日想著那假娘親?」
葉鏡辭跟著內侍過來,還來不及在他面前跪下行禮,皇帝一腳就踹了出去,「沒心肝的東西!」
葉鏡辭站都沒站穩,「嘭」一聲摔倒在地。
我手比腦子快,一個茶盞就飛到了皇帝臉上。
「哀家看你沒心肝!」
一見這架勢,扶晝一溜煙地帶著滿殿內侍退下。
殿中隻剩我們祖孫三人,葉鏡辭原本跌坐在地,又迅速爬起來端正跪好。
皇帝抹了一把臉上茶漬,指著他罵:「你就是這副做派,哄得你祖母對你事事縱容嗎?」
又衝我沉重嘆息:「母後,其他事倒也罷了,此事關乎綱紀人倫,若不罰他,傳出去前朝議論,如何收場?」
「你怎麼知道哀家沒罰?」我瞪他一眼,「昨晚把他帶回來,哀家就罰他去靜堂跪了半夜。」
我喊葉鏡辭:「光說你父皇可能不信,要不你起來,讓他看看你膝蓋?」
葉鏡辭二話不說就要掀褲管。
被皇帝青著一張臉喝住:「好了!你祖母既已罰過,朕這次就饒了你,以後再敢犯,你就去冷宮住!」
我牙根都咬緊了,才忍住往他頭上扔第二個茶盞的衝動。
「阿辭,你起來。」我把葉鏡辭叫起來,「坐著說話。」
他瞟一眼皇帝。
皇帝吼他:「祖母讓你起來就起來!」
我忍無可忍:「吼什麼吼?」
趁著葉鏡辭坐下的工夫,「你做老子的,會不會跟孩子好好說話?平日不見你管教他,怎麼一出這事就巴巴趕來?還不是怕丟了你做皇帝的面子?」
皇帝沉眉道:「母後,話不能這麼說,您疼孫子,可也不能不顧皇家顏面不是?」
「那好,那哀家問你,阿辭生辰在即,你們做父母的半點操辦的心思都沒有也就罷了,怎麼孩子想跟你討個生辰彩頭,還要被你訓一頓?傳出去,堂堂嫡長子的日子過成這樣,皇家顏面就好看了?」
11
這宮中大小事,隻要有心留意,沒什麼是查不到的。
昨晚把葉鏡辭支去罰跪的時候,扶晝就把白日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跟我說了一遍。
起因也很簡單,無非就是皇帝下了朝以後,一時興起去了趟上書房。
葉鏡辭在,葉鏡竹也到了開蒙的年紀。
他本來是去接葉鏡竹的,說要帶他到御書房親自教他習字,本來沒想管葉鏡辭下課後的事,反倒是孩子自己說近日練了幾幅字想給父皇看看,這才把他一同帶了去。
到了御書房,皇帝便顧著帶小的讀書練字,任葉鏡辭捧著書卷在旁站了半盞茶的時間,都沒想起來搭理他。
還是葉鏡竹寫了幾個大字後,笑嘻嘻招呼他:「哥哥!快來看!」
他才有機會湊到案前去,看父皇手把手帶弟弟寫出來的字。
「竹」。
是名字。
他誇道:「阿竹寫得好。」
皇帝道:「朕的阿竹聰穎睿智,當然寫得好,等阿竹學會寫自己的名字了,父皇親自給你刻一個印章,好不好?」
葉鏡竹坐在父皇懷裡笑,連連說好。
葉鏡辭沉默了半晌,到底還是把自己寫的書卷呈上去,「父皇,您要不要看看兒臣寫的?」
皇帝正是興頭上,便讓他把書卷攤開,隨意看了幾眼。
葉鏡辭的字我知道,他求學甚勉,課業上從不馬虎。
所以難得的,皇帝沉吟半晌,倒是誇了一句:「倒還可以,寫得有幾分風骨。」
葉鏡辭幾乎沒受過父皇這樣的鼓勵。
於是他鼓起勇氣,向皇帝提起了自己生辰的事。
「父皇,兒臣快要過生辰了,能不能求父皇寫一個兒臣的名字,兒臣拿去刻個私章?」
他甚至都沒有像皇帝說的那樣,要他親手刻的。
他隻是想皇帝給他寫個「辭」,就像他帶弟弟寫的「竹」一樣。
但皇帝臉色驟變,當即斥他不知禮數分寸,連私章這等小事都要和弟弟爭先。
「朕看你真是被容珍那廝教得分毫必爭,絲毫不知退讓謙遜!」
最後葉鏡辭抱著自己那幾幅字,孤零零地出了御書房。
12
我「啪」地摔了一疊紙在案上,把筆塞到皇帝手裡。
「寫。」
他握著筆發懵,「……寫什麼?」
「鏡辭,鏡竹。」
我說:「就這倆名字,寫!」
皇帝一臉懵地開始提筆寫。
四個字寫完,我把同樣一臉懵的葉鏡辭拽過來,指著字問:「好看嗎?」
孩子有些傻了,半晌不吱聲。
「那就是不好看。」
我一把把紙抽走,揉吧揉吧丟一邊,「再寫!」
又寫完一遍,我再問:「好看嗎?」
葉鏡辭終於回過神來了:「好……好看。」
我搖頭:「猶豫了,那就還是不好看。」
再抽走,丟一邊,「繼續!」
第三遍落定筆,我還沒開口,葉鏡辭毫不猶豫贊道:「父皇寫得真好!」
皇帝意味深長瞥他一眼,正要放下筆。
我淡淡道:「是麼?哀家覺得一般。」
「母後……」
皇帝該是有些無可奈何,想說什麼,被我堵回去:「不是愛教人寫字兒嗎,那你自己的字不得練好咯?這麼看哀家幹什麼,繼續寫啊。」
如是十幾次,半盞茶的時間過去,桌案上已經堆滿了皺巴巴的紙團子。
皇帝的臉也皺巴巴的。
又寫完一遍,葉鏡辭也不誇了,在一旁偷偷拉我袖子,「皇祖母……」
我拍拍他腦袋,「真心覺得好看?」
他猛點頭:「好看的!真心!」
「那行。」
我頷首,衝皇帝道:「那就拿著這字樣去拓,你既要親自給阿竹刻章,那阿辭也該有,你當皇帝這麼久,連親生兒子都一碗水端不平,拿什麼公正去待天下萬民?」
皇帝面上怒容一閃而過,「母後這話就過了,朕是一國之君,難道不懂這些嗎?」
我不置可否:「皇帝既懂,就最好。」
他擱筆起身,眼神深深,落到葉鏡辭身上。
葉鏡辭松開一直抓著我衣袖的手,上前一步,斂襟跪倒。
他拜道:「兒臣多謝父皇賞賜。」
皇帝沉默良久,拂袖而去。
13
夜間晚膳用到一半,一眾尚食尚衣官烏泱泱擠進了慈安宮。
「太後萬安,臣等奉皇命,來為大殿下置辦生辰宴一應事宜。」
我盯著葉鏡辭喝完碗中雞湯,衝扶晝一擺手。
葉鏡辭的一應喜好早被記錄在冊,扶晝親自拿著那小本本,一樣一樣地跟那些人對。
葉鏡辭端著碗,視線從碗邊邊覷過去,一臉好奇又興奮。
養了這麼久,這小子總算在我面前有了些小孩子的天真模樣。
「皇祖母。」他難掩激動,「父皇這是要給我開生辰宴嗎?」
「你是皇長子,開生辰宴是應該的。」我給他夾一筷子菜,「先別急著高興,到時候宮宴合規,場面那麼大,你可別怯場。」
「不會的!」他揚頭笑答,「皇祖母放心,孫兒一定不會給您丟臉的!」
我懶洋洋應了,假裝沒看見他偷偷把雞湯碗裡的枸杞挑出去。
殿外傳來葉鏡竹身邊婢女的聲音:「小殿下,小殿下,您慢點!」
葉鏡竹小小一團,跨過高高門檻往殿中來,手裡緊緊攥著什麼。
一眼望到我和葉鏡辭,奶團子就撲了過來,「皇祖母!」
我彎腰把他抱進懷,捏捏他的臉,「阿竹怎麼來啦?」
「來給哥哥送禮物!」
他舉起小胖手,指縫中露出一截紅繩,攤開手,竟是一把黃金的長命鎖。
「哥哥看!」
他把那鎖舉到葉鏡辭面前:「母後說,這裡是你的名字。」
還真是,錯金鏤空的中心,刻著小小一個「辭」字。
葉鏡辭愣住了。
我把那鎖接下,問葉鏡竹:「是母後叫你來送的嗎?」
他點頭:「母後說,這是給哥哥的生辰禮物——」
他在自己衣領間掏啊掏,最終掏出一個一模一樣的長命鎖。
「哥哥看,阿竹也有。」
隻是比起來,反倒是刻著「辭」字的那個看起來更舊一點。
我想起來,那是葉鏡辭出生前,皇後特意去皇寺祈福時做的。
我把那鎖遞給葉鏡辭。
他把端碗的手擦了又擦,才從我手中接過去。
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凝一眼自己手中的,又去看阿竹掛在脖子上的。
葉鏡竹驚訝地抱住我脖子,「皇祖母,哥哥怎麼了?」
我摸摸他腦袋,又伸手擦掉葉鏡辭通紅眼角一滴淚。
「他高興。」
當晚,葉鏡竹留宿慈安宮。
兩兄弟笑鬧在一起,玩到後半夜,小的困得腦袋一搭一搭,葉鏡辭也沒喊人,吭哧吭哧自己抱著弟弟上榻睡覺。
扶晝最後去看他們時,兩個娃娃頭枕肩、手靠頭,依偎著熟睡在一起。
這一年葉鏡辭六歲,葉鏡竹四歲。
離原書中葉鏡辭登基,親手廢了葉鏡竹手腳後將其流放,還有十四年。
14
我人雖上了年紀,記性卻還好。
清楚記得原書中,葉鏡竹在被他哥廢掉其他手腳之前,右腿已跛行多年。
是十三歲那年的深冬,掉進御花園的深湖,被湖中的石頭割傷了腿,又因天寒地凍,落下的後遺症。
當他從昏迷中醒來時,帝後問他如何掉下的那深湖,他怔愣良久,最後說是自己不小心踩滑了腳。
最得疼愛的小兒子S裡逃生,卻落下了殘疾,帝後痛惜之餘,不得不放棄讓他承襲太子之位。
這年冬天真的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