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縮在厚厚的狐裘毯裡,抱著暖爐,看殿外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雪地中追逐玩鬧。
葉鏡辭使壞,在葉鏡竹剛堆出來的雪人腦袋上加了一個犄角,被弟弟拿著雪球追得滿地跑。
「皇兄品位太差了!」
連當年最小的奶團子都初長成了小少年,沒追到葉鏡辭,遂跑向我,「好好一個雪人,非要加犄角,醜S了,皇祖母說是不是?」
他在我椅子邊蹲下,擦幹手上的雪水,這才伸手來摸摸我的手背,「祖母冷嗎?要不要回殿內去坐?」
我低頭看他。
他常年養在皇後宮中,長於父母膝下,皇帝皇後其實並不昏庸,認真教養出來的孩子,學識品性都是好的。
他是帝後心中最完美的繼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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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間,手中暖爐被人摸走。
葉鏡辭不知何時也走回廊下,把一個新燒的熱手爐塞到我懷中,「這個不暖和了,祖母用新的,孫兒去把這個重新填炭。」
扶晝從他手上接過:「殿下陪太後吧,奴婢去就行了。」
他便端了兩把椅子過來,一把先遞給葉鏡竹。
阿竹賴著蹲在我椅子邊不起來,下巴擱在扶手上,眼巴巴看著我:「皇祖母,孫兒好久沒聽您講故事了,今晚我在慈安宮睡好不好?」
我還沒回,葉鏡辭在旁插話:「祖母別信他,他就是饞慈安宮的伙食,又不想聽母後嘮叨他,才來躲清靜的。」
葉鏡竹眉毛一豎,佯怒:「皇兄!」
說話間扶晝抱著換好的暖爐回來,葉鏡辭自然接過,試了溫度,再仔細塞回我懷裡,嘴裡哼笑道:「你既要聽祖母講故事,晚上就別來吵我睡覺。」
我連連擺手:「我年紀大了,你倆太鬧騰,誰跟我睡我都不得安生,故事可以講,覺你倆自己睡。」
「皇祖母放心,不讓您白講。」
葉鏡竹笑嘻嘻:「御花園那口湖,春天的時候下了好多魚苗進去,現在正是養肥的時候,我和皇兄說好了,過幾天等雪化一點,釣上來幾條,到時候都拿來給祖母熬魚湯喝!」
我抱著手爐,沒說話。
葉鏡辭接話道:「這時節的魚肉質緊實,最是鮮美,熬出來的魚湯又白又厚,一定合您口味。」
葉鏡竹湊到我耳邊:「這事我們隻跟祖母您說了哦,父皇母後知道肯定說我們胡鬧不讓去,您可要給我們保密!」
我看著一蹲一坐在我身旁的兩個半大崽子。
半晌,微微笑,「好。」
15
化雪這日,太陽出奇得好。
我叫扶晝喊來轎輦,去御花園曬太陽。
「日頭再好,哪有殿中地龍暖和?」
扶晝一邊給我披大氅一邊揶揄:「太後這是知道兩個殿下去了御花園冰釣,要去湊熱鬧呢。」
我白她一眼,「就你機靈。」
她笑得放肆,渾不似我剛穿來時那嚴肅拘謹的模樣。
我穿來十年,連跟了原身半輩子的她都變了性子。
我也教養葉鏡辭十年。
轎輦走到半路時,深湖那邊傳來宮人驚呼。
「不好了!快來人啊!」
「殿下落水了!」?
16
葉鏡竹昏迷,高燒不醒。
御醫們來來去去,愁眉不展。
皇後守在榻前,緊緊握著葉鏡竹的手,一雙眼熬得通紅。
皇帝神色焦灼,在殿內踱步來回,終於等到換了幹淨衣物回來的葉鏡辭。
一把就去拎他衣領:「到底怎麼回事?」
殿下落水了。
但是兩個都落了。
葉鏡辭頭發還是湿的,臉也凍得青白,我拂開皇帝的手,把他拉到身邊,才發現他右手冰涼,全身也在細微顫抖。
我瞪皇帝:「老毛病又犯了不是?能不能好好說話?」
拉著葉鏡辭坐下:「怎麼回事?不是釣魚嗎,怎麼跳湖了?」
「母後您知道?」皇後猛然回頭盯住我,「您知道他要帶阿竹去釣魚是不是?您為何不攔著?」
我愕然:「孩子們玩鬧,有什麼好攔?」
「這哪是玩鬧!」
皇後急了,指著葉鏡辭,「您看看他,要不是他這個做哥哥的教唆,阿竹哪想得到要去搞什麼冰釣?您總說臣妾和陛下一心偏袒阿竹,這些年,難道您沒有半分偏袒阿辭嗎?」
我深吸一口氣,剛要開口,葉鏡辭一拉我衣袖,像從前一樣,默默上前跪下,「是兒臣的錯……」
一句話沒說完就被皇帝截斷:「現在認錯有什麼用?你弟弟若醒不過來,你準備怎麼辦?」
葉鏡辭抬眼,望向榻上昏睡的葉鏡竹。
他默了半晌,一字一句:「阿竹能醒的。」
「若不能,兒臣給他陪葬。」
皇後咬著牙別過眼去,「……你閉嘴。」
我懶得跟他們掰扯,隻問葉鏡辭:「怎麼掉下去的?」
他臉色蒼白:「魚沉,岸邊滑,踩了一腳雪,沒站穩……」
皇帝冷聲問:「誰把的魚竿?」
葉鏡辭猶豫了一剎:「……阿竹。」
果然,下一刻,皇帝就炸了。
「他人還沒有魚竿高,你讓他撐竿?」
他氣急了,飛起一腳,就要把腳邊炭盆往葉鏡辭身上踹。
我眼疾手快,把他往身後一拉。
皇帝一腳踹了半腳,急急收力,那炭盆被踢翻,好歹沒滾多遠。
「叮零咣啷」地在地上滾半圈,炭灰揚了他一身。
又因為收力太急,沒站穩,一屁股跌坐在身後椅子上。
卻還不忘痛心疾首地問我:「母後,都到這時候了,您還護著他?阿竹不會遊泳,他偏偏要帶人去水邊,朕看他是不懷好意!」
我拉著葉鏡辭的手,把他往面前一帶。
「都十年了。」
我搖頭嘆息,竟不知作何表情,「你們這倆為人父母的,還是眼盲心瞎。」
一邊說,一邊卷起了葉鏡辭的右手衣袖。
層層紗布從手腕一直纏到上臂,滲出長長一條血痕。
17
「阿竹落水昏迷,你們急,哀家這個做祖母的,不急嗎?」
我舉起葉鏡辭的手臂,給他們看,「但你們兩個一心隻顧著阿竹,有沒有派人去隔壁偏殿看看阿辭?他不是也一同落水了嗎?」
我招手,喚來當時下水撈他們的侍衛,「這傷是怎麼回事?」
侍衛俯首答:「臣下水時,兩位殿下都遠離岸邊,二殿下當時已經嗆暈過去,水太深,大殿下一心拽著二殿下往岸邊遊,沒留意到水中石塊,等臣提醒時,已經快要撞上去了。」
「水裡溫度太低,殿下怕是凍僵了,來不及推開二殿下,便隻能拿自己手臂去扛這一下。」
皇帝神色怔愣。
皇後也松開了一直握著葉鏡竹的手,回首望來,張了張口,喊了一聲「阿辭」,最後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葉鏡辭慢慢把衣袖放下,不發一言。
滿殿沉寂。
我憋著胸臆間一口濁氣,半個字都不想多說。
床榻邊,御醫一套銀針扎到最後,忽而一聲喜:「醒了!」
「哥哥……」
榻上傳來葉鏡竹虛弱的聲音。
葉鏡辭霍然抬頭,箭步衝了過去。
他撲倒在榻邊,原本一直堅定的聲音忽然有一絲抖:「……阿竹?」
「哥哥真是大傻子。」
葉鏡竹還在高燒中,神志尚有些迷糊,看著眼上方的葉鏡辭,皺眉罵:
「我都喊你不要自己跳水救我,水那麼冷,我又不會遊泳,把你一起拽沉下去怎麼辦?」
皇帝立在榻邊,像被人點了穴,半晌不動。
皇後神色愴然,眼神在他二人間搖晃來回,最後嗚咽一聲,張開雙手,俯身抱住了兩個孩子。
扶晝站在我身邊,長長一聲嘆息。
18
葉鏡辭手臂的紗布都還沒拆時,葉鏡竹已然恢復得活蹦亂跳。
又是一日好太陽。
葉鏡竹S皮賴臉地攔在我的車駕前,硬是要往上蹿。
「皇祖母偏心!」
他撇嘴嚷嚷:「隻想著帶皇兄出去遊山玩水,就把我一個人丟在宮裡!」
幾個侍衛才勉強拉住他。
我揉著眉心哄他:「御醫說了,你落水後肺裡的寒氣還沒散,要好好將養,我跟你哥是去皇寺清修,山中陰冷,吃的也沒宮裡精細養身,你跟去再病了怎麼辦?」
「我不管!」
他拽著車繩就是不撒手,「皇祖母和皇兄都不在,父皇母後罵我的時候我找誰哭去?誰給我講故事?我不管,要去一起去!」
嘖,這S孩子。
葉鏡辭一撩車簾,往葉鏡竹身後一望,悠悠喊:「……父皇?」
葉鏡竹瞬間松手,回頭就喊:
「父皇兒臣不是要去偷懶……」
身後甬道空空蕩蕩,哪有皇帝半分影子。
但是已經來不及啦!
他轉身那一瞬,葉鏡辭搶過車夫手中馬鞭,「啪」的一聲。
馬蹄飛揚,隻留給葉鏡竹一腦門的飛灰。
「皇兄你又騙我!」
19
「又?」
車駕一路出城,往京郊皇寺飛奔而去。
我自在倚坐,問葉鏡辭:「你都騙他什麼了?」
他正就著炭盆給我烤橘子,一邊剝橘子一邊隨口回:「多著呢,什麼他不做功課我就不給他做弓箭,什麼把他的私章賣了拿去換他浪費的紙墨……皇祖母說的哪件?」
黃燦燦的橘子烤得熱烘烘,整個剝好了遞過來,順手又把吐籽的碟子擺到我手邊。
扶晝在旁笑,「有殿下在,奴婢倒像個闲人了。」
「別折騰了。」我拍拍軟墊,「手還沒好利索呢,過來乖乖坐著。」
他把剩下的橘子挑出來,又塞了幾個到扶晝手裡,「姑姑也吃。」
這才坐過來。
窗外風景飛速倒退,山路崎嶇,離宮城越來越遠。
「這些日子朝堂上正有幾位資歷老的官員向你父皇舉薦你掌管京中事宜。」我嚼著橘子,問他,「你這時候跟著我出宮拜佛,真的想好了?」
「有什麼好想的。」
他渾不在意般:「孫兒憊懶,不想管事,這是借皇祖母禮佛的機會,出去躲清靜呢。」
「阿辭。」
我喊他:「你馬上十六,不是小孩子了。」
他抬眸,靜靜瞅我。
葉鏡竹聰穎慧智,葉鏡辭也一樣。
更重要的,他是長子。
如果他想要,他就能爭。
「你就沒想過……」我頓了頓,「做皇帝嗎?」
饒是扶晝,在旁邊乍一聽到這話,臉色也是一變。
葉鏡辭卻無所謂地笑起來。
「小時候想過的。」
他咬下一瓣橘子,「容妃還在的時候,還有我剛回母後身邊,偷聽到她和父皇說,擔心我心術不正,不放心阿竹跟我待在一起的時候。」
我靜靜聽。
「那時候我想,是不是像容妃說的那樣, 當了皇帝,父皇和母後的眼神,就能從阿竹身上分一點給我?」
「不過後來我想明白了。」
他語氣溫和,淡淡道:「他們隻是沒那麼喜歡我而已。」
我「嗯」一聲, 「你小時候還為這事哭鼻子呢。」
他哈哈大笑。
笑完了,蹲下身去,身量早已長開的小伙子,還像幼時那樣, 伏倒在我膝頭。
「那時候不懂, 後來懂了。」
他眼神亮亮,「孫兒還有皇祖母呢。」
「比起當皇帝, 我更想陪著您平平安安、長長久久,小時候您把我撿回慈安宮, 我就得賴著您。」
我輕輕拍他腦袋:「但我也老啦, 總有一天,是要走的。」
「祖母放心。」
他說:「那時孫兒一定在您身邊, 而且, 孫兒不怕。」
20
我當這個皇太後, 當到了八十歲。
從皇太後變成了太皇太後。
皇帝是我的小孫子, 叫葉鏡竹。
他還有個哥哥, 叫葉鏡辭, 是從小跟在我身邊長大的, 做了個沒什麼實權的闲散親王。
因為闲,所以還能時時進宮陪我,有時候見我悶得慌, 還會背著他的皇帝弟弟把我偷偷接出宮, 去他的王府玩兒。
為此我的小孫子跳了好幾次腳,次次都被他哥四兩撥千斤擋了回去。
噢,還有我那個已經當了太上皇的皇帝兒子,和做了太後的皇後兒媳。
他們也覺得大孫子帶著我胡鬧。
但是我大孫子打小跟我最親。
他爹媽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就出了。
這天正是上元節, 京城裡有特別好看的燈會。
我早早就叫大孫子把我接出宮去。
宮裡那些宮燈啊、琉璃盞啊, 看了大半輩子,都看膩了。
想起我那幾個大孫子小時候,也是這麼軟糯,且皮猴兒。
「(我」逛了一晚上的燈會, 猜了一晚上的燈謎。
回去的馬車上, 我靠著座兒打盹。
很困了。
恍惚中, 聽到大孫子喊我:「祖母,快到家了, 回家再睡?」
我迷蒙著眼:「嗯, 嗯, 好……」
忽然沒頭沒腦想喊他:「阿辭。」
他應一聲,靠近來:「怎麼啦?」
「阿辭……」
我好像在做夢,又夢見了那個在水坑裡趴著的泥娃娃。
「阿辭別怕, 有祖母呢……」
阿辭的聲音在耳邊, 忽遠忽近。
聽起來悶悶的,卻堅定:「孫兒不怕。」
他又問我:「祖母,您笑什麼?」
我笑什麼?
我笑啊, 我驕傲。
我活了兩輩子,養娃娃,都養得可好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