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段時間鬧離婚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姜糖的親媽,而她的親生母親,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去世沒多久,她爸就娶了新老婆。
新老婆家裡有點小錢,性子也更跋扈,對姜糖這個已故前妻生下的女兒不看重也就算了,還動不動就打罵。
有了後媽,親爸也變成了後爸。
姜糖她爸對她不管不顧,甚至有時後媽當著她爸的面拿擀面杖抽她都視若無睹。
而所有的一切,在後媽查出懷孕後愈演愈烈。
後媽的第一胎沒坐穩,流產那天女人向姜糖她爸哭訴,說是小姜糖故意伸腳絆她,才導致她失去了孩子。
那是姜糖她爸做夢都想要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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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後媽的話,姜糖她爸二話不說就拿起花盆往姜糖身上砸。
罵她是白眼狼,是賠錢貨,自己不值錢也就算了,還害S了她的親弟弟。
我的心攥成一團,溝溝壑壑裡都是酸楚。
奶奶說完這句後,頓了許久,久到我差點以為她睡著了。
一聲綿長的呼吸聲後,她又繼續說。
「S掉的孩子是可憐,但姜糖更可憐。
「那年她才剛四歲,被花盆砸破了腦袋也不敢哭,就睜著那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爸。
「她那個後媽,不是什麼好人,明明是因為查出來孩子大概率是個唐氏兒,她才不想要的。
「那女人啊,家裡是做生意的,心眼比篩子還多,有幾次都差點弄S姜糖。」
自那之後,小姜糖在家裡的處境更加艱難。
她儼然成了那個家的奴隸,而她的境況,直到後媽再次懷孕,奶奶也被從鄉下接來幫忙照看懷孕的後媽,才終於有所好轉。
奶奶指揮我,從電視後面最頂上的櫃子裡,找到一本塵封許久的相冊。
她伸出蒼老的手,點在一個笑顏如花的女人臉上。
「這個啊,才是姜糖的親生母親。
「這個房子本來就是她媽媽家拆遷留下來的,等將來我走了,這房子就留給她,也算個念想。」
手指拂過那張照片,摸到很明顯的印跡。
翻過來,才發現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小字。
【今天是媽媽第一次知道你存在的日子。】
後面的每一張照片,背後都被鋼筆記錄著時間。
女人的下颌日漸圓潤,照片後的文字越發幸福甜蜜。
原來,角落裡的小老鼠,也曾是被人期待出生的孩子。
我胸口憋了一股濁氣。
把照片按原樣插回去,剛準備合上相冊,蒼老的手忽然摁在我手上。
「你是誰?
「你怎麼在我家?!」
那口濁氣啊,在對上老人渾濁雙眼的瞬間,從心裡蹿到腦袋。
又從腦袋竄回心裡。
撞得我心疼。
12
我第一次見識患有阿茲海默症的病人。
前一秒,還一臉平和地與我講故事。
下一秒,又手邊撿起什麼就丟什麼,嘶吼著讓所有人從她家裡滾出去。
姜糖一臉緊張和歉疚,站在門外訕訕地向所有志願者道歉。
劉海隨著鞠躬的動作來回晃動,她的頭發被我修剪過,已經沒了原來狗啃似的鬼樣子。
小老鼠搖身一變,成了漂亮的小女孩。
社區醫院的小張醫生眉眼彎彎地笑,他擺擺手。
「別擔心,老年病患我們見多了。
「以後有什麼需要,可以隨時找我們。」
姜糖乖乖道謝。
可我們誰都沒想到,這個「隨時」會來得那麼快。
半個月後的深夜,我剛做完化療,渾身酸痛難耐,卻聽到隔壁忽然傳來姜糖充滿害怕驚懼的尖叫。
緊接著砰砰砰的拍門聲驟然響起。
她站在我門外,一聲聲哀哀喚著姐姐。
我的大腦已經醒了,但身體酸軟無力,身體疼得怎麼撐也坐不起來。
心急如焚,我忽然想起人很友善的小張醫生。
幸好,他很快就接起電話,並在得知姜糖家可能出事後迅速說自己馬上就來。
隔著一扇門。
我聽著姜糖的悲鳴從悽厲到虛弱,最後是偃旗息鼓的沉默,卻無能為力。
沒有任何一刻,我比現在更厭憎自己的病,和殘缺的身體。
長久的靜默,我的心跳快得發疼。
太陽穴一突一突的,耳邊仿佛全是女孩的哭嚎和轟鳴。
直到 120 的鳴笛聲響起,我才滿頭大汗著安好了義肢,拄著拐杖一點一點從臥室挪到門口。
推開門,入眼就是姜糖癱軟在地的瘦小身軀。
小張醫生一臉遺憾地告訴我。
「奶奶去世了。」
13
她才十二歲。
卻已經經歷了那麼多,親生母親的去世,後媽的N待毆打,和奶奶的突兀離開。
我想伸手把她拉起來。
卻怎麼也使不出勁兒來。
耗時一周的化療讓我喪失所有力氣,連呼吸都帶起陣陣疼痛。
因此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姜糖沉默地站起來,沉默地垂下頭,沉默地任由劉海擋住眼睛。
她從漂亮的小女孩,又變回那個陰暗角落裡的小老鼠。
殯儀館的黑色汽車拉走了奶奶。
也帶走了姜糖。
我天真地以為,家還在,姜糖一定還會回來。
可三天後,女人掐著嗓子指揮搬家工人把對門清空時,我才驚覺自己的判斷有多錯誤。
這樣的後媽,怎麼可能放過她?
她如此貪婪,又怎麼可能放過價值幾十萬的房產?
14
姜糖沒有手機。
學校也很久沒去。
甚至除了她在我對門的這個住址,我沒有她的任何聯系方式。
一個小女孩,就像水滴入海,飛快地消失在這個城市裡。
隻有物業群裡那個曾指使自家胖小子趕走姜糖的男業主,還在堅持不懈炫耀自己的豐功偉績。
逢人就說要不是他兒子,小區裡這些有車的業主還得被迫花冤枉錢洗車。
我心裡堵著那口氣,遲遲無法散去。
隻能深夜回家見到樓下男業主的馬自達時,在輪胎上狠狠踹兩腳泄憤。
第一輪化療結束後,醫生說我的所有指標都有所好轉。
我剛從病痛中緩口氣,就又麻煩好心的小張醫生,幫我找找姜糖。
白天我在工作單位和醫院之間來回輾轉。
夜裡手機又精準給我推送一些令人膽戰心驚的新聞。
【花季少女被迫產下三子二女】
【山裡的女孩】
【被全村人欺負的女童】
她這個年紀的姑娘。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那些新聞如同附骨之疽,在每一個難以入眠的夜裡,和腿骨的疼痛一起將我SS纏繞。
想找到她的信念愈發強烈,我打印了姜糖的照片,交給社區,交給警察,交給小張醫生,也跑去貼在小區的燈柱上。
萬萬沒想到,曾因為兩個飲料瓶和姜糖吵過架的樓下大媽,塞給我一個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
打開一看,裡面全是不知何時被姜糖後媽丟掉的雜物。
其中就有奶奶給我看過的那本相冊。
我向大媽道謝。
可大媽有些別扭地說:「S小孩兇巴巴的,沒想到這麼可憐,你多費心,快找找孩子被送去了哪。」
臨走前,又聽見大娘嘴裡的碎碎念。
「早知道就不跟她搶那兩個飲料瓶了。」
15
姜糖遲遲沒有音訊,倒是她後媽帶著小女兒住到了我隔壁。
每次見到我,那女人都橫眉豎眼,眉眼裡寫滿了得意。
「呸,S瘸子,以為對那S丫頭好就能搶我家房子?做夢去吧!」
倒是她牽著的那個小女孩,被她養得如珠似寶。
每天身上的小裙子不重樣不說,中年女人罵人時還會先伸手把小女孩的耳朵捂起來。
我在那個小女孩的眼睛裡。
看到了和我弟弟幼時如出一轍的澄澈和單純。
終於有一次,她一個人時被我在門口堵住。
我問她知不知道她姐姐被送去了哪。
小女孩左顧右盼,然後偷偷把小天才手表裡拍下的照片發給了我。
「媽媽說她把姐姐送去那裡上學了。
「但我查了,那裡不是上學的學校,是收養孤兒的地方。」
看著那行地址。
我如獲至寶,拿上相冊就衝出家門。
可剛到樓下,就被人以極大的力道推倒在地。
一瞬間,劇烈疼痛襲來,連帶著尾椎骨和被迫撐地的手腕都是木的。
「大家快來看啊!
「女兒賺了那麼多錢!買了那麼大個房子!居然不給親生父母養老!
「簡直就是白眼狼一個!」
親生父親像是一頭發瘋的兇獸,猙獰著瞪向我。
滿頭白發的女人從人群後冒出來,她蹲下扶住我的手,輕聲細語地勸:
「小霧啊,你別怪爸爸媽媽,我們都聽說了,你的癌症又復發了。
「當年你就非要治,這次……就別治了吧。
「上次就截掉了一節腿,這次呢?難道再截一段嗎?別治了,最後這段日子,媽媽來照顧你,好不好?」
我看向她蒼老的眼睛。
那雙眼裡,有算計,有傾斜的天平,有假意的噓寒問暖。
唯獨沒有我。
我忽然想起不久前在醫院偶遇的同村姑娘,她告訴我弟弟即將娶妻的喜訊。
可笑的是,當時我還打心眼為他感到高興。
「把你的錢交出來!你不是癌症都復發了嗎,那你房子也沒用了,雖然就是個回遷房,但也湊合能住,就過戶給你弟弟,你媽照顧到你S。」
他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三言兩語,就試圖分割掉我的全部財產。
越來越多鄰居聚集。
明明是盛夏,我卻隻感覺徹骨冰寒,渾身都在冒冷汗。
眾目睽睽之下,我無比艱難地掀起褲腿,露出極為難看的下半身。
眼淚不爭氣地溢出眼眶,我哆嗦著低吼:
「我賺錢,是為了治病!
「我買房,是因為你們嫌我沒用了,把我趕出家門,我想有個家!」
那些或憐憫,或看笑話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好似有千斤萬斤重,壓得我喘不過氣。
時隔多年,我終於問出橫亙在心裡的那些問題。
「我為什麼不能繼續治病?!
「難道我就該S嗎?!
「我就不配活著嗎?!
「如果得病的是弟弟,難道你們也讓他不要治了,現在就去S嗎?!」
話音剛落,我那親生父親就鼓著眼睛撲上來,蒲扇大的巴掌狠狠扇在我的臉上,他兇神惡煞地吼:
「不許咒你弟弟!」
總守著垃圾桶的阿姨第一個衝上來,擋在我面前。
「幹什麼幹什麼!欺負小姑娘啊!」
而後是開馬自達的男業主、他胖乎乎的兒子、經常在樓下遛鳥的大爺,那些眼熟的、不眼熟的鄰居沉默著站在我面前,用身體擋掉親生父母的視線。
再然後,我聽到許久未聞的一聲呼喚。
小區門口,姜糖掙開小張醫生的手,一溜煙小跑著朝我奔來。
陽光跟著她的步伐,飛快地撲向我。
她哭得好慘,像那種剛出生的小耗子,臉頰粉粉的,吱吱嘎嘎地叫喚。
她瘦了好多。
可摸在我身上的那雙小手像是治愈病痛的良藥,所到之處疼痛散盡。
她說姐姐你別哭,我回來了。
我的眼淚一下就流下來了。
16
我的親生父母恨不得我立刻就S。
然後食我的血,啖我的肉,反哺他們的兒子。
即便是他們圍攻我的今時今日,我弟弟都從未露面,他藏在父母背後,把所有便宜佔盡,想在我的屍體上肆意開花。
可憑什麼啊?
這算什麼親人啊?
人好心善的小張醫生難得一臉嚴肅,警告我的父母他們再鬧事他就報警了。
古道熱腸的鄰居們將我們圍起來,我父母竟找不到半點縫隙,最後憤恨離去。
姜糖的小手拉住我,拉得緊緊的。
她把我扶起來,像曾經照顧她奶奶一樣無微不至,撿起我的義肢,替我仔細穿上,又充作小小的拐棍。
大眼睛一眨一眨。
「姐姐的病,醫生說能治嗎?」她很認真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