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看見男業主家的胖兒子也支起耳朵偷聽。


 


「醫生說,有百分之五十治好的概率,最差最差,可能就是S。」


「那咱就治!」


 


「哪怕再切掉一條腿?」


 


小老鼠摸摸下巴,故作高深。


 


「到時候我就比你高了,你叫我一聲姐姐,我來照顧你。」


 


「滾蛋吧你。」


 


「真的,我可有經驗了,我奶奶上下床我都能背,你比奶奶還瘦,我也能背。」


 


「我照顧你。」

Advertisement


 


我忽然就啞巴了。


 


眼淚噼裡啪啦地落。


 


小老鼠原本都笑了,如今又跟著我一起掉眼淚。


 


像兩個噴熱水的人形花灑。


 


17


 


因禍得福,那本老舊的相冊,被我親生父親的狠狠一推摔散了架。


 


夾頁裡奶奶的遺囑終於得見天日。


 


老人寫得很清楚明白。


 


房子是姜糖母親的財產,由姜糖繼承。


 


我背著姜糖,也去偷偷立了遺囑。


 


幾個療程的化療讓我沒了頭發和眉毛,在律師眼裡,我看到一個如同瀕S託孤的悲慘女人。


 


「陳霧女士,您確定將房產和存款都留給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且尚未成年的女孩嗎?」


 


我理解他語氣中的不可思議。


 


這幾乎比老人將財產留給保姆還要離譜。


 


可我重重點頭,說確認。


 


但要增加一條,等我S了啊,這些錢也請分批次打給她。


 


一筆,是學費和生活費。


 


一筆,是上大學後的置裝費。


 


一筆,是和朋友一起去旅遊的資金。


 


最後一筆,當作她的律師費,我希望律師可以幫忙,幫姜糖拿回屬於她母親的房產。


 


18


 


姜糖後媽接到律師函那天,來我家大鬧了一場。


 


和瘋子一樣,一邊拍門,一邊咆哮著吼什麼遺囑是假的,老太太早就老年痴呆了,連遺囑都偽造,你們就不怕下地獄嗎之類的狠話。


 


大概是她太生氣了,所以她罵天罵地罵我八輩祖宗的時候忘記捂住小女孩的耳朵。


 


女孩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己的母親,仿佛看陌生人一般。


 


她弱弱地拉她媽的衣角,問為什麼不能回外婆家去住,這裡的房子又老又破,離學校又遠,她早就不想住在這了。


 


卻不想被她媽狠狠甩開了手。


 


「你知道什麼!你爸馬上就要帶著你弟弟娶那個小狐狸精了!


 


「他倒是兒子也有了!小狐狸精也娶了!可憑什麼!


 


「我不佔著這個房子,不霸著他媽的骨灰,就讓他美滋滋地過好日子?!我呸!」


 


彼時我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姜糖應我的要求舉著手機給我看可視門鈴中的畫面。


 


小老鼠趴在我的膝蓋上,不解地看我。


 


「她為什麼會這樣?」


 


她眼睛又大又亮,每每直視別人的時候,讓人不忍心和她說謊。


 


姜糖兩歲時就沒了親媽,她曾一直把後媽當作親媽來看待。


 


即便對方毆打、N待、陷害,她都堅定地以為對方是媽媽。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自己不好,哪裡不對,不夠貼心,才不被愛。


 


可直到後媽生下那對龍鳳胎,她看向親生孩子的眼神裡充滿了愛意,卻在視線轉向她時驟然冰冷。


 


那一瞬間,姜糖終於清醒過來。


 


我接過手機,摁熄屏幕,佯裝生氣。


 


「你是十萬個為什麼嗎?哪來那麼多問題!


 


「哎呀我腿疼,腰也疼,快給我揉揉。」


 


姜糖把我的身體看得比天爺還重要,一聽我這疼那疼了,立馬把剛剛那些問題拋卻到九霄雲外,然後耐著性子幫我按摩。


 


我的化療進入到第三個療程。


 


藥物滅S腫瘤細胞的同時,也在不斷地影響我的肝髒、心髒和肺部。


 


白天姜糖被我撵去上學,晚上她就一宿一宿地陪我在醫院熬。


 


我很久沒照鏡子,但從姜糖日漸愁苦的小臉,和小張醫生來探望時繃緊的面容上,不難看出我狀態大約真的很差勁。


 


那天趁姜糖上學,我悄悄去找了一趟我的主治醫生。


 


我問他我現在這樣,還有沒有必要繼續治療了。


 


他看著我,像之前宣判我癌症復發的那次一樣,有些憐憫地說從第二期起化療效果就一直不太好,他建議,趁還沒有擴散,把患處切除看看。


 


我說要是不切呢?


 


「化療要是一直沒起效果,後面就會擴散,繼而影響你的心肺,大腦,還會造成一系列的並發症。」


 


這些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從十八歲開始,我看過無數病例。


 


有一些治愈了的。


 


也有很多失敗了的。


 


有人在論壇裡訴說實在不想治了,太疼了,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覺,感覺日子一點盼頭都沒有。


 


有人鼓勵她,也有人勸,說要是太累了,放棄也不是不行。


 


我把醫生的話在腦袋裡思來想去過了很多遍,最後我想,要不我也放棄吧。


 


十八歲那年我已經經歷過一次奇跡了。


 


人生哪來那麼多次奇跡呢?


 


就別治了。


 


可那天姜糖興衝衝地推開病房的門,說要給我個驚喜。


 


然後神神秘秘地從書包裡掏出一個鞋盒。


 


黑色的鞋盒上啊,印著一個很眼熟的淡金色小人。


 


小人託舉籃球,做著非常誇張的灌籃動作。


 


那雙十八歲時穿在弟弟腳上我覺得無比昂貴的球鞋,如今被姜糖一臉虔誠地奉上。


 


她抬起我的右腳,動作輕柔地把那隻粉色球鞋套在我腳上。


 


我眼眶忽然有些燙。


 


「哎呀,隻能穿一隻,這麼浪費買它幹啥!」


 


她學著我的樣子,大眼睛立起來。


 


「那咋了,別說穿一隻,就穿一分鍾,都不算浪費!」


 


我擰過頭,把臉埋進被子裡,無聲無息地哭。


 


要不,再治治吧。


 


19


 


我被推進手術室那天,不少人都來了。


 


親生父母帶著記者也來了。


 


我媽攔著我的病床,跪在手術室門口。


 


她說都是她不好,上次我手術的時候她沒好好照顧我,這次她一定彌補遺憾,好好待我。


 


我爸眼圈也紅了,嘴邊長了一圈青色的胡茬。


 


說上次一回去他就後悔了。


 


自己養大的女兒,怎麼能動手呢?他捏著我的手,問我疼不疼,他好心疼的。


 


記者舉著的長槍大炮對準了我們,我歪過頭,看記者身上的證件。


 


上面寫著【等待真情】欄目組。


 


我忽然就笑了。


 


我指著被擠到人群邊緣的小小身影說:


 


「你們別演戲啦,我早就找律師籤了遺囑,我要是出不來這個手術室呀,錢和房子都給她。


 


「你們也別惦記搶那些錢,因為她成年之前呀,錢都在律師那裡託管,你們一分也拿不到。」


 


話音一落,那個剛還匍匐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的我媽就跳了起來。


 


花白的頭發一彈一彈,她大罵我沒良心,白眼狼,他們好歹養了我十八年,就算當年沒出錢給我治病,我也應該盡孝道,把前十八年養育之恩還了。


 


我咯咯咯地笑。


 


「你們就當我八年前就S了。


 


「如今的這條命,是我自己撿回來的,這八年來我賺的每一分錢,還的每一筆債,都是在還你們的養育之恩,如今我啊,半點不欠你們的。」


 


一直躲在背後的弟弟終於冒了出來,指責我寧可養一個沒血緣關系的野孩子,也不願意支援他結婚。


 


他質問我是怎麼想的,是不是病久了,腦子都壞掉了。


 


我說怎麼會呢。


 


我說我永遠不會把錢給一個寧可買新球鞋,也不願意救姐姐的渾蛋。


 


伸出右腳,蹺起來,那隻粉色的球鞋就穿在我腳上,上面的 logo 閃閃發光。


 


我笑得很得意。


 


「看見了嗎?這是我妹妹給我買的鞋,如今我也能穿上了!」


 


我爸恨恨地捶病床。


 


「就因為一雙破鞋?」


 


就連節目組的記者都聽不下去了,攝像大哥把鏡頭對準我爸猙獰又貪婪的臉。


 


「那是隻因為鞋嗎?!


 


「收收你們那副嘴臉吧,貪財就差寫在眼睛裡了!」


 


周圍所有人指指點點,我的父母弟弟從志在必得到倉皇逃竄,隻用了不到五分鍾。


 


姜糖冰涼的小手握上我的。


 


她說她不要我的錢,律師叔叔幫她拿回屬於她的房產,她可以把房子賣了給我治病。


 


剛才的一切已經耗盡我的所有力氣,此刻頭暈目眩,讓我眼前發黑。


 


我想罵她這個小老鼠,一天天地瞎琢磨。


 


遺囑就是遺囑,有法律效力的,是定S了的。


 


到時候啊,她就拿著那些錢,瀟瀟灑灑地活一遍。


 


我沒能在大學裡穿上的漂亮裙子,曾被人嘲笑過的土裡土氣,我希望她不會經歷。


 


我沒能走過的大好河山,那些很美很美的風景,我希望她能替我去看看。


 


還有戀愛呢!


 


我單身了二十六年,希望她在我這個年紀啊,能轟轟烈烈地談一場戀愛。


 


嫁人也好,不嫁人也罷,希望她快樂。


 


我沒能好好養自己一次,希望她能替我做到。


 


可張了張嘴,那口氣在胸口進來又出去,話好像說了,又好像沒說,小老鼠的眼淚多得嚇人,洇湿了我的肩膀,最後那口氣終於長長地舒出去。


 


就化作兩個字。


 


「別哭。」


 


20


 


姜糖如我所願,她很努力地學習,拼盡全力讀書。


 


初三那年,她考上本市最好的高中,拿到了第一筆錢。


 


十六歲那年,她的腳長到了 37 碼,穿上了那雙曾經借小張醫生錢也要給我買的粉色喬丹球鞋。


 


十八歲那年,高考, 她考了她們學校文科的最高分, 還是國家的二級運動員, 加分去了本省唯一的一所 985、211。


 


第二筆錢到賬那天, 她接受了一個關於優秀畢業生的採訪。


 


記者問她,是什麼支撐著她考取這麼好的成績呀。


 


又問她, 這麼好的成績, 都能去北京了, 怎麼還留在本省呀。


 


她的劉海晃了晃, 長長的發梢從肩膀劃過,落在穿著紅白校服的肩膀上。


 


我急得直拍小張醫生的胳膊。


 


「哎呀,都說了讓她穿那條藍色裙子,那個多好看, 怎麼就還穿著校服呢!


 


「都怪你, 也不提醒她!」


 


小張醫生,哦不,他已經是我的丈夫了。


 


他捏捏我的臉頰。


 


「孩子大了,要尊重孩子的意願。想穿什麼就穿什麼嘛。」


 


這時, 我聽到小老鼠一本正經地回應記者的問題。


 


「因為那是我姐姐念過的學校。


 


「她形容過那兒的校園,夏天的池塘, 秋天的落葉,還有學校的操場, 又大又圓, 我想替她去跑一跑。」


 


記者一臉不可思議。


 


「就因為這?」


 


姜糖重重點頭。


 


「就因為這。」


 


我又想起她高考剛出分那幾天, 她的親爸來找過她。


 


那男人沒了早些年出軌時的厚臉皮, 隻訕訕地把弟弟往姜糖面前推。


 


說這可是你親弟弟啊, 你現在有出息了, 也要好好照顧他。


 


我推著輪椅就想衝上去狠狠罵,想罵當年她後媽N待她你視若無睹, 罵後來她後媽拋棄她你充耳不聞, 罵如今看她終於過得好了,什麼牛鬼蛇神都想來佔點便宜。


 


太不要臉了!


 


我氣得胸口起起伏伏, 眼睛都紅了。


 


可姜糖很平靜。


 


因為隔音太差,我被迫參與了對門夫妻倆財產分割的全過程。


 


「-正」她壓根沒理那對看起來很落魄的父子, 反而推著我從他們身邊走過, 一步也沒停留。


 


好像他們是什麼微不足道的塵埃一般。


 


她弟弟一把扯住她, 吼著爸跟你說話呢,你有沒有點禮貌啊!


 


姜糖隻很平靜地說,我媽和我奶去世了, 我姐就在這, 我沒有爸,請問你們哪位?


 


小區裡的胖小子長高了也變帥了,最近總往姜糖身邊湊, 見到這倆人就陰陽怪氣, 說哎呦這不是百頁大瓜的主人和他兒子嗎,回來做什麼?給鄰居們送新瓜來了?


 


兩人臉色訕訕,落荒而逃。


 


我回頭看向她,她終於如我所願, 長成了一個很好很強大的少女。


 


我把她養了一遭。


 


也把自己重新養了一遍。


 


錯開攝像頭,小老鼠背著記者偷偷朝我眨了眨眼。


 


銀河流轉,璀璨美好。


 


正如我們的人生。


 


(完)


 

T T T
A-
18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