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一邊往屋裡走,一邊恨自己的濫好心。
可怎麼辦,人都進來了,現在再撵出去也不合適。
我隻能兇巴巴地板起臉,想著等會兒我一定警告她。
不許坐我的沙發。
更不許坐我的凳子。
等我給她上完藥,她就必須麻利走人。
可還沒等我說,拿著藥箱一出來,就見小老鼠一臉忐忑,腳趾尖踮著,隻敢踩在防盜門的門框上,連屋裡的米妮地墊都沒粘上一點。
我瞬間又生氣了。
我明明都邀請她進來了,她怎麼連動都不敢動?
Advertisement
今天下午,她不會也是這樣任由那個男業主的兒子用雨傘抽她的吧?!
「過來。」我指著餐桌的位置。
小老鼠不安地湊過來。
「把衣服脫了。」
她瞠目結舌,結結巴巴:「脫、脫、脫、脫衣服?」
我眼睛一立。
「那咋了?難不成藥都給你塗衣服上?你長的是皮還是衣服?」
面對我的三連問,小老鼠吭吭唧唧,又過了半晌,才終於肯把身上破破爛爛的半袖脫下來。
那一瞬間,我幾乎看到了人生中最難看的一具身體。
又瘦。
又柴。
胸口上好多疤痕,有陳舊的,也有新鮮的。
腰上,胳膊上的青紫,一片連著一片,尤其胳膊內側的那些,一看就是被人往S裡掐的。
不知為啥,我氣得要S。
從醫藥箱裡掏出跌打損傷的藥膏,挖出一點細細塗抹在她身上。
「你咋不去上學?」
可剛說完我就後悔了,住海邊嗎我管那麼寬?
她家一看就窮得要S,小老鼠要是去上學了,白天她奶奶在家可怎麼辦?
我嘆了口氣。
一滴滾燙的淚就那麼輕輕地落在我手上。
她小獸一樣倔強著,怎麼也不開口。
任由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砸。
我算是見識了。
一言不合,這小老鼠就變身人形花灑,咕咚咕咚地往下澆滾水。
又過了半晌,我又問她叫啥。
這回她終於開口了,聲音沙啞。
「姜糖。
「我叫姜糖。」
7
我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轉過去。
小老鼠背後的傷口,可比正面看著還要嚇人。
「我叫陳霧。」
屋裡太安靜了,看著她滿頭營養不良的黃毛,我忍不住碎碎念起來。
「人啊,還是要念書的。
「不念書,以後就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
「社區不是給你安排了幫扶嘛,你得接受啊。等你將來有能力了,再幫助別人,就算還回去了。
「你奶奶身體也不好,天天擦車,撿瓶子才能賺幾個仨瓜倆棗,怎麼夠你們生活?
「再說了,你看你自己那筆爛字,對不起的起都不會寫,雞爪子寫得都比你寫得好看,不念書外賣都送不了,這怎麼行?」
姜糖就這麼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地聽我念叨。
等把她身體上的傷口都上好了藥,我大發善心地從衣櫃裡找了幾件我以前的衣服遞給她。
她又別扭起來,怎麼也不肯收。
我把臉一板,很兇很兇地衝她吼。
「當初你家門口那堆爛瓶子破罐子把我絆倒了,我的腿到現在還疼呢!」
她目光落在我的半截義肢上,凝滯了很久。
我朝她抖抖酸疼的腿,指著義肢上一個很小很小的豁口。
「你看看,要不是你,我的腿也不會摔壞。
「我實在不想再看見你穿那些流浪漢一樣的衣服了,真是有礙觀瞻。
「你不知道有礙觀瞻什麼意思吧,就是說,你醜到我眼睛了!
「為了彌補我的損失,你必須穿我給你的衣服!」
說完,我把衣服往她懷裡一塞,將人連推帶搡地推出去。
大門砰地一下關上。
等了一會兒,我又趴在貓眼上往外瞧。
嚯。
像個偷了油的小老鼠,正拿著衣服往自己身上比大小呢。
感覺到自己的嘴角想往上翹,理智立刻佔據了我的大腦,我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陳霧!
清醒一點!
有什麼好笑的!
8
遇見小老鼠前,我的生活就是上班、下班、吃飯、睡覺。
遇到她之後,我的生活多了些雞飛狗跳,多了些提心吊膽。
給自己買泡面的時候,我會順手買袋奶糖。
每月買衛生巾的時候,會不小心下單幾包尿片。
小區裡那個打過小老鼠的胖小子特別淘氣,前幾天還抓了一把毛毛蟲塞到小老鼠的衣領裡。
我龇牙咧嘴地給她揪了一晚上蟲子!
連那件衣服都被我連夜丟進了垃圾桶。
日子不鹹不淡地過。
隻不過——
她總是眼含愧疚地看向我那條隻破了指甲蓋大小的義肢,次數多了,居然也把我看得不自在起來。
反正不定期也要回醫院檢查,不如明天就去吧。
到時候問問醫生,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性價比超高地修補一下我的義肢。
「最近感覺怎麼樣?」醫生問。
我心裡正想著,晚上是吃南昌拌粉,還是吃酸湯餃子。
算了,吃酸湯餃子吧,多煮幾個,便宜對門的小老鼠。
「都挺好的。」我笑眯眯。
好歹我也是曾經戰勝過骨癌的女戰士呢,上次意外摔倒後的小酸痛和抽疼,完全不算什麼。
可對面的醫生忽然抬了抬眼鏡,金絲邊鏡框下的幽深裡,染上一點點憐憫的意味。
「你……」醫生頓了頓,「還是叫你家人來一下吧。」
那一瞬間的戰慄,帶走嘴角的愉悅和希冀。
「什麼意思?」
窗外的天忽然陰沉下來,先是一道閃電,後是炸在耳邊的一聲驚雷。
「你的骨癌。
「復發了。」
9
大雨滂沱。
身邊全是行色匆匆的人們。
沒有打傘的我,在灰蒙蒙的天裡,和那些人顯得格格不入。
臉上湿漉漉的,不知是雨還是淚。
夏日的雨季,地上騰起一片朦朧水霧。
我忽然想起八年前,我也是在一個下暴雨的日子,得知了那個晴天霹靂的噩耗。
骨癌。
得知這個消息,父母沒有沮喪,而是憤怒和推諉。
「都賴你非要練那個該S的田徑,還說去省隊能參加什麼全國競技給你弟弟賺學費!
「現在好了吧!骨頭都爛了!
「趕快滾回家,趁沒S前看看還能不能嫁出去!」
那年我十八歲。
心裡的火熊熊燃燒,孤身一人帶著病歷一家一家醫院跑。
等我將我的病還能治,但得截斷一條腿的喜訊告訴家裡人時,一直真心疼愛的弟弟居然跑來勸我。
「姐,要不……還是別治了吧。
「治又未必能治好,還得花不少錢。到時候真缺一節腿,聽說連配陰婚都得打對折。」
彼時我正盯著他腳上那雙我叫不出牌子的球鞋出神。
一個小人,託舉籃球,做著灌籃的動作。
多可笑啊,我拼命比賽賺來的獎金,被父母輕而易舉地換成了弟弟的名貴球鞋。
他們趴從我身上吸取養分,然後像球鞋上的小人一樣,拼盡全力供養弟弟,將他託舉到最高處。
可我呢?!
我就不配活著嗎?!
難道我就不是他們的孩子嗎?!
「我也想活。」
聲音從胸腔裡一點點滲透出來,逐漸佔據我整個身體。
「你說啥?」
我騰地站起來,一腳踩在弟弟的球鞋上,下足了力氣,往S裡碾。
淚意翻湧,我大聲朝他吼:
「我!也!想!活!」
18 歲的陳霧,求遍了田徑隊裡所有的教練和隊員,一分一分錢地跪,給自己跪出一條活路。
23 歲的陳霧,用獎學金和拼命打工賺到的錢,還清了所有債務。
26 歲的陳霧,終於攢下第一個屬於自己的十五萬,買下了一個回遷老小區沒有電梯的頂樓。
她才剛有了自己的家。
我抬起頭,任由雨水噼裡啪啦地砸在臉上。
遮擋陽光也是晨霧。
看不到希望還是晨霧。
10
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時,姜糖已經等急了。
見到我渾身湿漉漉的,原本緊抿的嘴角忽然塌下來,她衝過來扶我。
「姐姐,你怎麼了?!」
黃色的暖光燈下,酸湯水餃辛辣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瞬間勾起人的全部食欲。
地墊上的米妮衝我揚起一個大大的笑臉,和面前小老鼠寫滿關心的小臉漸漸重合。
原本沮喪至極的悶痛被食物的香氣驅散,眼前的迷霧也隨之褪去。
不就是復發嘛!
我能戰勝第一次,就能戰勝第二次!
心髒劇烈跳動,僵硬的臉頰終於扯出笑容。
「還能怎麼了,忽然下雨了唄,澆透了!
「快給我拿條毛巾。
「水餃煮好了吧?坨了的我可不吃,你自己吃去。
「地墊上全是水,別忘了擦幹淨。
「門口那個快遞你拆一下,我多買了幾袋尿片,晚點你帶回家。」
一通通指令,把姜糖指使得團團轉。
等換好衣服,坐在餐桌前,我終於準備開始享用美食。
可看著明顯有話想說的姜糖,我又放下筷子,示意她先開口。
「上,上次姐姐說的社區幫扶,我同意了……」
姜糖圓溜溜的大眼睛看向我,裡面有些渴望和懇求。
「姐姐,你可以和社區的人一起來嗎?
「我,我一個人。
「有點害怕。」
小老鼠垂頭喪氣,兩根食指在手上摳來摳去。
看著她絮絮叨叨地念。
我終於嘆了口氣。
「哪天?」
11
社區一對一幫扶那天,我穿上社區發的紅色志願者背心,第一次邁進小老鼠的家。
別看曾經的姜糖破衣褴褸,但她把奶奶照顧得很好。
幫扶隊伍中,有一位是社區醫院工作的醫生。
他先幫奶奶檢查了一下身體,很驚訝地發現老人居然沒長一點褥瘡。
姜糖的家很幹淨,也很整潔。
和我一開始設想的,遍地爛紙殼、飲料瓶、四處逃竄的蟲蟻,大相徑庭。
社區志願者們負責給姜糖家擦玻璃、修理家電。
我隻能算半個志願者,被指派了一項最簡單的工作,和老太太聊天。
原以為得了阿茲海默的奶奶是無法和人正常對話的。
可那天老太太出奇地清醒。
她一見我,就說你就是前陣子半夜砸我家大門的丫頭吧。
靠!
我臉騰一下就紅了,認也不是,不認也不是。
嗫喏了半天。
老太太眼神很祥和,也很慈愛,她讓我坐在她身邊的沙發椅上。
小老鼠把她照顧得好,湊近了甚至還能聞到奶奶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氣。
她說謝謝我,能碰見我,足以見得姜糖是個命好的丫頭。
從她口中,我終於窺見姜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