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又不考狀元,反而多開朗些交點知心好友,再懂得些人情世、官場之道,那比什麼都強。」
我言聽計從。
聽聞棋藝夫子原是陛下近臣,中書舍人。
遭斥被貶,才跑來這裡教書。
我趁著虛心請教的機會,閃爍其詞探問了他緣由。
好在他並不介懷,手執一顆棋子,苦笑著搖了搖頭:
「身為棋子,最忌自視甚高,又想要太多。
「能為天子做什麼,才配得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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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我雲裡霧裡,不甚理解。
眼下,卻如一根銀針,鋒利無比,刺進我心口。
柳雲霜來勢洶洶,定然不會輕易放過母親,也不會輕易放過我。
可若是母親一心隻掛念我,苦求陛下賜婚,為我坐定了這樁婚事。
她又能為陛下做什麼呢?
她唯一的籌碼,就是這身诰命。
可這也是她唯一能自保的東西。
就此失了去,後半生她要怎樣過活?
若因此再讓柳雲霜登堂入室,又豈非本末倒置?
母親看出我的擔憂。
卻隻用餘光掃給我一個心安的眼神,便加快了腳步。
玉鑾金頂,楠柱擎天。
威震凜凜的龍吟自頭頂灌下,我始終緊盯著膝蓋下的青石地面,壓制著呼吸。
靜聽父親和外祖父伶牙俐齒,激昂陳詞。
以欲加之罪,請撤母親诰命,換封柳雲霜作平妻。
直至陛下含怒開了金口:「事已至此,的確荒謬!」
腦袋絞痛,四肢發麻。
隻任由身體裡湧出來的那股力道推著,我便跪爬著,衝了上去:
「懇求陛下開恩,都是臣女的錯,是臣女連累了母親!」
我努力睜大眼睛,好讓自己顯得誠然又堅定。
可眼中被花白水汽模糊一片,愣是瞧不清御面龍顏。
隻聽到自己的聲音,顫得厲害。
陛下問我何錯之有。
我拼命咬住下唇,幾經吞咽喉頭。
驀然撞上母親驚詫的眼底,蘊出那份十六年如一日的惦念。
便再無遲疑,放聲嘶喊:
「臣女不是侯府嫡女,而是外室柳雲霜之女!
「因貪婪尊貴榮耀,虛名假譽,才助紂為虐,欺瞞母親多年,臣女罪該萬S,還請陛下處置!」
9
這麼做,下場會怎樣,我很清楚。
降罪,仗罰,狼狽拖出宮外。
就此淪為女學同窗的笑柄,全京城茶餘飯後的談資。
再被定南侯府一紙退了婚。
與母親期許我的一世明媚向陽,再無瓜葛。
可我一點也不後悔。
因為隻有這樣,母親才不會被人掣肘拿捏。
更不會丟棄她唯一的鎧甲,來保護並不配的我。
殿前靜默S寂。
我唯一能聽見的,卻隻有胸腔裡搏動的心跳聲。
我SS將額頭壓在地面上,好不讓任何人覺察我眼角劃過的淚,細訴得恐懼又膽小,並不是那麼坦然無畏。
一副溫暖的懷抱,猛地圈在了我背後。
SS將我護住。
「傻孩子。」
母親的啜泣,響在耳畔,卻沒兩聲,被一串爽朗笑聲阻截。
我茫然以為聽錯了,怯懦抬起頭。
隻見龍顏大悅:
「月瓊啊,這麼多年,你的心血沒白費,這女兒養得是孝順體貼至極啊。
「不過……你跟朕的賭約,還是朕贏了。」
誰也不曾想到。
母親困守宅內十六年,從不與人來往客套,早已被整個京城遺忘。
唯一記得她的人,會是陛下。
殿內,怠慢了母親又悄摸收了柳雲霜銀錠的內官們,撲通撲通跪了一地。
似是恍然都記起來。
鎮國公的爵位,那可是柳家三代男丁追隨太祖戰S沙場換來的功勳。
陛下與外祖母更是一道在軍中拼S過的結義兄妹。
新朝之初,外祖母頂頭而上,交付柳家兵權,替陛下穩住朝綱。
陛下為成全外祖母心願,力排眾議,敕封無功未嫁的母親诰命。
幾代的情誼,疊深似海。
陛下怎會忘記柳家。
又怎會忘記他親口承認過的柳家家主。
「陛下說的極是,臣女輸了,輸得心服口服。」
母親口言自己大錯特錯。
可立於我身側的脊背,挺得冷硬筆直。
「所以臣女特來懇請陛下,不計前嫌,收回成命。」
「你早該如此。」
陛下長嘆一聲,痛快允諾。
「傳旨,削去衛琅長寧侯爵,擢升柳月瓊為一品鎮國郡主,欽此。」
雷霆雨露來得猝不及防。
一夕之間,高低榮辱,天翻地覆。
無人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父親已撲跪在陛下面前,梗著脖子,據理力爭:「長寧侯府世代忠君,微臣更是兢兢業業十餘年,為陛下效力,眼下就因一介婦人痴口狂言,褫奪微臣爵位,微臣不服,長寧侯府世代忠骨不服!」
外祖父與舅父也幫襯求情。
無一不是指責母親其心不軌,乃利用先人舊情蒙蔽陛下。
言之鑿鑿,幾已將母親攻訐為遺禍江山的妖女,務必問罪。
哪能想到。
不僅沒能平息聖怒,反而愈演愈烈。?
「夠了!」
陛下一拍龍案,勃然大怒。
走下臺階,一腳踹在父親胸口,憤然唾罵:
「從無過錯?世代忠骨?你們長寧侯府的牌匾就早該被朕摘了,若不是當年月瓊自降品階,換取你一個自證革面的機會,朕初登大寶,也不想落一個刻薄暴政的名聲,寒了舊臣們的心,你以為你還能站在朕的面前指責她的不是!」
「還有你們。」陛下對準外祖父和舅父又是兩腳。
「朕慣著你們,是因為你們姓柳!仗的是鎮國公府的門庭!
「既然你們都不服,傳旨,命吏部重新考績,朕倒要看看,你們這些年一步步爬到這個位置,到底有沒有半點枉法舞弊!」
10
出宮時,我同母親坐著郡主倚仗,自中門而過。
而父親和柳雲霜似喪家之犬,被撵趕著,走去最隱蔽的角門。
外祖父和舅父不再與他們沆瀣一氣。
遠遠觀望著,生怕再被牽連。
驟然天降暴雪。
母親伸手接著一片冰晶雪花,化開在手心。
喟然嘆息,告訴我。
也是這樣的皑皑景致,父親與她相識。
已是落魄世子。
長寧侯府涉嫌黨爭,罔顧國本,全家下獄待斬,是祖父帶著衛家所有族親在牢裡撞牆謝罪,逼迫陛下施以仁義,才換回父親一條命。
天光暮沉,母親在柳家門前的風雪地裡,撿到了一身囚衣、傷痕累累的父親。
貼心照料的數日,將人救回來。
父親睜眼時,看到的卻是面容憔悴的柳雲霜。
「她一向聰明,柔弱至極,通曉人情,打著為人好的旗號,袒露自己是多麼可憐,來博取別人的保護欲。這招對女人或有行不通,對男人,卻一試一個準兒。」
母親撥弄著腳下已經燒得很旺的炭火。
似乎隻有這樣,才能驅散殘留至今的寒意。
柳雲霜表明婢女身份,配著欲言又止的苦澀和為難隱忍的啼哭,否認了父親對救命之恩的揣測。
卻根深蒂固,在父親心中埋下了厭惡母親的種子。
可劫難至此,與母親的這樁婚事,又是他復起的唯一希望。
所以,他選擇欺騙。
用偽裝的溫柔,矯飾的愛意,與母親雙陸拆白,打馬捶丸。
「我都快忘了自己從前是什麼模樣了。」
母親解開了臨行前陛下交給她的畫卷。
那是她十六年前,叩請陛下時留在宮裡的。
畫上,少女明媚向陽,在跑馬場裡歡快靈趣地奔跑著,充滿生機活力。
父親的簪花小楷題詞藏頭月瓊二字。
與我記憶裡隻圈在佛像前寂寥悲苦的母親,判若兩人。
「可惜啊,假的,都是假的。」
這話如同一記重拳,擊中我鼻尖,湧上酸楚。
可母親話音平靜得毫無起伏。
她手指一松,畫卷頃刻墜入火盆。
眨眼間,燃起高漲的火舌,刺激人眼底溫熱。
很快燃盡後,成了一小撮煙灰,又化開在炭火表面,消失無痕。
像極了父親靠著母親開恩獲赦,承襲爵位,並在母親欣喜有孕三月,等著他以十裡紅妝將她迎娶進門。
最終卻是等不到的良人歸。
是兩手空空,是黃粱一夢。
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無聘無禮,無人無喜,甚至連一句解釋都沒得到。
母親獨自一人下了花轎,邁過門檻,便做了長寧侯府的主母。
已是父親眼中天大的恩惠。
「我糊塗過一陣,以為這穿進來的劇本,終是沒人能扭轉乾坤的,就學了前人的路子,等待抹S,S命折騰自己,連肚裡的孩子也是不要了。」
母親說自己不屬於這個這裡。
而是被一個系統帶進來的異世人。
她說,哪怕有一個人在她生產那日,陪她渡過鬼門關,喚起她的求生意識,她都不會自怨自艾,一心求S。
可惜,她的愛人、親人、友人全部背叛。
留她一人嘗盡鑽心切骨的產褥之痛,又親手送走了剛出生就夭折的孩子。
「那會兒我以為自己魔怔了,明明看著她在我懷裡咽了氣,怎的恍惚間又聽見了哭聲。
「等再醒來,看見衛琅板著臉站在床頭,像我欠他祖宗十八代一樣,呵斥我照顧好你,我就什麼都明白了。」
沒錯,母親從來沒被蒙在鼓裡。
她在抱起我一瞬間就知道。
我不是她女兒。
「原本,我也是恨你的,可抱著抱著,就舍不下了。」
她又提起外祖母。
不止皇權之下,她為家人悉心考量,為族人保全謀劃。
更是外祖母明知她已不是原來的楊月瓊,還是將更多偏愛給予她傍身,才招致更易立世卻被外祖父私欲撺掇的舅父一直耿耿於懷。
「那時我這才懂,你外祖母總念叨的『吾女天賜』四個字是什麼意思。」
雪地反射的白光,將她眼裡閃爍的晶瑩,映襯得無比清楚。
她緊握住我的手。
將我攬入溫暖的大氅裡:
「你也是上天賜給我的女兒,所以,不用抱歉,也不用愧疚。
「母親還能清醒過來,好端端活了這麼久,都是沾了你的福氣。」
11
可我覺得,母親說了謊。
整整十六年,她活得並不好。
不止苦寂,更是磋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