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毫無遲疑,衝進了雨裡。


 


本想任由雨水拍在臉上,降降溫。


 


奈何那是徹骨的涼。


回到侯府時,我渾身冒著寒氣,止不住地戰慄發抖。


 


不自覺就想跨進母親的暖房。


 


然而下一瞬,我卻遲疑了。


 


那年柳雲霜買通了伺候我的婢女,害我從假山上摔斷了腿,正好碰上遊方在外又回京的薛神醫。


 


見我還活著,他十分新奇:


 


「你是胎裡的弱症,定是生你的女子,服用過大量的避子湯,留下的禍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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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見你活蹦亂跳,遠勝從前,想來是侯夫人多年悉心照料的結果。」


 


那時母親就在屏風後。


 


我們彼此遙遙相望,誰都未曾戳破那層窗戶紙。


 


但誰都心知肚明。


 


今日經我一番不計後果的潑鬧,這個秘密怕是再也瞞不住了。


 


糾結、愧疚、懊悔,心口五味雜陳。


 


我欲瑟瑟收回腳步,想清楚了再來。


 


一塊幹淨帶著皂角香的棉布,就已拭在我臉上身上。


 


抬頭就見母親目光焦急:


 


「下這麼大雨,躲一躲再回來也無妨。


 


「送你去女學,是讓你讀書識理,不是讓你學著酸朽迂腐的。」


 


申時即歸,是世家小姐不成文的規矩。


 


可她總是這樣,勸我由著性子胡鬧,從不質疑半個字。


 


偶爾有同窗挨了家法,困在府中半個月不能入學,我甚為不解,問她為什麼不像別家母親那樣拘著我。她也隻是殷殷撫著我的腦袋,露出一抹淺笑:


 


「我在別人寫給我的劇本裡,活了半輩子,我的女兒斷不能再受這份委屈。


 


「做你自己,活成你想要的樣子,這比什麼都重要。」


 


她溫暖的手沒入水霧間,輕柔地為我清洗髒亂發絲。


 


強忍的淚意,終是潰堤繃泄。


 


我哭了許久。


 


哭到浴桶中的熱水幾已涼透。


 


才起身換了身幹爽衣服,同她一道跪在了佛像前。


 


神靈在上,我不再做任何隱瞞,一五一十道明原委。


 


音落的剎那,母親手中的佛釧被扯斷。


 


圓潤的佛珠,叮叮咣咣,散了一地。


 


結束了她的沉默。


 


「不用撿了。」


 


這手釧跟了母親十幾年,打磨得圓潤锃亮。


 


我趴在地上想一一替她撿起來,再串好。


 


她將我止住:


 


「物盡其用,它的使命,已經結束了。」


 


自我記事,求神禮佛,是她唯一的俗務,從未間斷過一日。


 


誰人不知佛釧越久越虔誠。


 


如何就能棄而不用?


 


我一時想不通。


 


卻又看見母親褪下了常年不離身的海青,隻著中衣。


 


佛前衣冠不整是大忌。


 


可她絲毫不在乎,將桌上最後三炷香點燃,舉在頭頂。


 


敬拜三次後:


 


「演了這十幾年,我沒入戲,他們倒是信以為真了。」


 


手指用力,燃香盡數被她折斷。


 


是我從未見過的嗤諷與狠戾。


 


她不屑吹落手上香灰:


 


「去,把陛下恩賜我的诰命服拿來。


 


「昔日我慈悲為懷,施舍給他們的一切,是時候,該連本帶利,全都問他們討回來了。」


 


6


 


好巧不巧。


 


翌日我隨母親進宮,正撞上升官運隆的父親和外放回京的外祖一家,前來拜謝皇恩。


 


柳雲霜一個見不得光的外室,竟也跟著。


 


父親是薄情慣了的。


 


可外祖父和舅父,與母親時隔十數年未見。


 


一碰面,沒有寒暄,隻有討伐。


 


就因為柳雲霜明目張膽違逆宮規,向內官體恤銀子。


 


而母親搶著遞請安折子,壞了她的好事。


 


「一家子拿不出手的貨,還來顯擺什麼!」


 


沒得好處的內官冷嘲熱諷。


 


柳雲霜嚶嚶拭淚,無辜欲泣。


 


「孽障,這麼多年,你竟然還是這副德行!


 


「她可是你妹妹,礙著我的面你還敢這麼欺辱她,你當我這個父親是S的嗎?!」


 


宮門外,車水馬龍。


 


外祖父氣得胡須顫抖,當街大罵。


 


舅父也不甘示弱。


 


連珠帶炮,將這些年母親的罪行一一細數:


 


「別以為我和爹在外為官什麼都不知道。


 


「之前她在你身邊,你為防她越過你,灌她紅花湯,害得她幾個孩子不能保住,後來好不容易有了臨漳,你竟心狠手辣,毫無人性,還派人謀害這孩子!」


 


我這才看見。


 


舅父身後躲著一個十歲上的男孩兒。


 


聽起來,是父親和柳雲霜的兒子,我的親弟弟。


 


藏得這般好,這些年,我一無所知。


 


母親倒是一點也不驚訝。


 


充耳不聞,隻當他們不存在。


 


唯擔心霜降變了天,我穿得少,母親脫下身上的披風,系給我。


 


露出丹蟒盤踞的诰命服,一下將他們刺痛。


 


「你穿這個來做什麼!」


 


父親先忍不住了。


 


質問又唾罵的口吻,帶著婦為夫尊的權威。


 


見母親還是不理,他面子掛不住,竟不顧儀容廉恥,上手就要拽開母親襟間的紐扣,要將她的诰命服當眾扒了去。


 


我奪步想擋在母親身前。


 


哪想,母親手速更快。


 


啪——


 


一巴掌狠狠甩了過去。


 


父親養尊處優的白皙臉頰,登時一枚殷紅的巴掌印。


 


「你敢打我!」


 


父親難以置信偏回頭。


 


外祖父和舅父啞然失聲。


 


柳雲霜握著手絹,倒吸冷氣,覆到嘴邊。


 


卻還是擺脫不了骨子裡愛生事的躁動。


 


低垂的眸光,一閃恨意。


 


哀戚戚擋在父親前面跪下,梨花帶雨扯住母親袍擺:


 


「姐姐有什麼怨氣衝我來,衛郎沒錯的,都是我的錯,我……」


 


啪——


 


母親又是一巴掌甩過去。


 


果斷又闊利。


 


這下連我也有些目瞪口呆。


 


倒不是拎不清是非,對柳雲霜還抱有什麼留戀,而是驚訝一向忍氣吞聲的母親,何時這般威風過。


 


母親自己卻不以為意。


 


從容不迫揉了揉打疼了的手腕,又理了理被風帶得有些凌亂的發鬢:


 


「用不著這樣看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這倆巴掌,我打得可不冤。


 


「睜大你們的狗眼好好看看,這可是陛下親賜的诰命服,髒了它,你們有幾個腦袋賠得起?」


 


7


 


母親說過,這身诰命,是外祖父和舅父,最深的恥辱。


 


舅父未曾改姓之前,跟母親一樣也姓柳。


 


可外祖父,姓傅。


 


貧寒出身,身無長物。


 


是貴為鎮國公獨女的外祖母,招進門的贅婿。


 


他們二人之所以外放自謀官運,是因為外祖母臨終前,破祖制,將鎮國公的爵位傳給了母親。


 


可女子未有襲爵先例。


 


陛下做了變通,許了母親三品诰命。


 


「好哇,你個不孝女,膽敢拿陛下來欺壓為父,待會我就上呈陛下,讓他收了你這身诰命!」


 


外祖父氣得火冒三丈。


 


卻忌憚了母親這股子轉性不好惹的勁兒,隻伸著手指頭怒點著,不敢再臨近半步。


 


倒是舅父撐起了腰杆兒,湊到他面前。


 


一連串的吹捧:


 


「父親大義高潔,她一個女眷,如何能擔當此等榮耀,早該推了這恩賞。」


 


然後趾高氣揚面向母親:


 


「我看你還能囂張到幾時,沒了這诰命,你什麼都不是!」


 


顧盼自得,他又將身後的衛臨漳推上前。


 


「這麼多年,你不事家業,不育子嗣。而雲霜持家侍夫,又拼著半條命生下衛家唯一的血脈。


 


「昔日你仗著這身诰命,不讓她進門,今日我們一道前來,就是要共同上書陛下,以平妻之禮,送她進衛家門!」


 


衛臨漳是衛家唯一的血脈?


 


那我是什麼?


 


我一時茫然,卻還不等澀味冒上來。


 


母親擁我上前,譏諷笑道:


 


「哥哥從前做不了咱們柳家的主,這才改姓了傅,如今怎的還是沒有自知之明,還妄想染指衛家事?」


 


「你!」舅父氣急敗壞。


 


母親笑意更甚:「你們要想自取其辱,我不攔著。


 


「但今日我先把話放這,隻要有我柳月瓊一日,無論是柳家還是衛家,承祧繼嗣之人唯有我嬛兒一人!」


 


犀利狠辣。


 


母親的眸光射向柳雲霜,又迅速著於衛臨漳臉上。


 


他好像嚇壞了。


 


卻反常地沒有撲向父親,而躲去了舅父身後。


 


「至於這樣不知根底就敢拿來湊數的,我勸你們趕緊收收好。別哪日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又無恥之尤栽到我頭上,怪我沒提醒你們。」


 


聽出母親的弦外之音,父親幡然色變。


 


尤其想證明什麼似的,去拉扯衛臨漳,那孩子反而抱舅父抱得更緊。


 


一時徹底丟了顏面。


 


他側首再看向柳雲霜時,眼神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柳雲霜驚懼不已。


 


卻也反應夠快。


 


迅速悽悽慘慘抹起淚,踉踉跄跄向後退著:


 


「姐姐不容我進門就罷了,何必編排女人家比命還重的名節,詆毀我。


 


「區區名分而已,我已苦等了十六年,就是一輩子不得帶進土裡,又有什麼幹系。隻要S後能與衛郎葬在一處,我便心滿意足了。」


 


父親立馬懊悔追上她:「你說的什麼傻話!」


 


大庭廣眾之下,父親憐愛地擁她入懷:


 


隻一雙斜目瞥向母親。


 


盡是憤恨冷漠:「今日我也把話放這,無論誰來阻攔,我定要迎你入門,娶你為妻!」


 


8


 


若不是因為我,事情不會鬧到這步田地。


 


都已到了御殿外,我還是沒忍住,拽住母親:


 


「您已經為我委屈許多,真的……真的不必為我犧牲至此。」


 


女學課業繁重,母親總說我學的盡興即可,沒必要頭懸梁,錐刺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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