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明明不信神佛,卻非要將自己禁錮在那一方神龛前。


 


她明明可以利用陛下忌憚武將又想彰顯寬仁的私心,讓所有辜負她的人付出應有的代價,卻一直堅忍蟄伏著,騙了所有人。


 


她為什麼這麼做?


 


「真是奇了,你七歲時,我替你把脈,還略有心律不齊,如今,竟全然自愈了。」


 


我找到了薛神醫,以今日及笄之名,求他相看壽數。


 


他驚詫捋著胡須,疑惑費解:


 


「老夫見過無數心疾孩童,也有隨之長大,病情有所緩解,卻無一人跟小姐一般,能完好與常人無異。


 


「想來是小姐福澤深厚,得了上天庇佑,定能壽享遐齡。」


庇佑我的哪是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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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是母親十六年的忍辱負重,才讓那富有神力的系統,換來我一身康健。


 


我遠遠望著對面的首飾鋪子,她在裡面忙碌著左右比對,為我挑選及笄禮的背影。


 


抓心撓肺般痛念,已將我渾身撕裂。


 


我嗆哭不止。


 


很想衝過去追問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可當她把那支不算名貴卻象徵著不逝溫暖的朝顏花簪,插在我已高梳的發髻上時,我脫口的話卻隻有:「母親放心,薛神醫說了,女兒康健福厚,定能如意延年。」


 


又是四目相視。


 


無聲的答案在眼神間遊走。


 


彼此心知肚明,仍未戳破那層窗戶紙。


 


卻沒來由的,母親倏地瞳孔巨顫,眼睛瞪大凸如銅鈴。


 


儼然就像經歷了什麼極為不可思議之事,整個身體被擊穿。


 


我搖著她急喚了許久。


 


她回過神。


 


了悟一切似的,釋懷爽朗笑起來:


 


「一直以為我穿的是虐文,沒想到,這劇本的真面目,是墜入深淵又絕地反擊的大女主!


 


「如此,那便沒什麼可猶豫的了。」


 


話音未落,她著於我臉上溫柔慈愛的眼神,偏移半寸,變得灼灼鋒利。


 


直盯向我身後的巷尾拐角處。


 


一邊頗有暗示之意地拍拍我,一邊提議要去街頭那家點心鋪子,買幾樣她愛吃的酥餅。


 


可她愛辣不愛甜。


 


尤其不喜這種軟膩膩的東西。


 


我會意沒有打草驚蛇,配合著說薛神醫那裡養身用的藥膳方子應該已配好,要拐回頭去取。


 


剛一分道揚鑣,沒進人流。


 


即有小乞丐撞到我,往我手中塞了張字條。


 


「黃昏後,五柳巷,為娘備下了及笄宴,向你賠罪。」


 


12


 


那日一出宮,我的身世便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


 


次日去女學,我十分忐忑。


 


生怕人人皆知我是個冒充的世家嫡女,連門都進不去。


 


哪想,往常在女學說一不二又看不起長寧侯府的丞相嫡女,竟主動向我問禮。


 


還放話警告所有人,誰也不許嚼我半句舌根子。


 


我受寵若驚,不懂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她頗有討好之意,將自家兄長的庚帖放在了我面前:「以鎮國公府和你母親今日之風光,定南侯府那樣的小門小戶哪還能配得上姐姐你。」


 


我正愁要如何婉拒,正巧被定南侯府嫡女,我那未來的小姑子撞個正著。


 


兩人好是一番爭強鬥勝。


 


據此,女學中流傳出,我乃京中獨一份的貴女。


 


各家勳貴世族搶著我做兒媳。


 


不少夫人爭先恐後,打著各種由頭,上門來相看我。


 


為了套近乎,她們不少替我和母親抱不平:


 


「那衛琅太糊塗,他那外室我也見過,長的庸俗狐媚,哪比得上夫人您端莊秀麗。


 


「我瞧著小姐倒是跟您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的清麗脫俗,蕙質蘭心。」


 


母親客套附和著:


 


「誰說不是,都說孩子誰養便像誰,我那庶妹啊,雖說從前在柳家是婢女,但也是在我父親面前養著,如今面目全非,真不知道是像了誰。」


 


那些夫人精準地從母親答話中捕捉到關鍵。


 


面面相覷,意味深長地尬笑笑。


 


又吹捧:「夫人有小姐這樣孝順的女兒承歡膝下,不知有多人羨慕。昨日我路過五柳巷親眼瞧見了,那外室之子不知發了什麼瘋,衝著衛琅就是一通拳打腳踢,果真,什麼樣的母親教什麼樣的孩子。」


 


母親順勢誇贊我:


 


「這說法也不見得準,孩子乃父母血脈,天然孝義,哪是後天就能擺弄的,瞧著我家嬛兒就知道了,自出生見她父親不足十次,不是一樣恭謹伺候著,從不違抗半個字。


 


「至於那孩子……興許是隨了我那庶妹,也不像家裡人罷了。」


 


母親埋頭要潤口,剛抿上半口茶,又忽覺著不妥,猛地抬起頭。


 


「嘶……也不對。」


 


「怎麼不對?」


 


已被吊足了興致的夫人們,哪肯輕易放過。


 


母親頗有些為難地囑咐她們千萬別在外聲張,才意有所指地吐口:


 


「我自第一面,就覺得那孩子像極了我兄長。


 


「不過這也沒什麼,外甥肖舅,那也是理所應當。」


 


區區幾日,這些撩撥人浮想聯翩的猜測傳遍京城大街小巷。


 


茶館裡說書先生,現聽現賣。


 


幾個字眼,就攢出了一個個有鼻子有眼的完整故事。


 


不為一致,卻都跑不離。


 


我和母親有多聖潔多委屈多高貴,柳雲霜就有多淫賤多齷齪多心機。


 


此前局面對她極為有利,柳雲霜仍要將我往絕路上逼。


 


眼前風高浪急,她如立刀尖。


 


而這一切全拜願與母親榮辱一體的我所賜。


 


我不相信。


 


她能良心發現,母愛泛濫,把我喊過去,隻為給我過個生辰禮。


 


13


 


可我還是赴了約。


 


一進門,柳雲霜倒真有些讓我出乎意料。


 


準備了一大桌子菜。


 


還很用心,都是我愛吃的。


 


僅有角落裡的一盤莴筍,鮮有人知道,我自小一口不沾。


 


她先是邀我坐下,而後去庖房取來一瓶桃花酒,又斟上滿滿一杯,遞給我。


 


我漠然未動。


 


她失落放下酒杯,眼角開始泛紅,極為委屈用手絹捂住口鼻:


 


「嬛兒,先前是為娘對不起你,可你既然來了,就說明心裡還有我這個娘。


 


「我知道,你爹爹對不起你,我更對不起你,但姐姐有陛下撐腰,有诰命傍身,她霸佔著侯府,連我懇求隻做個婢女也不容我,你若是我,你又當如何?」


 


我冷漠將頭扭過去,依舊冷冰冰。


 


她猛吸一口氣,屏住啜泣,又改口:


 


「好,我承認我是怨她,可如今見她待你這般好,我也是感激她的。如今,你爹爹沒了爵位和官位,這侯府我就是想攀也攀不上了,以後我就隻想跟你爹爹過過安穩日子。


 


「這次,我當真不求你什麼,隻想給你好好過個生辰,哪怕你今後承繼鎮國公府,成了京城最顯赫的嫡小姐再不認我,我也毫無怨言,你就滿足為娘這唯一的心願,好嗎?」


 


她猛灌三杯,以表誠意。


 


可見我還是不為所動,漠然站起身,想要離開。


 


「你別走!」


 


情急之下,她撲通跪在了地上,以極其卑憐的姿態扯住了我的裙擺。


 


哭求我:


 


「兒啊,娘錯了,娘什麼都不想要了,隻想要陪你過這個生辰彌補一二,娘求你,娘求你了!」


 


千般悔悟,萬般痛哀。


 


甚是無奈,我隻能收回腳步,重新坐下。


 


佯裝拉扯間不小心打翻了酒杯,又看著她叨了好幾口飯菜,送進嘴裡。


 


我執起筷子,越過她用過的那幾樣,隻叨了一口莴筍。


 


舌頭品嘗著沒什麼異樣,剛剛下腹。


 


她柔愛的眼神突變。


 


迅速充斥起鄙夷,和小人得志後的狂妄。


 


「嗬,知道你賤蹄子心眼多,不喝我喝過的酒,也不吃我吃過的菜,就怕我事先服了解藥又下藥害你,可惜啊,聰明反被聰明誤。我是下了藥,卻隻下在了那盤莴筍裡!」


 


見我神智開始恍惚,張皇無措地用手指扣住桌面。


 


她肆無忌憚地放聲尖笑。


 


笑罷,就是一副極其猙獰扭曲的五官:


 


「我本來真的隻是想嚇唬嚇唬你,可多諷刺啊,你是我女兒,卻認賊作母,幫著柳月瓊對付我!


 


「不過沒關系,我看出來,你也是她柳月瓊的軟肋,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所以隻要你徹底毀了,柳月瓊贏了我,她也是輸!」


 


放下狠話,她一把推倒擋著廂房的屏風。


 


神志不清的棋藝夫子,早已昏睡在那。


 


她信誓旦旦留下一句:「好好享受吧,為娘送你的及笄大禮。」


 


便轉身出去落了鎖。


 


隻等我們生米煮成熟飯,再驚慌失措地宣揚出去,領所有路人來相看。


 


這樣,不僅我京城頭號貴女的名頭不保,唾手可得的好親事全部告吹。


 


她還可以反咬一口,說是母親仗著皇恩浩蕩,好一副人面獸心,人前是菩薩,人後是蛇蠍。


 


為了做實坊間傳言的那些子虛烏有,竟然放縱她的親生女兒在這裡不知廉恥,來攀汙詆毀她。


 


再用那可憐之姿,說些抱養的總不如親生的話來混淆視聽。


 


難免讓人被她的顛倒黑白給蒙騙。


 


畢竟這是她的老把戲了。


 


用對晦暗人性的曲意逢迎,和這套屢試不爽的話術,活生生騙了父親、外祖父與舅父一輩子。


 


我強忍了許久,終是沒能忍住將手指探向夫子俊逸的臉龐。


 


恰時,門外密密麻麻的腳步聲洶湧而來。


 


緊跟著,是柳雲霜壓抑不住喜氣的驚呼聲:


 


「這不是定南侯夫人,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14


 


不止定南侯夫人,還有母親。


 


並不是她所安排。


 


卻眼見勝利在望,沒了一點防備城府。


 


窗外群鴉爭晚燥,她充耳不聞。


 


止不住陰陽怪氣譏諷母親,诓騙了整個京城的面具就要保不住。


 


我能想象出,她臉上該是怎樣的眉飛色舞,張揚得意。


 


直至開了房門,看到夫子和我,衣衫整齊,距一丈而坐。


 


我面對一盤玲瓏棋局,無從下手。


 


而夫子正神色凜然訓斥我,偷懶耍滑,實有懈怠。


 


她唇邊的笑意急轉直下,瞠目結舌:


 


「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那是最烈的藥,一滴就能令人欲火焚身,我親眼看著你吃下去的,就算你這賤蹄子懂醫,也不可能一點事沒有!」


 


無色無味的賽神仙,確實歡場裡用來對付不聽話的新妓最好的藥。


 


我這點微末的醫術,是不夠格。


 


可遇上能醫S人肉白骨的薛神醫,再好的藥,那也是班門弄斧。


 


來之前,我折返薛神醫那所取的藥膳,正是能解百毒的雪蓮漿。


 


我一共求了三罐。


 


一罐喂了自己,一罐喂了夫子,還有一罐此刻被我拿出來,遞到柳雲霜面前。


 


可她誤會我是譏嘲,是耀武揚威。


 


一怒之下,揮手打掉了瓷瓶。


 


登時藥漿飛濺一地。


 


我尤為可惜看著它們沒進青石地縫。


 


已是功敗垂成的柳雲霜,還不罷休。


 


衝著母親叫囂:


 


「沒能成事也無妨,反正早有流傳這賤蹄子與女學夫子暗通款曲,意圖私奔,即便沒有毀了身子,他們如今黑燈瞎火,共處一室,即便沒有,那也是有!


 


「柳月瓊,你不是有勢可仗,有寵可倚,要把我們一家逼上絕路嗎?那我倒要看看,陛下穩坐金鑾殿,你有沒有這個斤兩,能讓他幫你堵住這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柳雲霜潑婦式的甩袖大幹,故意將動靜鬧大。


 


屋內能砸能摔的,烏泱泱碎了一地。


 


街坊行人聞聲而入。


 


一眼瞧出這是捉奸的陣仗。


 


三兩接耳,指指點點,正中柳雲霜下懷,將我和夫子當成了悖逆禮教、私相授受之人。


 


我略微慌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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