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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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瑛不肯讓步,聲聲哭訴我娘要害她的兒子,見我爹似不為所動,幹脆罵得難聽。


「自己生不出兒子,見不得她人能生,婆母與老爺能容下你,是念你生了兩個丫頭,沒想到你不肯知足,平日裡把阿彌陀佛掛在嘴邊,安的卻是如此惡毒的心。」


 


我記得那日是我娘多年來第一次走出院子,我爹原本鐵青的臉色在見到她的一刻有所松動。


 


「阿嫻,你如何來了?來,我們到外面說。」


 


我娘捻著佛珠,神情淡淡,任劉瑛如何制造出動靜,她隻看著我爹。


 


「就在這裡說,聽說有人要找我問罪,不知是哪一樁?是你納妾時我這做正妻的沒有為你好生準備迎親之禮,還是你與婆母瞞著我將田莊糧產劃了部分給妾室收管我幹涉了半分,又或是我拿你欠我爹的恩情壓了你半分,再或者是你拿我補貼給你的嫁妝去打點京中官員的事斥責了你半分?任你在前院如何胡搞,我可有半分打攪,不是我真的虧欠你宋家什麼,是我還顧及兩個女兒的情面,我不願後院之事成為她們將來被人拿來笑話的把柄,我還留在這裡,無非是在等她們成人,到那時我是多一眼也不願瞧你。


 


「再說我下毒,我若是有那心,定當下給你。」


 


興許是我娘已許久未跟我爹說過話,且說了那樣多話,盡管說得難聽,我爹非但不生氣,臉上還賠著笑,有幾分討好的意味:「阿嫻,當著願兒何故將話說得這樣嚴重,你待我的情分我自是清楚的。」


 


自劉瑛進門,我爹一向對她偏愛有加,她說往東,我爹不會往西。她誕下明堯,我爹更是將她當作菩薩一般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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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晚不顧明堯還昏睡著,我爹像小狗聞了腥似的跟著我娘走了。


 


我在他們後頭,看著我爹忽而左忽而右地討好著我娘。


 


我娘卻像尊佛似的,眉眼都不曾為我爹低下過。


 


我記得我娘數落了爹許久,他們的聲音忽高忽低,我還聽見爹與她承諾:「你放心,我絕不會因為劉氏生了兒子就薄待我們的兩個女兒,尤其是願兒。」


 


我娘輕嗤:「你好意思提願兒?」


 


我娘並未留我爹,我爹挨完罵出來,我卻看見他臉上並無惱意。


 


相反見著我蹲在院子裡玩泥巴,還十分和氣地過來摸了摸我的腦袋,溫聲說:「願兒乖,爹爹忙,你替爹爹陪著你娘親。」


 


後來啊,後來的事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


 


隻知道沒多久我娘就S了。


 


他們說她終歸還是想害明堯,沒做得成,就畏罪自盡了。


 


我不信娘會自盡,那段時日不論我如何哭,如何鬧,如何申辯,都沒人信。


 


就連姜萸,也說我瘋了。


 


娘說過要等我成人,要教我如何打點錢財,她希望我能活出一個與她不同的模樣。


 


她曾笑著說,之所以為我取名願兒,是因為在生下我後她對從前與往後的日子有了不一樣的期望。


 


她的心在一夜間S了又活,從此夫君的意志再不是她的理想,也將情與愛看得廉價了。


 


她說她每次一喊我的名字,就像抓住了她心中的願景。


 


我這麼好的娘親,如何會自我了斷呢?


 


再後來我落水失聲,人也呆傻了好一陣子,醒來後忽然抱著我爹不撒手,見到祖母也不再怕。


 


阿姐喜歡黏著祖母,為她捶背捏腿,我也學著模樣與祖母親近。


 


見了劉瑛,我喚她姨娘好。


 


他們都說二小姐落了水反而變了心性,不再像從前的夫人那樣孤傲,看上去也要順眼許多。


 


劉瑛與祖母打趣:「要不說禍福相依呢,二丫頭這一遭反而懂事多了,若是和萸兒一般識大體,有萸兒一半的知書識禮,我又哪會虧待了她呢?」


 


祖母微眯雙眼,眼皮耷拉下來顯出幾分兇相,臉上卻是笑著的,似乎覺得劉瑛這話很對。


 


「太像王嫻是她的錯,若肯想通從根兒上把她那娘親忘了,就還是我們姜家的女兒。」


 


那時我正趴在院子裡為明堯找蛐蛐兒,顧不得衣裳和裙擺都沾滿了泥巴。


 


明堯在旁拍著掌跳躍:「二姐二姐,那兒有個洞,我的常勝將軍定在裡頭。」


 


我抬頭看一眼坐在涼亭裡的祖母和劉氏,日頭正烈。


 


強光像兩束開了刃的長刀,斜斜地照下來,從我這角度望去,恰好是從她們的脖頸處劈過。


 


我忽然福至心靈,一個念頭從腦中閃過。


 


先S老婆子吧。


 


2


 


落水那年,我九歲。


 


我自那以後身子就不算好,不但說不了話,三天兩頭總要病一場。


 


於是我自請到松華山下池田村我娘置的宅子裡療養,除了我娘留下的那一份財物,我沒有帶走姜家任何東西,僅一個叫月竹的丫鬟跟著我。


 


宅子平日裡由胡伯在看管,胡伯曾是雍州衛所裡我舅舅的部下,宅子和田產交給他能放心。


 


我相中胡伯那身強力壯的兒子胡三,給了他銀錢讓他做我的眼線和護衛。


 


那時胡三隻有十五六歲,古銅的皮膚,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為人誠懇實在。


 


最要緊的是他與他爹一樣可靠,對我的話言聽計從。


 


他又另找了幾個年輕壯實的少年來,一邊做農活,一邊輪流為我盯著宅子。


 


如此我總算可以睡上踏實覺了。


 


而後,我開始各種叨擾遠在雍州的舅舅,他行伍出身,在雍州有軍職。


 


記憶中有關他的,全是我娘誇他如何英武能耐。


 


我寫信給他,要他教我功夫。


 


我在信中說我是不會回雍州的,他若不來松華山的話,就得給我派人來。


 


舅舅起初回信斥我,仍然是那套用來約束女子言行的說法,我與他好言好語解釋幾次他仍不改主意,我幹脆割破手指頭給他捎了一封罵他的信去。


 


字字句句哭訴我娘的冤屈,還說若他不肯幫我,從今日起我就日日燒香給阿公狀告他由著外人欺辱我娘,他日我憑自己的能力報了仇,一定再去雍州割了滿哥兒一塊肉祭給我娘。


 


滿哥兒名叫王抒雲,是我表兄,從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娘還在時,我與他見過兩次,兩次都打得他滿地爬。


 


沒多久舅舅帶了封信來,信中隻有一句話:汝甚狂,願汝言出必行,讓吾妹沉冤昭雪。另,離滿哥兒遠些。


 


那晚我翻著舅舅隨信一同捎來的各路拳法劍術的秘本欣喜若狂。


 


自此我開始練武,不論三九還是三伏,從不停歇。


 


之所以選在松華山,是因為背靠的是深山老林,即便姜家有心要打聽我的動向,也不過是知道我每日顫顫巍巍背著背簍進山採藥治病,再採些野菜做吃食。


 


據胡三反饋,我進山之初有人鬼鬼祟祟出現在宅子四周,也有向好事的村民打聽,得到的答案都是那姜家二小姐隻是個要S不活的啞巴。


 


接著許久,村裡再未來過外人。


 


想來府上的日子富貴安逸,貪心享受還來不及,無暇管我的日子怎樣過,因而留下話說人S的時候捎個信回去就罷了。


 


我冷冷地咬著牙,人S?是有人S,隻不過不是老子。


 


為快速提升體力和磨煉意志,我每日背著大石往返松華山,好幾次累得癱倒從階梯上滾落,身上摔得沒幾處好。


 


那時我想,若這點苦都能把我累S的話,這仇不報也罷,S了便去黃泉路上與我娘做伴。


 


但天不亡我,非但不亡,還讓我從病秧子練成了個走路帶風的人,揮刀能輕而易舉地砍斷一棵老樹,與胡三幾人摔跤也常勝。


 


過些時日,舅舅的信又來了。


 


他說:汝莫練過頭,功夫高不如膽量大,雞狗敢宰乎?


 


那時我十三歲。


 


於皑皑冬雪之中練劍,烈烈夏日裡徒手攀越峰巒,寂靜夜處任由千尺瀑布淋身。


 


我將自己的身體逼近極限,就為不斷重復地讓自己的身心清晰地感知到絕望。


 


每當雞鳴天破曉的時候,滿身傷痕的我又重獲新生,每一次睜眼,心都要比昨日冷硬幾分。


 


仇恨與不甘從最初的一根血刺,深扎進血肉中,藤蔓一般順著血液與經脈融入我的身體。


 


望著舅舅捎來的那把開了刃的匕首,我渾身的血液都湧到了喉頭。


 


於是大筆一揮回他三個字:宰雞狗有何趣耶,且看吾摘顆人頭給君瞧!


 


S祖母的時候,僅我一人。


 


我已練習了無數次,仍怕萬一有失,因而我拒絕了胡三要隨我同去的好意。


 


我想隻有將自己完全置身於不能回頭也不能失手的極端處境中,才能激發最大的恨意和手刃仇人的決心。


 


若第一次就失手的話,那背負血海深仇的姜願也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3


 


聽聞我爹在聖上南巡時捐出大量銀錢,一路陪同到江南,挖空心思安排聖駕一行極盡奢靡享受。


 


聖上龍顏大悅,回程的路上聽說我爹有兩女,長女姜萸從小生得嬌豔,又有滿腹的才情,是不可多得的奇女子。


 


至於次女嘛,不提也罷。


 


聖上望著隨行的如妃,有了主意。


 


如妃娘家姓辜,而辜家世代簪纓,幾代忠烈,到這一輩人丁不旺,如妃娘娘隻有一個親弟弟,正是玄武營在練的小將。


 


不出意外的話,將來也是要徵戰沙場建立功勳的將軍。


 


為配得起那位辜小將的身份,醉意朦朧的聖上將我爹從延昌伯晉為廣寧侯。


 


蟄伏多年,一朝飛升,光宗耀祖,好不快意。


 


祖母在佛祖面前殷切懇求多年,終於如願,迫不及待就要到惠安寺還願。


 


如此看來,佛祖是不辨奸邪的。


 


那就我來除之。


 


他們下山途中,我趁馬夫與隨行的小廝到林中小解之機,從車窗鑽進馬車。


 


先一刀結果了還沒來得及喊出聲的李媽。


 


再看祖母,她約莫是老眼昏花,指著我好一陣才叫出來:「二……二丫頭!」


 


我朝著她粲然一笑,扯下她發間的簪子狠扎進她的心口,未免扎得不夠透,我使盡了雙手的力氣。


 


多年不見,祖母蒼老的眉眼耷拉得更深,顯得醜陋無比。


 


心髒被刺破後驟然收縮的痛楚令她渾濁的眼珠也跟著收緊了,瞳仁卻放大,嘴巴也跟著大張開。


 


「是這樣吧?我娘是用簪子扎進心口的吧?您試試呢,這滋味可好受?人若選擇這個S法是無法憑自己之力將簪子扎得這麼深的。」


 


我把耳朵湊上前,老太婆除了喉嚨裡難聽的嗚咽聲,什麼都說不出。


 


她應是想說,二丫頭,你如何會說話了?又如何像換了一副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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