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哦,對了,你們還可以種一些野菜,下面時摘幾株丟到鍋裡,那味道可不比樊閣的差哩。」
樊閣是長寧城最大的酒樓。
我沒去過,可謝家人應該是常去的。
謝尋沉默了片刻,喉頭似被卡著了,半晌才應了我一聲:「多謝。」
我驀地抬起頭,這些事兒我同阿姐說就好,怎突然和他說了?
「不......不用。」
我站起身,把阿爹櫃中偷來的膏藥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你身上若還有傷口未好全,就再擦幾日藥,不然以後可是要留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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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兩次,用之前記得淨手。」
他盯著石桌上的藥,沉聲問我:「如今人人都對謝家避之不及,你為何要答應收留我們?」
我愣了一下,倒是沒想到他會開口。
「我阿姐既然進了你們謝家的門,那你們就是阿姐的家人。
「這世上哪有自家人不管自家人的道理?」
他的身後正好是我初到長寧時栽下的梅樹,如今那梅枝在謝尋的頭頂上伸展得形狀甚好。
往日怎都沒有發現呢?
「多謝。」
這是他今日第二次同我道謝。
我擺了擺手朝門口走去:「記得用藥。」
謝鈴還坐在門口揉著眼睛哼哼唧唧。
我從布袋裡取了一小塊方糖,那是我哄騙來問診的孩童準備的。
「你要吃糖麼?可甜了。」
謝鈴止了哭聲,點點頭:「吃。」
「那我們先去洗個手吧。」
我牽著她往井邊走,細細地擦去她臉上的涕淚,才將糖遞給她。
見她吃得開心,我摸了摸她的頭:「好吃嗎?」
「好吃,好吃。」
我笑得更溫柔了:「那下次你若是再將地裡的東西摘了拔了,我就把糖全部都給隔壁的狗蛋,你一顆都沒有。」
同齡人之間就愛比些誰有誰沒有的。
比如我和春竹兒。
比如謝鈴和狗蛋。
謝小姑娘突然不笑了。
許是他們謝家人天生不愛笑吧。
謝尋站在樹下,薄唇輕抿,眼眸黝黑,不知在想什麼。
8
難得有一日醫館清闲,我哼著小曲兒繼續教小六抓藥。
門口慌慌張張湧進來了一堆人,聽口音不像長寧城附近的。
他們一進門就將手中的紙遞給我,上面寫著許多藥材的名字,像是要將整間醫館搬走。
小六趕緊湊到了我身邊:「他們等會兒還要去回春堂、百安堂……」
我微微皺起眉頭:「你怎麼知道?」
「我聽得懂他們說話。」
我差點忘了,小六是十歲那年從楚州逃難至此。
她阿娘撐著最後一口氣將她帶到了長寧,沒兩日便撒手走了,留下小六一個人孤苦伶仃。
宋大夫見她可憐,阿娘又倒在了濟世堂門口,便破例留了她在醫館裡。
楚州地處兩國交界,這些年摩擦不斷。
朝中時常派出官員大擺宴席,美其名曰談判,談判結果必是割地贈銀送美人。
而落到我們身上,便是賦稅一日比一日重,百姓早已怨聲載道。
可當今聖上如今痴迷於長生之道,日日閉門煉丹,哪還顧得上民間疾苦?
小六拽著我的衣角,眼眶通紅:「三七姐,是不是……又打仗了?」
打仗?
我微微皺起眉頭,難不成這群人是在倒賣藥材?
想到此處,我趕緊去後堂找了張大夫。
一旁的劉大夫猛地站起身,連帶著椅子都翻倒了:「他娘的這群人想銀子想瘋了吧!老子這就去把他們轟出去!」
「你莫要著急!」
張大夫趕緊攔住了他,隨即回頭看向阿六:「去告訴那些人,醫館的宋大夫出了遠門,要三個月以後才回來,如此大的生意這裡沒人能做主。」
阿六看了張大夫一眼,急忙跑出去傳話。
那群人聽完阿六的說辭相互對視了片刻,似乎不太相信。
其中一人面露兇狠,剛想說話便被為首的人打斷了。
「主子說不可生事,我們走。」
......
原本還在擔心這幫人第二日會再來,可沒想到他們連夜便帶著收來的藥材出了城。
且都是翻倍收的價格。
我在醫館中仔細留意了幾日,都沒有楚州要打仗的消息傳來,也就將此事拋到了腦後。
這日大雨,醫館裡清闲了不少。
我撐著傘準備去西市買新鮮出爐的甜糕吃,經過謝老夫人的娘家時才發現門口站了一人。
雨水淋湿了他的黑衣,涼意像是從他骨髓裡滲出來一般……
那不是謝尋又是誰?
我不由得慢下了腳步,雖是雨天,那管家的話傳到我的耳裡格外清晰。
「謝三公子,我家老爺說了,這謝貴妃在宮裡犯下了滔天大罪,害得他如今出門與人談生意都處處被人為難,故決定與謝家斷絕關系……
「這袋銀子也算是全了和謝老夫人的兄妹之情,如今我們府上人多,斷斷是不能再收留你們了。
「日後你們謝家人啊就別來尋我家老爺了,晦氣得很。」
說罷便砰的一聲將門關上了。
謝尋淋著雨站在臺階下,湿發貼額,身材勁瘦,脊背挺得筆直。
我撐著傘走到他身邊,故作輕松道:「都是俗人,明哲保身而已。
「不過平白無故得了好些銀子,還順便將人看清了,這隻賺不虧的生意可不好找。
「這附近有家面攤可好吃了,帶你去嘗嘗?」
謝尋轉頭看我,眸中寒色皎皎。
怎會有男子的眼睛,好看得如此驚天動地?
「嗯。」
他低聲應下了。
我帶他去了張嬸家的攤子吃了碗素面。
簡簡單單的青菜面湯,撇一小勺豬油,出鍋時再撒上幾隻小蝦米。
在這雨天喝起來是又香又鮮。
謝尋一連吃了三碗面,又加了份餛飩,這才放下筷子來。
我趁機說道:「你看素面也很好吃吧?我家雖沒有大魚大肉燕窩魚翅,但吃飽穿暖還是有的。
「你們就安心在青池巷住下,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謝尋垂著眼沒有說話,不知在想什麼。
我抬頭朝街上看了一眼,轉頭繼續問他:「不是謝尋,你怎麼出門不帶傘,這雨可不是突然開始下的......
「你眼下最要緊的是給自己撐把傘,再想著給身邊的人撐傘。」
謝尋突然抬眸看我,眼裡如有濃霧散開。
他將懷裡的玉佩遞給我:「我身上沒什麼值錢的物件,唯有這枚玉佩,算是報答姑娘的收留之恩。」
我一怔,急忙搖了搖頭:「這玉佩再怎麼樣也輪不到我收,你要謝便去謝阿姐吧。」
謝尋沒有說話,趁著我去結賬之時將討來的銀子和玉佩都留在了桌上。
我不過是多問了兩句張嬸的身體,人就不知拐進了哪一條巷子。
這人真是的……
我又不問他要那份面錢,跑這麼快做什麼?
又過了幾日,我尋了空拿著玉佩和銀子去找阿姐,她同我說謝尋走了。
留下了一封信,去投軍了。
怪不得……原來是有長遠的打算才想將家人託付給所謂的至親。
如今又是留了銀子又是留了玉佩,想來是真正放下心來把謝家人交給阿姐照顧了。
我本就想不出他尋一門活計,在這市井中討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謝家之罪可是連他的科考之路都斷了。
至於投軍……投軍可行嗎?
9
得知此事,謝家上下並未如我想象中那般哭得昏天地暗。
唯有謝小姑娘紅著眼嘟囔了幾句,但很快便將此事忘在腦後了。
謝尋於她,不如隔壁狗蛋來的有陪伴價值。
至於謝夫人,還是如往常一樣。
一大早將謝老夫人安頓好後便會去被封的謝府門口守著,怕謝大公子回來尋不到他們。
但我們心裡都清楚,長寧雖大,但謝大公子不至於打聽不到謝家的去處。
若是謝夫人覺得心裡舒服,一直去守著也不是不行。
隻是這謝尋,我好似從未見過謝夫人將他放在心上。
許是我想多了。
秋去冬來,我無意間發現阿姐手上的傷口越來越多。
若不是那日她與人發生爭執傳到了我的耳裡,我都不知道近些日子她一直在樊閣的廚房裡打下手。
我去尋她之時,正巧聽到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就是她吧,幾年前才嫁進的謝府,真是沒趕上好日子啊。」
「誰說不是呢,好日子沒趕上,壞日子倒是趕上了。」
「謝大公子的原配早就跑了,生怕拖累自己,她倒是情深意重,將所有人都帶回了家。」
「想當初還以為自己嫁得有多風光呢?如今不也是個寡婦?」
我故意上前啐了一聲:「兩位還是少吃點鹽吧,看你闲的。」
「你這小姑娘講話好生難聽……我們這不是……看著長大,想多關心關系嘛。」
我恍然點頭:「哦是嘛,你家那位上個月剛被抓進牢裡了,今日可放出來了?
「放出來了,放出來了……」
「哦,那李二哥前幾日在賭場被人打斷了手,正所謂傷筋動骨一百天,李二哥應該還沒好吧。」
「我突然想起來鍋裡還燉著雞呢……先走了,先走了。」
「我也是我也是,瞅著天氣就要下雨了,我衣服還在外面掛著呢!」
那麼大太陽她找借口時是一點不看。
這些個長舌婦,說起別家的事情津津樂道,說起自己家的是一聲不吭。
阿姐拉著我往回走,走到巷子口時,捂著臉突然哭了:「三七,你說他還活著麼?他會回來麼?」
我心裡清楚阿姐說的是誰。
她一直不敢說,不敢問。
她不過是假裝謝大公子還在,自己便能帶著謝家人活下去。
我輕輕地擁住她,拍了拍她的後背:「阿姐你放寬心,他一定會回來的。」
回到醫館前,我將這兩年的所有積蓄都留給了她。
阿姐紅著眼,張了張嘴,又落下淚來。
如今謝家全指望她一人養家,我知道她手頭沒銀錢。
我揚起眉眼,故作得意:「這就當我借給阿姐的,等謝家那兩個兒子回來,定是要加倍還我的,這可都是我的嫁妝錢。」
一個娘胎生不出兩種人,阿姐自然知道我的心思,便沒有再多說什麼。
謝夫人又從醫館前經過了,她還是日日去守著荒廢的謝府。
如今她已經瘦得脫了相,連頭發都花白了。
家裡的謝老夫人無人看顧,不知怎的竟倒在了房門口。
這一摔可當真是將人摔傻了。
等我趕到之時,屋裡已經吵成一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