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還時不時為博玲瓏閣的姑娘們一笑,隨手擲個千百金,這都是常有的事,
聽人說謝尋並非生來就是如此。
他三歲開蒙,過目不忘,十歲那年成了三皇子的伴讀。
連最古板苛刻的太傅都忍不住誇他:「此子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不僅如此,他的拳腳功夫在一眾皇子當中亦是最出眾的。
可變故發生在謝尋十四歲那年,他的二哥為救他落入水中再也沒有爬起來。
同年十一月,三皇子隨聖上圍場狩獵,卻遭野獸攻擊,連個全屍都沒有留下。
那是謝貴妃唯一的兒子,也是謝尋的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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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日後,謝尋像是變了個人一般,日日醉生夢S,隻知在京中尋花問柳。
還因一青樓女子與人起了衝突被告上了公堂,謝貴妃本就傷心欲絕,再無暇顧及謝尋,索性就送他回長寧城了。
好在他本性不壞,也未曾聽說他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
如今謝家遭難,阿姐既然帶人回來了,我也不能袖手旁觀。
一陣穿堂風吹過,鼻息之間飄來了斷斷續續的血腥味。
我這才看見阿姐身後的板子上躺著一個人,滿身血汙,頭發散亂,實在瞧不清臉。
阿姐說這正是謝家三公子——謝尋。
原來抄家前一月,謝尋就被京城來的人帶走了。
同往常一樣,來人是謝貴妃身旁的近侍,無人懷疑有詐。
直到抄家那日,他不知被誰丟到了謝府門口,身上是數不清的鞭傷和烙印。
謝老爺這才知宮裡早已出事,就連那跟了貴妃許多年的近侍都被收買了。
將人抬到床上後,阿姐去為其他人收拾住處了。
我一寸一寸剪下他的衣物,床上的人痛得全身發抖。
他的傷口似乎已經被簡單處理過,雖塗抹得隨意,用的卻是上好的金創藥。
否則這些傷早就該發炎發爛了。
整整兩個時辰,我用鹽水和燒酒反復清創,剔去腐肉,終於可以替他包扎了。
隆冬時節,冰封三尺,洛河兩岸的紅梅綻得跟人血染過一般紅。
謝尋閉著眼咬S了牙關,疼得滿臉是汗。
待我將他的傷口全部包扎好,他早已昏睡過去。
屋內燭火惶惶,我累得頭暈腦脹,撐著臉呆望著床上的人。
有人要S他,有人要救他。
何人要S他?何人又要救他……
6
等我從屋裡出來,阿姐已經將謝家人都安排妥當了。
謝老夫人年事已高,身邊需有人照顧,便與謝夫人同住一屋。
謝大公子如今下落不明,明媒正娶的妻早就拿了和離書跑回娘家了,阿姐就先和謝小姑娘同住一屋。
謝老爺住進了小六的屋子,我的屋子……自然就被那謝尋佔了。
「阿姐,明日我會讓小六將藥送來,你每日煎作三副,讓他喝下即可。」
阿姐連連點頭:「好。」
我又將往日阿姐送我的那些簪子耳墜遞給了她:「這些東西拿去當了吧,我看他們連換洗的衣物都沒有,如今這天寒地凍的,若是生病就麻煩了。」
錢到用時方恨少。
我如今正是悔恨的時候,我恨我自己當日為何S要面子不肯多拿一些。
若能想到今日,我定是連拿帶搬的。
但凡多猶豫一分,那便讓我改名喚二八。
時候不早了,小六苦著一張臉收拾好自己的東西。
她把手裡的包袱丟給我,又將小七抱了起來,陰陽怪氣道:「小七啊小七,咱又要去流浪咯。」
我慢吞吞地從小六的包袱裡摸出了個錢袋子。
鼓鼓的。
「小六,你為何背著我藏私房錢?你剛住進來時不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和我說你掙來的銀子都要給我添妝的,小七叼來的骨頭都要給我加菜麼?怎麼我就不知道你攢了這麼多銀子——」
「陸三七你可別太過分!」
「汪汪汪——汪汪汪——」
......
兩人一狗罵罵咧咧地走出了青池巷。
安生日子還沒過兩天,家裡就出事了。
阿姐皺著眉頭來尋我回去時,我心裡咯噔了一下。
她做賊似的貼在我耳邊,與我說是謝老夫人身體不適。
我趕緊隨她回了家,看到的卻是謝尋坐在院子裡的秋千上挨凍,兩隻滲著血的手SS攥著秋千兩邊的麻繩。
他耷拉著腦袋盯著腳下的青石板,眼神漆黑一團。
冬日的陽光打在他的臉上,卻看不出半點暖意。
「三……三七,你幫他重新包扎一下吧。」
阿姐為難地看著我。
等我端著熱水出來時,謝尋已經回屋了。
我故意支開阿姐,讓她去醫館找小六取點藥。
心裡不過是想同謝尋單獨說幾句話。
「臉上的是新傷。」
我篤定道。
「謝三公子若是不想活,院子裡的繩子、廚房裡的刀,還有出了這條巷子往前再走三百米,洛河也是能淹S人的。」
他半靠在床上,緩緩睜開了眼。
「隻是謝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這謝家可當真是散了。
「你還想為誰討回公道?」
謝尋沒有說話,可我知道他聽進去了。
我拿了帕子細細擦去他臉上的血汙,第一次看清謝尋的樣貌。
他長得極好看,眉眼修長疏朗,薄唇色淡如水。
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寒星似的眼眸便清冷地朝我看來。
嚇得我急忙收回了視線。
還記得三年前長寧城的蹴鞠大賽,阿姐拉著我去湊熱鬧,說是全長寧最好看的男子今日都在場上,就連謝家的兩位公子都從京城趕了回來。
我雖不知最好看的男子是否都在場上,但全長寧待嫁的姑娘一定都在了。
可惜隊伍入場時我還沒來得及瞥上一眼,就被那群精心打扮的姑娘們擠了出去。
那日回來時還撞上了張大夫,罰抄了百草經……整整五百遍。
得不償失。
後來阿姐進了謝家的門,我見過謝大公子謝啟兩面。
原以為謝啟已是長寧城數一數二的長相,卻沒想到這謝尋更勝一籌。
想起阿姐說過謝尋還比我小上一歲,我這上藥的動作變得更輕了。
我發誓是手自己變輕的。
可藥粉對傷口難免有刺激,他的眉頭總是會不經意地蹙起。
我下意識鼓起嘴,一邊吹著他臉上的傷口,一邊替他擦著藥:「忍著點哦。」
他的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直線,臉色極不自然。
也不知是傷口反復裂開,還是今日受了風。
謝尋當晚就發起了熱。
我端著湯藥站在他的床邊,袖子裡藏著阿姐白日從集市上買回來的慄子糕。
他半倚在床上,面色慘白,一臉生冷。
與我這喜慶的大紅大綠花被子顯得格格不入。
我把藥碗遞到了他手邊,又趕緊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糕點:「良藥苦口,就著這慄子糕會好喝些。」
他突然抬頭看了我一眼,眸間映著桌案上的燭火,明晃晃的一小簇。
我把慄子糕塞到他手中,自顧自地念叨:「我今日說話口氣是重了些,可我也是為你好。
「謝家落了難,你定是不能像以前那般……隨心所欲,常言道退一步海闊天空嘛。
「還有你身上有傷要同我說,若是救治不及時,落下病根怎麼辦?豈不是要汙了我的醫術?
「總之啊你如今就是要照顧好自己,不要受傷,不要生病,你看你現在這樣多難受。
「诶你怎麼還不喝?再不喝就要涼了,明日我去給你買蜜餞吧——」
他的後背突然繃得很直,視S如歸地端過藥灌進了嘴裡,薄唇輕啟:「吵。」
……啊不是,我以為他要謝我。
待我收拾好藥箱,謝尋已經閉著眼躺下了。
我知道他還沒睡,輕聲道:「烏雲會有時,總會有風來。
「再難的日子熬過去便好了。」
關門的一剎那,屋裡的人隔著房門對上了我的眼,但很快便移開了視線。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每三日回一次青池巷,幫謝尋換藥包扎,生怕他留下什麼病根。
所幸再無什麼意外發生。
春將至,冰霜解。
巷子口的月桂樹似乎冒出了些嫩芽,謝尋的傷也好的差不多了。
7
這日醫館開門,周家嬸子來替婆母抓藥,知道謝家人如今住在青池巷便提了幾嘴。
原來那日謝尋帶著傷出門是在尋他兄長的蹤跡。
落下山崖的人,有幾分活下來的可能,自是不必多說。
謝尋本就不願相信,日夜盼著他兄長能平安歸來。
可偏偏有人故意挑釁,觸了他的逆鱗。
往日與謝尋不對付的那些人竟拿謝啟的性命開起了玩笑,非要當著謝尋的面說那些晦氣話。
周家嬸子「嘖」了一聲,掩著嘴湊到我耳邊:「這幫狗崽子!說什麼謝三公子這兩個兄長S於非命啊都是他害的!說他命裡克親!
「這別說是謝三公子,要有人對你嬸子我滿嘴噴糞,巴掌定是人人都有份的。
「三七你說說這謝家在長寧城,也是做了不少好事的,怎就落得如此下場呢?」
......
我微微一怔,原來是自己錯怪他了。
還以為他是虎落平陽不想活了,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真是睡到半夜都要起來扇自己兩巴掌。
我尋了借口又回了趟青池巷,謝家小姑娘頂著亂糟糟的頭發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哇哇大哭,看到我的時候哭得更厲害了。
「這是怎麼了?」
我急忙小跑了幾步,走近了才發現院門大開。
若不是看到謝尋蹲在院中,我還以為家裡遭賊了呢。
他脊背挺直,蹲在一小塊四四方方的地裡,手上全是泥土。
他故作鎮定地整理著被連根拔起的藥草,卻又顯得手足無措。
一時之間,我都拿不準這人是不是傳聞中那個謝三公子。
我看了眼滿手泥巴又嚎啕大哭的謝鈴,心下了然,嘆了口氣走進院子:「我來吧。」
謝尋回過頭,往日幽深的眼中閃過片刻的慌亂,卻很快掩了下去。
「好。」
這是他第二次與我說話,與我說的第二個字。
聲線低且沉。
配上他的臉有些怪怪的——怪好聽的。
家裡院落不大卻還算整潔,青石板地面打掃得幹幹淨淨。
不遠處堆放著幾簸箕的藥材,還有一小塊兒種滿草藥的地。
隻是今日這地裡的草藥大多都不行了。
謝小姑娘好動貪玩,多是從根部折斷,索性就將這片地都清理了,留給阿姐她們種菜。
「為何都要拔掉?」
謝尋身形颀長,饒是站著我都需仰頭看他,更別說我蹲著了。
我抬起頭,正好看清他稜角分明的臉,眼中還帶著幾分疏離的審視。
「不缺這幾株,我本就種著玩。
「如今正是種些瓜果蔬菜的好時機,到時候讓阿姐種上點,等到了秋天結果了,謝小姑娘還能解解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