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辜負了阿姰姐姐的好意。
郭姰當然不會責備梵音,事實上,她非常理解梵音的想法,像桃桃這般特殊的孩子,換了是她,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隻要她開開心心,無憂無慮,一輩子不出門,又有什麼不好?家裡又不是沒這個條件,何必叫她受那般苦楚來?
「桃桃不想出去。」
走到小女孩子身邊,郭姰蹲下身體,視線同她齊平:「……那咱們就量了尺寸,叫人做好了衣裳,我給桃桃送來,好不好?」
桃桃躲在梵音懷裡,偷看面前的大姐姐。
大姐姐很高,眼睛黑黑的、亮亮的,聲音明快,卻又好溫柔。
生平第一次,桃桃對「好看」有了模糊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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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呆呆地看著她,眼裡慢慢地浮起幾點神採,像是白瓷做的小靈童,被菩薩的靈氣點化,終於有了一絲人氣兒。
一種強烈又陌生的情緒將她包裹。
桃桃茫然地紅了臉,轉過頭去,將自己重新藏進了梵音懷裡。
15
落日熔金,躺在床上的嵇爻,已經整整兩日未踏出房門半步。
屋外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可那門就是不肯打開。
得到弟弟絕食消息的嵇弋匆匆趕來。
「廚房的人先發現的,往常一大早,小主人在廚房弄得叮叮當當了,昨日卻靜得出奇,到了晌午,還是沒人來,大家就覺著奇怪了,趕忙派人去院子裡瞧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人在的,隻是敲了半天門都不應,大家害怕出什麼事情,正打算撬門呢,裡頭又發話了,卻隻叫大家走,不許管他!
「這都是第二日的晚上了。」
黑伯嘆了口氣:「勸他吃飯,也是不肯,隻是叫人走……霜風也在裡面,一人一狼,皆是兩日滴水未進,這可怎麼得了!」
聽完黑伯的稟報後,嵇弋看著緊閉的房門,屈起指節,不甚用力地敲了敲。
裡面立時傳來一句:「都說了我不餓!別敲了!」
嵇弋捏了捏眉心,沉聲喚道。
「阿爻。」
房間裡安靜了下來。
半晌,裡面的人低低地喊了一聲「兄長」。
嵇弋神色不變,抬了抬眼,平靜道:「我不管你是為何絕食,但是現在,把門打開,出來吃飯。」
嵇爻嘴裡一陣發苦。
是他不想出來嗎!實在是……出來不了!
現下闔府的人都以為他在絕食,這食,他是不絕也要絕了!
吭哧半天,嵇爻一狠心一閉眼,衝著門外喊道:「兄長,你走吧!我是不會出來的!」
嵇弋一默。
當真不勸了,轉身就走。
黑伯連忙跟了上去:「……世子?」
嵇弋腳步不停。
「去,將梵音姑娘請來。」
黑伯眼睛一亮,轉身就朝著西院去了,嵇弋眉清目秀,沿著來時的路回了自己的院子。
門外重歸寂靜。
床上的嵇爻重重地嘆了口氣,摸了摸脖頸間沉甸甸的重物,又回想起前日,他苦笑一聲……這可真是!
關門閉戶這事,還要從兩日前說起。
兩日前,嵇爻的房門被敲響,他憋著一口氣打開房門,正要開口拿喬,卻發現來的人不是梵音。
「小二爺!」
和嫂家的儺多兒嘴角沾著飴糖米灰,手裡捧著個黑木匣子,笑嘻嘻地看著他:「……梵音姐姐有東西要給你哩。」
嵇爻接過匣子,臉色很臭。
「她呢?」
「誰?」
「你說呢?」
「你說梵音姐姐啊——」
儺多兒撓了撓頭,恍然大悟:「梵音姐姐沒空,姰姐姐給她做了好些衣裳,現在正在一處試著呢!」
嵇爻一陣氣悶。
陰森森的一張臉,看得儺多兒打了個寒戰。
嵇爻自己是個不省心的,卻見不得別人犯渾,他不愛說教,一向是靠拳頭將人收拾得服服帖帖,侯府前後三條街,就沒哪個小子沒挨過他的揍。
儺多兒也不例外。
他、錢滿、兕哥……因為親娘都在侯府裡做事,對他們幾個,嵇爻是格外地「關愛」。
偏生爹娘都說管得好。
想到這裡,儺多兒挪到門邊,趁著嵇爻不注意的空當,趕忙一溜煙兒地跑了。
嵇爻壓根兒沒空理他。
此時此刻,他的心神全都給了自己手裡的匣子。
人不來,還跟郭姰玩兒,別以為一個匣子就能把他給哄好!
「啪」的一聲關好門,嵇爻眨眼便坐在了矮幾前。
來不及去拿匣子側邊掛著的鑰匙了,嵇爻伸出一隻手,大掌急不可耐地一捏,精致的小鎖三兩下便化作破銅爛鐵。
匣子被開,入眼一張輕飄飄的紙。
嵇爻伸手拿了起來,垂眼去看上面的字跡,幾息後,他被氣了個倒仰。
「蕭、梵、音!」
連著被冷落了好幾日的怒火愈燒愈旺,被徹底忽視的嫉妒又充斥了頭腦,叫他幾乎失去理智,無法思考。
好一個蕭梵音。
這是真將他忘得一幹二淨了!
精巧異常的金銅項圈靜靜地躺在匣子裡,狼紋圖騰帶著凌厲肅S之氣,無端透露出幾分威嚴。
嵇爻嘴角噙著冷笑。
怎麼?霜風戴得,他戴不得?
怒氣衝衝地拿起項圈往脖頸上一套。
「啪嗒——」
脖頸被冰涼纏繞,嵇爻剎那間清醒了過來。
自己做了什麼?!
摸著脖子上的冰冷重物,他急急地摸索著去找項圈開關,然而事實令人絕望,指尖所到之處,皆是嚴絲合縫,光滑無比。梵音送給霜風的,是個有著精巧機關的猛獸項圈。
不知道訣竅,光靠他自己,是決然打不開的。
察覺到這點的嵇爻:……完了。
他站在原地,絕望閉眼。
而這一幕,又恰巧被歡歡喜喜從梵音處歸來、正打算美美戴項圈的霜風撞見。
狼怒了。
衝著嵇爻嗥叫了幾聲,霜風轉頭就跑,決心去找梵音告狀,它要揭發這個偷兒賊!
嵇爻眼疾手快地攔了下來,順手把門一關。
這一關——
就關到了兩日後的今天。
一人一狼關在房間裡,人拉不下臉開門,狼也跟著不吃不喝了整整兩日。
先前還要打架,現下沒力氣了,都老實了。
嵇爻靜靜地躺著。
直到太陽下山,房間裡徹底暗了下來。
房門再一次被人敲響。
這一次,是嵇爻最想聽見、但不該是現在聽見的聲音。
「阿爻哥哥。」
住在西院的小小淑女。
那言而無信的蕭氏梵音。
終是來尋他了。
16
梵音隻敲了三下門,便停住不動了。
倒不是放棄了,而是她篤定,嵇爻不會拒絕她。
一。
二。
三。
梵音在心裡默念著,數到第三個數時,緊閉的房門倏爾打開,一隻手伸了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她拉進去後,又「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這回他倒是沒鎖門,不過也沒人會進來。
屋子裡沒有點燈,很暗,梵音眼前隻能看見隱隱約約的人形輪廓。
她恍然。
慢慢伸出雙手,梵音輕聲地喚了一句:「霜風?」
黑暗中的人影一僵。
早在一旁等候多時的雪狼當即委屈地嗚咽一聲,將自己毛茸茸的大腦袋伸進了她的手心。
它好餓。
都怪那偷兒賊!
偷狼的東西,還把狼關起來,不要臉!
想到這裡,雪狼龇了龇牙,瞪圓了兩隻在黑暗中閃著綠光的狼眼,衝著神色遮遮掩掩的嵇爻怒目而視。
摸到霜風空蕩蕩的脖子,梵音指尖一頓。
一個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的猜想在腦海中慢慢成型,她定定地看向前方,試探著問道:「阿爻哥哥,你是不是……試了霜風的項圈?」然後取不下了?
這話問得委婉,隻是在她問完的一剎那,四周忽然寂靜得可怕。
梵音努力地辨認著方位,朝著前方僵直的身影摸索著走去,直到指尖觸碰到一堵溫熱的牆,她才堪堪停下。
習武之人五感靈敏,數倍於常人。
嵇爻更是。
他握緊了垂在身側的雙手,感受著梵音素白小手,任憑她從胸膛一路往上。
「找到了。」
梵音指尖摩挲到了熟悉的紋路,因為被人貼身戴了太久,冰涼的項圈已然變得溫熱。
果然。
難怪霜風那麼生氣。
即使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可真正確定下來的那一刻,她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蕭梵音!」
嵇爻體溫驟然升高,聽著耳邊明快的輕笑聲,他羞惱不已:「……你笑我!」
「哪有哪有。」
梵音搖頭否認,隻是嘴角仍是不聽話地勾起,語氣裡也還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
「還笑!」
說不清是羞還是氣,嵇爻氣惱地撇過頭,心裡似是打翻了一缸苦水,酸甜苦辣混在一起,滋生出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委屈來。
她怎麼可以笑他?
笑他的人,怎麼可以是她?
少年鼻頭有點泛酸,強烈的自尊心讓他又開始將人往外推,倔強地仰著脖子,他故作冷漠道:「看到我這麼丟臉,你滿意了?你早就想看我出醜了吧。現在笑也笑了,你可以走了嗎?」
話音剛落,一股向下的力道猛然從脖頸處的項圈處襲來,將他拖拽得不得不彎下腰去,熟悉的香氣乍然逼近,柔軟的觸感輕飄飄地落在了他的嘴角旁。
「阿爻哥哥,你真的好可愛。」梵音感嘆似的道。
少年呆呆地站著,喉結上下滾動。
梵音說,他好可愛,而且,她是不是……親了他?
思及此處,嵇爻臉色驟然滾燙。
不斷翻湧的苦澀潮水瞬間變成澎湃的蜜露,嵇爻眉目低垂,一聲不吭,柔順地承受著脖頸處由梵音給予的、細密的痒。
「啪嗒——」
脖頸上的桎梏驟然解除。
霜風見狀,連忙迫不及待地蹭了蹭梵音小腿,梵音調整好合適的長度,順勢俯身,將精巧的機關一轉。
剛從人的脖子上取下的項圈,又嚴絲合縫地扣在了狼的脖子上。
奪回了屬於自己的東西,霜風也懶得再同嵇爻計較,餓了兩天,它現在最要緊的任務,是去廚房討兩盆肉吃。
輕車熟路地用嘴筒子開了門,霜風輕盈一躍,鑽進了夜色裡。
房間裡隻剩下梵音和嵇爻。
梵音皺了皺鼻子。
「好暗。」
嵇爻一聲不吭,徑直往燭臺走去,須臾,屋子裡便亮起了暖黃燭光。
燈下看美人,愈看愈美。
梵音腳步輕快地走到嵇爻身邊,神態自然地拉過他的手,帶著人在矮幾旁坐下。
嵇爻也真聽話地坐下。
此刻他垂著頭一言不發,雋美的側臉,細看還漫著淺淺的緋意。
好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