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嵇夫人名喚郭神通。


 


侯府大門開了又合,在正廳中坐下的英武女子,打量著眼前纖細瘦弱的女孩子,忽然發了難。


 


「嵇爻!」


她兩道長眉一擰,語氣嚴厲:「梵音來肅北兩月有餘,為何如此消瘦?試婚試婚,試的便是你配不配同梵音成婚……現下看來,你未盡為夫之責,實是不堪嫁!」


 


嵇爻滿目茫然:「阿娘?」


 


郭神通板著一張臉,不為所動:「為夫之道,在於德行,衣食住行俱無遺漏,皆要處處愛顧,你祖父生前的時常教導,你父親這多年的以身作則,你竟是半分也沒學到!」


 


嵇爻委屈不已。


 


自從知道梵音吃不慣肅北的菜後,他狠學了幾日如何烹制孚京的菜式,從那以後,她的每日三餐,俱是他親手做好,再讓廚房的人送去她的院子。梵音挑食,卻愛吃他做的菜,可就是長不胖,他又能如何?


 


他蒼狼一樣的男人整日裡圍著鍋碗瓢盆,換來的卻是一連串的詰問指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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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爻心寒地轉過頭。


 


沒人看見他的付出,他也沒說。


 


梵音眨了眨眼睛,剛要替他說話,忽而被拉進一個溫暖的懷抱,方才嚴厲的女人跟變了一個人似的,聲音聽著溫柔又慈愛:「……好可愛的小淑女,你叫梵音,對不對?快來讓姨姨親親。」


 


兩邊臉蛋,一左一右都被捧著嘬了一口。


 


「伯母……」


 


梵音的臉忽然紅了,難得感到幾分羞澀和無所適從。


 


她是被父親帶大的,母親並非不愛她,隻是做生意太忙,性子又冷,從小到大,攏共也沒抱過她幾回。


 


爹爹倒是常常抱她,可那也是小時候的事了。


 


方才那兩下……還真是第一遭。


 


郭神通看著懷裡害羞的梵音,真是越看越歡喜,心裡認定了自己若是有女兒,定然也是這般可愛漂亮惹人愛的模樣。隻可惜,嵇符是個不爭氣的,連著兩個都是討債鬼,沒那個福氣。


 


「哎呀,叫姨姨,伯母聽著多生分呀!」


 


郭神通抱著懷裡的女孩子舍不得放開:「……來了肅北,就當回了家,誰敢欺負你,告訴姨姨,我揍他去!」


 


這話意有所指。


 


嵇爻的心更寒了,抬頭同兄長對視一眼,他閉了閉眼睛。


 


這樣哄孩子的話,母親從未對他們說過。


 


梵音抬起頭,認真地說道:「姨姨,阿爻哥哥沒有欺負我,他對我挺好的。」


 


「挺好?」


 


郭神通重復了一遍,面目冷酷:「那就是還不夠好!」


 


說罷,她摟著梵音,喚來一旁身長玉立的女子。


 


「你阿爻哥哥脾氣臭,阿弋哥哥也是個沒趣的,我們不要同他們玩,梵音乖女,你阿姰姐姐近來有空,叫她陪著你,好不好?」


 


「不行!」


 


鏗鏘有力的拒絕,引得廳中人的目光都往聲音的來處看去,嵇爻抿了抿唇,臉色有點難看:「……我不同意。」


 


郭神通冷笑一聲,現在知道急了?


 


自家小兒子,那就是個棒槌,也不知道是隨了誰,從小臉皮就薄得很,自尊自負得要命,更別提他那一張嘴,真是比雪山上的石頭還硬。


 


方才在大門處她看著,他眼珠子都快黏在人家身上了,卻還故作冷漠,定是仗著女孩子脾氣好,才敢這樣拿喬。


 


這種人,就該叫他吃點苦頭才對。


 


郭姰走了出來,微微一笑:「……阿爻,姑母問的是梵音,又不是你。


 


「不說你同梵音妹妹不過試婚,便是成了夫妻,也斷沒有你替她做主的道理。」


 


一身勁裝的高挑女子明朗地笑著,眉目間英姿勃發,卻又偏添三分溫和,通身的氣度,竟是將嵇弋和嵇爻都給比了下去,卻絲毫不叫人覺得壓迫,仿佛她天生便該是如此奪目。


 


梵音不錯眼地看著,一顆心跳得飛快。


 


她喜歡她。


 


這眼神實在是太明顯直白,想不叫人察覺都難,嵇爻不是瞎子,看著郭姰嘴角那抹得逞的淡笑,他胸中一股無名火起,衝著那人怒目而視。


 


從小到大,身邊的所有人都說他不如郭姰。


 


小時候她仗著表姐身份,又年長他兩歲,時常揍他,父親母親偏心,隻說她管教得好,嵇爻忍了。


 


可現在,梵音也快被她勾引去了,這叫他怎麼忍得!


 


而另一邊,郭姰心中也是冷笑不已。


 


嵇爻這渾小子,一路來就是個不省心的東西,那麼可愛的一個妹妹,憑什麼便宜他?


 


兩人互相看不順眼,暗地裡較著勁。


 


「阿姰說得有理。」


 


兩人之間的火藥味郭神通隻當沒聞見,她低下頭,詢問梵音的意思:「梵音想同阿姰姐姐一起玩兒嗎?」


 


梵音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最後誠實點頭。


 


「想。」


 


沒良心的,白養了那麼多日。


 


嵇爻閉上眼睛。


 


心寒。


 


13


 


郭神通回來得急,去得也急。


 


軍營事務繁多,朱雀騎馬上要去月蘭河下遊巡視,一去便是兩個月打底,從金郡快馬加鞭趕回汨城,不過是為著看看待產的阿姊和梵音。


 


臨行前,她切切叮囑著郭姰:「阿姰,看顧好你阿娘和梵音妹妹。」


 


「姑姑莫憂。」


 


郭姰安撫一笑,語氣裡帶著令人安心的沉穩:「我都省得。」


 


郭神通知道自家侄女一向做事缜密,是個靠得住的,當即放心地點點頭。伸出手,摸了摸梵音的頭,她爽朗一笑:「梵音乖女,姨姨走了,在侯府若是受了委屈,隻管找你阿姰姐姐,叫她替你做主來……你阿姰姐姐武藝高強,在汨城,沒人打得過她!」


 


「多謝神通姨姨的關心。」


 


梵音露出一個恬靜的笑,嘴角兩個小梨渦又乖又甜:「梵音都記下了,若是有人欺負我,我就去找阿姰姐姐,叫她替我報仇!」


 


郭神通看得心軟,忍不住捏了捏女孩子的臉。


 


「你且等著。」


 


翻身上馬,她扯了扯馬韁,許諾道:「等姨姨從月蘭河回來,給你抱隻粉色的小羊羔來。」


 


「真的嗎?」梵音驚喜不已。


 


「嗯!」


 


郭神通慈愛地笑起來:「自然是真的,姨姨從來不騙人。」


 


同梵音敘完話,她翻身上馬,目光輕飄飄地掃過自己的兩個兒子,淡淡地丟下一句「走了啊」。


 


這便算是道別了。


 


從小到大母親從不溺愛,這天差地別的對待,嵇弋早已習慣,安靜目送母親策馬離去的背影。


 


嵇爻心下卻不能平靜。


 


沒人比他更了解郭姰是個怎樣的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向來擅長演戲,以此得到所有人的歡喜。


 


梵音天真,隻怕三言兩語,就會被她哄了去。


 


不行。


 


嵇爻握緊了拳頭,他得想個辦法。


 


深吸一口氣,嵇爻朝著梵音走去,然而還不等他出聲,郭姰一個閃身,眼疾手快地擋住了他的去路。


 


「梵音妹妹。」


 


她笑盈盈地看向梵音,衝她伸出一隻手,朗聲道:「我剛從金郡回來,還不知道你住在哪個院子,妹妹現下若是有空,可否帶我認認路?」


 


這有什麼不好答應的?


 


梵音本就對眼前的大姐姐頗有好感,聽她這麼說,自然是立時回握住她的手,一口應下了。


 


「嵇大哥,阿爻哥哥,我帶阿姰姐姐認路,先行一步。」


 


說罷,女孩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心下一陣冰涼。


 


嵇爻看著她的背影,滿眼的失望。


 


昨日才挽著他的胳膊說要嫁他做新娘子,今日就另覓新歡,從郭姰出現的那一刻起,她竟是連半分眼神都不曾施舍給他了。


 


他還沒答應她的求婚,她尚且如此冷落他。


 


以後成了親,那還了得?


 


還有那郭姰,說什麼不識得路,簡直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鎮北侯府有幾個狗洞,沒人比她更清楚!


 


到底在裝什麼?


 


嵇爻心底止不住地冷笑。


 


可話又說回來了,即便現下郭姰機關算盡把人哄走了又能怎樣?梵音那樣喜歡他,看著吧,過不了幾天,肯定會再次回頭找他。


 


等到了那時——


 


嵇爻咬了咬牙,賭氣想道:任梵音如何央求,他定不會再理她半分!


 


他可不是個好哄的!


 


14


 


嵇爻的確不是個好哄的。


 


不管怎麼說,梵音也沒打算去哄。


 


這幾日同阿姰姐姐一起玩,實在是太快活,叫她有些樂不思蜀,免不得對嵇爻忽略許多。就連霜風的禮物做好了,她也是直接差人送去了他的院子,不曾親自前往。


 


她還是很喜歡他的臉,也仍然想要得到他。


 


然而她更喜歡同郭姰待在一處。


 


在嵇爻面前,她總會下意識地端起淑女派頭,許多事情,她不會同他做,許多話,她也並不同他說。


 


而同為女子,她與郭姰之間,卻有著與生俱來的默契與溫情。這使得她在她面前,總能拋去身上那些無形的枷鎖,毫無顧忌地騎馬大笑,談天說地。


 


姰,狂也。


 


郭姰沒有辜負這個名字,行事灑脫張狂,百無禁忌,就像是一陣風,你感受得到風中的劍氣花香,卻永遠不能抓住。


 


可她又是那麼的細心。


 


梵音想。


 


天底下怎會有這樣好的人?美如冠玉,劍術高超,還聰明得不得了,總是能將一切都思慮到,把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


 


她甚至注意到了肅北的路不如孚京的寬敞平坦,梵音穿著軟底繡鞋,走多了路隻怕要腳疼,特意去為她定做了好幾雙麂皮靴。


 


孚京的衣裙華麗優雅,卻不適合跑動,她也帶著一並換新。


 


分明自己也很忙碌,卻還抽空親自跑了一趟,將新做好的衣裙送了來。


 


院子裡,郭姰耐心地等梵音換好衣裳鞋子,等人從屋子裡走出來,她第一句話便是「好看」。


 


「真的嗎?」


 


梵音這樣問道,腳下卻已經轉了好幾個圈。


 


郭姰搖了搖頭,笑道:「當然是真的,你阿姰姐姐我從不騙人……過來,我替你編幾根辮子,行事更方便。」


 


梵音乖乖地走了過去。


 


郭姰動作輕柔地拆下她繁復的發髻,修長的指尖在烏黑濃密的發間穿梭,不多時,便編好了四根辮子。


 


什麼人便帶出什麼樣的孩子。


 


這句話總是有道理。


 


經由郭姰之手打扮出來的梵音,渾身上下,竟也透出幾分肅北女子的颯爽意味。


 


月娘看得嘖嘖稱奇,不由得打趣道:「姑娘這身裝扮,真像話本子裡寫的女俠,除暴安良,劫富濟貧!」


 


桃桃偏著頭,一個勁兒地盯著梵音看,眼裡一半新奇,一半陌生。


 


梵音也忍不住笑起來。


 


郭姰一把將小丫頭託起,輕輕松松地讓她坐在了自己臂彎,逗著玩兒:「……怎麼,換了身衣裳,桃桃就不認得人了?」


 


她愛極了女孩兒。


 


這回匆匆從朱雀騎趕回,是為了陪阿娘不假,可也的確藏了幾份私心——她渴盼阿娘給她生個小妹妹。


 


郭姰顛了顛臂彎裡的小人兒。


 


梵音將桃桃養得極好,玉雪可愛的芝麻團子,她見到了怎能忍得住不抱不逗?


 


桃桃不說話。


 


她當然不會不認得梵音。


 


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大家好像都穿得同她不一樣了。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裙。


 


桃桃也想要。


 


郭姰憐愛地看著在自己懷裡發呆的小女孩,無聲地嘆了口氣,輕輕地將她放了下來。


 


「桃桃也想要,對不對?」


 


桃桃點頭。


 


郭姰微微一笑:「那明日,桃桃跟我出門,咱們上街去買,好不好?」


 


這句話太長,桃桃思索許久,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是——


 


桃桃飛奔進梵音懷裡。


 


她不要出去。


 


她不要到外面的世界去。


 


她隻想待在有梵音、有月娘、有她的小房子裡。


 


梵音無奈地同郭姰對視了一眼,許是幼時被拋棄的經歷,桃桃十分抗拒外出。


 


從前在孚京時,便是如此,如今跟著梵音月娘來了肅北,在不熟悉的地界,她愈發沒有安全感了。


 


梵音養孩子的方式,全盤參照自己的父親。


 


爹爹如何養她,她便如何養桃桃。


 


「我們不出去了。」


 


梵音拍著桃桃的背,溫柔安撫:「桃桃不想做的事情,就都不做,不想去的地方,就都不去……我們就在這裡,就在這個院子裡,好不好?」


 


畢竟是自己親手撿回來養大的小孩,她對桃桃,從來都是百依百順,舍不得逼迫半分。


 


隻是——


 


梵音抬起頭,面上浮起一抹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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