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見我對謝微瀾扔是生疏,便主動同我說起多年前的故事。
我這才知曉昔年舊事的真相是怎樣慘然的景象。
懷淑長公主並非病逝,而是在懷有身孕時被驸馬一碗又一碗改了藥性的「補藥」生生耗幹了生機,為的便是以正妻之禮迎娶那位續弦夫人,成全他們口中的忠貞不渝。
長公主S時尚不暝目,她腹中胎兒已經八月有餘。
該是怎樣的憤恨無助才能逼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拿起利劍?
弑父S母?
若那兩個人能算作父親母親的話。
可是,無人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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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信那個被視為惡鬼閻羅的孩子也曾雨夜長跪宮門,磕破了頭,狀告素有賢名的才女引誘驸馬,逼S他的母親。
我驚於往事,九連環碎在地上。
老內侍聲音忐忑:「您,也不信他嗎?」
我抬起頭。
目光所及之處有冰雪消融,謝微瀾不解書中意,急得撓頭踱步,卻在瞧見我望向他的時又露出那樣胸有成竹的笑意。
我說:「我信他!」
無他,那日他打馬入城,外人嘲我貪生怕S,獻身求存,他提劍一一掃過圍觀人的嘴臉:「軍士無能,叛賊可恨,何關婦孺?」
事世如何,萬口不一。
但我信謝微瀾,僅此而已。
9
彼時正值上元燈節,玉宇瓊樓,花燈漫天。
端得一副人間盛景。
謝微瀾帶我溜到鬧市上去,華京城如今有什麼時興的脂粉成衣鋪子,有什麼新開的吃食鋪子,他都一一帶我逛了個遍。
我頭一次知道原來華京城的大街小巷裡還有這麼多我沒去過的地方,沒見的東西。
唯一不足的是,茶樓裡的說書先生口才太好,又編出了華清郡主無數個春談。
謝微瀾燈謎都不猜了,跳出去砸了那說書先生的臺子,我拉也拉不住,最後隻能扔下賠償的銀兩,在混雜中勿勿離去。
燈火未稀,我拉著他的手奔行在喧鬧之間。
風聲,孩童的笑音,小販的叫賣都從耳邊呼嘯而過,就好像從未被這世間名聲清譽,禮法教條束縛過,輕快又自由。
我不知道此刻到底是怎樣的心情,隻是在停下腳步回望彼此時,看著對方為遮掩面目帶上的醜角面具時一齊笑出聲來。
笑夠了,謝微瀾取下面具,又帶我去放河燈。
星火葳蕤,我第一次這麼仔細的去看謝微瀾,日角珠庭,醉玉頹山,若沒有那些壞透了的傳言,定然是無數女兒家的春閨夢裡人。
少年提筆撓頭,正苦思冥想要在河燈上寫些什麼,發帶順著動作傾瀉下來。
說來奇怪,謝微瀾的衣物都出自宮中繡坊,奢貴精致,唯有這根已經褪去許多顏色的發帶與之格格不入,而且從不離身。
發帶末端繡著火紅的花樣,歪歪扭扭,瞧不出是什麼,隻知道這人的繡功當真是不好。
謝微瀾寫好了,視如珍寶的捧著河燈,拉著我去河邊搶位置。
我瞧見燈上是我和他的名字。
——沈青萍,謝微瀾。
外人眼裡窮兇極惡的長寧侯,此生唯此一願而已。
河燈飄遠,未知前路,但至少我許久沒有這樣笑過一回。
10
卻在這時,有清潤的聲音自身後喚我:「青萍。」
我一怔,促然回頭。
便見殿下靜立在河岸邊,看著我失神良久。
上元燈節,儲君巡城,與民同樂。
他穿著太子冠冕登上城樓,朗月昭昭,隴西的貴女作為側妃,端莊大度的跟在他身側,城牆之下皆是贊仰信服,他已經是百姓和父皇心中稱職的太子了。
可,他並不開心。
他的身邊本該有個熱烈明媚的姑娘。
是在他明知她被脫衣折辱,卻借口政務繁忙,連一件衣物都不敢去為她披上時,還是在她受人恥笑,日日驚恐,他卻還為了那一點可笑的儲君聲譽故意對她避而不見時把她弄丟了呢?
他負她良多,自己都記不清了。
他望著城樓下的百家燈火,驀然便見那道思念的身影躍進眼底。
他真的許久沒見她這樣笑過了。
可卻不是因他。
側妃聲嘶力竭的制止他統統都聽不見了,跌跌撞撞的奔下樓去,直至喊出「青萍」二字才猛然驚醒過來。
寒風吹散滿地喧鬧。
我局促的起身朝殿下行禮。
卻感覺身上一重,殿下習慣性的把他的披風解給了我,輕輕握住我的手。
溫聲道:「前些日子才病過一場,怎麼又出來吹風?跟孤回去,喜歡這些小玩意兒孤讓人都買了,送去郡主府可好?」
我想抽身,到底力薄:
「殿下此舉於理不合。」
他垂眸看著我下意識疏離的動作,面色蒼白一瞬,卻還是狠下心箍緊我的手腕,朝謝微瀾道:
「半年之期未到,青萍名義上仍是孤日後的太子妃,小侯爺身在華京,如此不遵禮法,究竟是功高蓋主還是早有不臣之心?」
我知道,隻要我不願意,哪怕是在殿下面前,謝微瀾也不會退讓半分。
可我已然因殿下的話清醒許多,我貪戀這些時日的快樂,卻忘記了,外人到底會以何種惡意去揣測謝微瀾。
世人本就誤他頗多。
「小侯爺!」
我叫住正要上前的謝微瀾,低著聲音說:「天寒,青萍要回去了,青萍身子不適,往後小侯爺也不必再往郡主府遞帖子了。」
謝微瀾聞聲望我,並未頹敗失落。
隻是在短暫怔愣後,依舊笑著同我說:「路上小心。」
殿下伸手扶我,被我避開。
臨走前,我還是沒忍住,回頭望向謝微瀾。
他佇立在燈火明滅之間,卻是尊重我的意願並沒有跟上前半步,我隻覺得心中酸澀,扭身邁入車輿之際,身後清冽的聲音驀然卷過漫天煙火。
他說:
「青萍,明年鳳凰花開的時候,我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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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千念。
恍惚憶起,好像兒時我也同誰這樣辭別過。
青萍八歲時大病一場,或許曾忘記了哪個兒時的舊友。
記憶裡模糊的身影在此刻清晰。
尚且稚氣的少年追在江陵貴女的馬車後面,摔出好幾塊淤青都不肯停,聲嘶力竭的朝馬車駛離的方向大喊:
「沈青萍,隻要你不開心了,我一定一定會去接你!」
世人都知道,陛下當年為平薛氏驸馬一族的怒火,將年僅十歲的謝微瀾發往江陵城外的寒莊教化。
卻不知道江陵沈氏不過八歲的小小姐因為忍受不了繼母苛責,日日偷跑出府,同一個兇巴巴的少年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學了琴要彈給他聽,吃了好吃的糕點要塞給他嘗,女師傅教了刺繡也要拿給他看。
那是他自母親逝後為數不多的喜悅。
可是,沒過多久,小小姐要走了。
那一日,小小姐將自己初學刺繡,繡的歪七扭八的鳳凰花發帶送給了他。
他捏著發帶,問:「什麼時候回來?」
小小姐是有點舍不得的,但還是搖著頭回答:「不回來了,我長大以後就會嫁給那裡的太子殿下,以後都不會回來了。」
小小姐的父親是這樣同她說的。
以後小小姐的一言一行都隻能圍繞著太子殿下轉。
他拽緊小小姐的手,聲音忐忑:「那萬一,萬一你要是過得不開心,我就去找你,你跟我走,好不好?」
小小姐想了想,覺得不切實際:
「可是我要嫁的人是太子殿下,他很厲害的,你帶不走我。」
他說:「我去參軍,我也會變得很厲害,到時候你要是不開心了,我就當著他的面帶你走,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做到!」
他不曾食言。
隻是小小姐這些年心裡眼裡唯有殿下,哪裡還記得那年與她月下約定的少年。
我終是落下一滴淚來。
時隔許多年,我終於能親口回應他:
「好,青萍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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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城儀式匆匆結束,殿下備了馬車親自送我回去。
車內寂靜,未曾想過,我與殿下竟也會到這般相顧無言的地步。
不再猶豫,我將腰間錦囊取下遞還殿下:「先前一直沒有機會,但我想,殿下如今該把它送給它真正的主人了。」
錦囊拆開,裡面的並蒂簪是先皇後留給殿下的唯一遺物。
及笄那年,殿下親手將它簪在江陵沈氏女的發間,十五歲的沈青萍,天真自信,揚言要如同這朵並蒂蓮,與殿下永遠並肩而立,彼時華京城從無人吝嗇贊揚,太子殿下與沈家女乃是相得益彰,珠聯璧合,將來必定鳳協鸞和。
卻未料到,婚儀將近,叛黨逼宮,沈氏女為救殿下,被擄走數日,此後殿下身側再無歡顏。
殿下靜靜的看著,心口刺痛一瞬,再開口時已是澀然無比:
「青萍……隻要你願意,它永遠都是你的。」
可是,這從來就無關青萍願不願意呀。
我默了一下,放下錦囊,露出眉骨上那個醜惡的刺青,指著問殿下:「那你願意一直面對這樣一張難堪的臉嗎?下一次上元燈節,你願意我這樣的人站在你身邊嗎?你是太子呀,就像廟裡的菩薩一樣,沒有一塵不染的金身,還會有人心悅誠服的跪拜嗎?」
對我視而不見,不再佩戴鳳凰花,不許外人提及婚約,不讓我踏足東宮……殿下不是早就已經告訴了所有人答案嗎?
他不願意的。
恍惚,有冰冷的液體砸進手心。
殿下神色痛苦,昔年被陛下仗責也從未見這般狼狽,他終於意識到,這些時日做出的決定或許會讓他悔恨終身。
他故意疏離,迎娶側妃,他想穩坐太子之位,他亦以為他和青萍還有很長的未來,足夠他彌補。
卻未想到,他的青萍是個頂頂聰明的姑娘。
青萍,什麼都知道。
殿下落下淚來,千言萬語最後說出口的唯有一句「抱歉。」
抱歉,負你良多。
我搖搖頭,拭去他的淚。
青萍陪伴殿下數載,知曉殿下走到如今亦是諸多艱辛,青萍從未對殿下心生怨念,隻是這世間之事哪會有那麼多圓滿呢?
馬車停在郡主府邸,我已然被侯在車外的婢女攙扶而下。
彼時,我抬眼再去望這座華京城,仿佛與我八歲未知前路,初至於此處時似乎並無不同,但又好像什麼都不一樣。
恍惚方知,原來事世漫隨流水,算來不過一夢浮生。
青萍與殿下。
或許有過可惜,但,並無不舍。
12
我在郡主府等待著鳳凰花再開。
寒冬過去,謝微瀾遞進書信,說在他英明神武的救治之下,承德殿的那棵鳳凰花樹已經抽出新芽,要不了多久一定讓我看見鳳凰花開。
我忍不住笑,將他的書信連同新制的鳳凰花發帶一起收進妝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