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若不願,他即刻便去回絕此婚事。
那時,祖父不知我的閨閣心事。
亦不知,那藏在房中書案層層宣紙下的手札,寫滿了我的少女情思。
我又怎會不願嫁?
婚事定下後,不日便要成婚。
由於婚前男女雙方不能見面,這婚書是由雙方祖父代為籤訂的。
當下,我撫過婚書上的「良緣遂締」四字,眼眶湿熱。
我垂眼苦笑。
妄念終究是妄念,怎會就成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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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三日後。
用過早膳,我照例去一趟婆母院裡替她把脈。
流螢替我梳妝時,臉色悻悻,與平常歡脫愛笑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拉住她的手:「可是有什麼心事?」
流螢撇了撇嘴,低聲道:「府中侍女好愛說闲話。」
她一說,我便了然了。
這些年我管理將軍府,自是知曉下人們的性子的。
至於說了什麼闲話。
無非是與我和阿顏有關。
如今府中上下皆知阿顏是珍兒的生母,那阿顏以正式的儀制入門將軍府是遲早的事。
這些,我早已想好,也早有準備。
見流螢這副模樣,我禁不住笑道:「她們說她們的,你愁什麼?」
流螢搖頭,悶聲道:「五年了,將軍怎麼就是看不到夫人的好?」
我笑道:「流螢,世間情愛並非都是有緣由的,是以,並非我好,他便要喜歡我。」
流螢聽得糊裡糊塗,仍是一副為我難過的眼神。
我揉了揉她的臉,緩聲道:「放心,你夫人我已經想通啦。」
世事如棋,局局新。
我與其在此日生怨懟,不如放手。
天地廣闊,我也不是非在這將軍府不可。
10.
婆母的風寒好了許多。
見我來了,她強打起精氣神與我說了許多話。
許是謝懷洲有意叮囑,加之她這段時日纏綿病榻,久未出門。
此刻,她仍不知珍兒生母來了的事。
見她說乏了,我扶她躺下。
「雖是入夏了,母親可不能貪涼,衣裳穿少了。」
婆母笑著闔上眼:「知道了,為娘又不是三歲孩童。」
和她身前的侍女就婆母的身子叮囑幾句後,我離開了。
恰逢辰時末,謝懷洲下朝快回來了。
我知曉他下朝後會去書房,便轉道朝書房走去。
書房是重地,我不好獨自入內。
便尋了個離書房近的涼亭坐下。
我接過流螢手中的魚食,瞧著池中的鯉魚出神。
約莫過了半炷香的時間。
我見到了謝懷洲。
男子長身玉立,行走間,任由夏日的風帶起袍角翻飛。
聽流螢說,他最近很忙。
邊關大捷,聖上龍顏大悅,問他要何獎賞。
他什麼都沒要,隻道此番得勝全賴陛下洪福,將士齊心。
聖上聽後頗為動容,常召他去勤政殿議事。
見他入了書房,我緊隨其後。
敲了兩聲門,我推門而入。
謝懷洲抬眼望來,見是我,眉梢微不可察地揚了揚。
「夫人。」
男子的聲音低沉醇厚,猝不及防傳入我耳中。
我心中微動。
這是他第二次喚我「夫人」。
應該也是最後一次了。
我打開食盒,取出其中的蓮子羹遞與他。
「天氣炎熱,你午時還要去軍營,我囑咐小廚房燉了去火的藥膳,可喝了再去。」
說罷,我呼出口氣。
「夫君。」
這是我第一次喚他夫君,卻也是最後一次。
謝懷洲眼睫顫了顫,持著湯匙的手一頓。
我對上他的視線,緩聲道:「我們和離吧。」
我與他的婚事,起初就並非出自你情我願。
我從前小看了自己的貪心。
認為隻要能伴著他便好。
可事實卻沒能如意。
我仍是,不願成為那多餘之人。
室內寂靜。
我從未覺得時間如此難熬。
不知過了多久,在冗長的沉默後。
謝懷洲開了口:「好。」
許是方喝了蓮子羹,他嗓音有些啞:「這些年,辛苦你。」
得到回應的一刻,我心中一塊大石落下,像是完成了件大事。
拿出袖袍下的和離書,我放在書案上。
「和離書我已擬好。」
「明日我便會離府,此事母親尚不知曉,待她風寒好全後,煩請將軍與她說明。」
說罷,我轉身離了書房。
11.
翌日一早,我獨自一人坐上去往藥醫谷的馬車。
出了京城後,山路顛簸,車夫放慢了些速度。
行了沒多久,身後傳來一聲叫喚。
「薛姑娘留步!」
我叫停馬車,掀簾朝後看去。
隻見一宮中內侍模樣的人騎在馬上,奮力朝這追來。
我連忙下了馬車。
追上來的內侍翻身下馬:「薛姑娘,陛下有旨。」
我一怔,跪下接旨。
內侍展開明黃聖旨,宣讀:「薛氏薛芷,念其賢良聰慧,勤勉柔順……」
「朕感念其德,特封縣主,賜封號惠敏,食邑八百戶。」
待其宣讀完,我心中疑竇重重。
內侍看出了我的疑惑,道:「五年前,謝將軍新婚夜便領兵出徵,好在有薛姑娘穩定後方,將軍方能安定下來再立下這赫赫戰功,這些陛下都是看在眼裡的。」
我行禮接下聖旨:「薛芷接旨,謝陛下恩典。」
內侍望了望四周一重又一重的山,笑道:
「今後山高水遠,望縣主珍重。」
12.
到藥醫谷時,谷中不似五年前熱鬧。
一片寂靜,唯有偶爾的鳥叫蟲鳴。
祖父躺在涼椅中,手中持著蒲扇,闔眼休憩。
日頭灑落在他周身,隻見他鬢邊銀絲較我出嫁前又多了些。
似有所感一般,他睜眼與我相視。
下一刻便朗聲笑道:「芷丫頭可算回家了,今日回來晚了,可沒有蜜餞吃了。」
此情此景,就如幼時一般。
我隻是下山後因貪玩誤了時辰,回家後,撒嬌耍賴與祖父討要蜜餞吃。
我霎時熱淚盈眶,哽咽道:「祖父。」
祖父搖著蒲扇闔上眼:「哭什麼,祖父又不是不給你買蜜餞了。」
我擦了淚,上前接過他手中的蒲扇,笑道:
「祖父還說我呢,孫女這回下山釣了幾條新鮮的鯉魚回來,等會制成魚肉羹,祖父可不許貪嘴!」
小老頭笑得搖頭:「這嘴是愈發利了。」
13.
祖父年紀大了,有時面對上門求醫的病患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是以,在我走後的的五年,踏足藥醫谷的百姓愈發少。
如今我回來了,如從前一般。
他負責把脈,我則負責抓藥。
偶有上門的病患待疑難雜症痊愈後,又將此事告知親朋。
一年後,藥醫谷便恢復了從前的熱鬧。
祖父醫者仁心,看著患病的百姓一個個痊愈,精氣神也愈發好起來。
闲下來時,我陪著他下棋,或領著他去湖邊釣魚。
日子漫長平淡,卻不乏趣味。
一日夜裡,屋外雨打芭蕉,淋淋如注。
我這才驚覺,又是一年夏。
正要闔眼入睡時,猛風破開窗棂。
我起身想將窗棂復位,恰巧一聲驚雷響起。
白光乍現,漆黑的天地突地清晰了一瞬。
窗外,躺在地上的男子胸口中箭,昏迷不醒。
我見狀心一驚。
猶豫了一瞬,我走了出去。
14.
為男子治傷時,我認出他是謝懷洲的下屬顧安。
他身受重傷,必定是有人行刺。
我擔心刺客會尋到此處,便在與藥醫谷相反的方向丟下許多染血的布條。
三日後,他才醒轉。
他說,那日他奉謝懷洲之命將北地戰報傳回京中。
途中遇刺,躲藏間便到了藥醫谷。
三月前,我從來藥醫谷診病的百姓口中得知,北地匈奴來犯,謝懷洲再次領兵出徵。
我問:「如今北地形勢如何?」
顧安面色倉惶:「兩月前,北地突發時疫,許多百姓與士兵感染後不出三日便病故。」
「一月前便有信使將此情傳至京中,但始終不見朝中派來醫師,信使更是有去無回。」
「此番我奉命回京卻遇刺,定是有人特意阻攔。」
「可如今北地百姓與士兵性命危在旦夕……」
說到此處,他像是想起什麼,掙扎著下榻朝我跪下。
「求縣主赴北地救我大周百姓!」
他不斷朝我磕頭:「縣主,匈奴此番來勢洶洶,可兄弟們性命垂危,根本無法與之抗衡,北地百姓們就算捱過時疫,也無法在匈奴手下存活啊!」
眼見他還有繼續磕的架勢,我連忙將他扶起。
「你傷口還未痊愈,莫要拉扯到了。」
我嘆了口氣:「我隨你去,隻是此行兇險,你待我與祖父說明。」
15.
祖父並不同意我前往北地。
他為此將自己關在屋中,一日都未理我。
時間緊急,我與北地百姓皆等不起。
我在祖父門前守了一個時辰,他心疼我,沒好氣地開了門讓我進去。
進去後,我朝他跪下:「阿芷知曉祖父在想什麼,當初娘親與爹爹便是S在那戰場上,祖父是怕我步了他們的後塵。」
我淚盈於睫:「祖父,阿芷也怕……」
「可阿芷還是想去。」
「時疫難以捉摸,戰場上更是刀槍無眼,阿芷無法保證自己能平安回來。」
「但阿芷保證,自己一定會努力,努力地讓自己活下來。」
祖父拄著拐杖跺地,落淚道:「你這丫頭與你父親一樣倔!」
我知祖父這是同意了。
是以,我俯身朝他磕了三個頭:「阿芷此行不知何時能歸家,祖父必定珍重。」
16.
我與顧安第二日便啟程了。
策馬加急,半月才到。
到達軍營時,隻見許多士兵躺在擔架上,面容消瘦潮紅,嘴唇幹燥起皮,咳嗽聲更是綿延不斷。
顧安領我去見了謝懷洲。
簾帳掀開時,書案前的男子恰巧抬眼看來。
他消瘦許多,薄唇邊長起青黑的胡茬,像是幾夜未闔眼。
見到我,他愣怔一瞬,而後面色嚴峻,揚聲朝顧安道:「送她回去!」
顧安手足無措,乞求似的看向我。
我朝他投去安撫的眼神:「你先出去吧。」
聞言,他如臨大赦,迅速跑了出去。
我上前在謝懷洲面前站定:「你忘了我也是名大夫?」
謝懷洲蹙眉:「戰場上……」
「你想說戰場上刀槍無眼是嗎?」
我打斷他:「我怎會不知?可我還是來了。」
「此番顧安回京遇刺,北地的消息根本無法傳至京中。」
「謝懷洲,如今隻有我能解決時疫,你命顧安將我送回去,是想將謝家軍,將北地百姓乃至大周百姓至於危難之地?」
我認識的謝懷洲不會不顧百姓性命。
他是將軍,是保家衛國,甚至可以為此犧牲自己的將軍。
謝懷洲閉了閉眼,半晌道:「匈奴性情殘暴。」
「那便等他們攻來再說。」
我道:「謝懷洲,我信你。隻要將士們健康,這仗必能打贏。」
「你也信我,好不好?」
信我能治好時疫。
謝懷洲眼尾泛紅,定定望著我。
良久,他啞聲道:「好。」
「我會命人保護你。」
17.
我在軍營中住了下來。
發時疫的第一時間,謝懷洲便將染病的士兵安置在了軍營另一側。
是以,患病的士兵不至於太多。
白日裡,我將帶來的艾葉分發給士兵們煙燻,再於每個營帳中灑上石灰水。
病患多於夜間症狀加重,有些症狀不止於高熱不退與惡寒,少數生了皮疹。
夜裡,我翻遍醫書,將配出來的藥拿去煎熬,再讓患病士兵服下。
三日後,研制出的方子有了效果。
謝懷洲安排專人負責大批量熬藥。
又過了三日,患病士兵們的病情穩定下來,幾近痊愈。
眼見時疫治好,謝懷洲為重振軍心,在第八日夜裡辦了一場篝火晚會。
為防止匈奴突襲,士兵們不能飲酒,便以水代酒。
盡興時,他們唱起京中的童謠。
士兵們想家了。
為將士兵們從悲傷的氛圍中拉出來,顧安起哄讓謝懷洲唱歌。
謝懷洲在士兵們面前向來嚴肅,難得有隨和的時候。
士兵們興致衝衝跟著起哄。
人群中的謝懷洲唇角微彎,抬手摸了摸脖子。
有士兵見狀,喊道:「將軍不唱,那便請將軍夫人唱吧!」
說罷,一群人齊齊看向我。
見視線齊聚在身上,我一時忘了反駁他們口中的「將軍夫人」,隻急急擺手:
「我自小便五音不全。」
士兵們不聽,隻一味地起哄。
我求救似的看向謝懷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