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江娘子,莫非知道王家人去向?」


 


她搖頭:「王謝二家與官家同氣連枝,怕是要一同遷往南方,隻將邺北拋於腦後。」


 


「錦屏若想知曉,可等外子回歸,他官拜龍驤將軍,正是護送過聖人一行的。」


聞言,我連連行禮,謝她告知。


 


待回到自己的宅子,卻見門口停著一輛馬車,上面的灰衣小廝正朝我揮手。


 


「女郎,我來接你回家了!」


 


「小路子?」


 


這才想起,我在江娘子的菽餅鋪子裡討生活,已有月餘沒有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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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盯著車下一道深長轍痕不語,他連忙表態:「是夫人叫我來的。」


 


「聖人已遷往南方,郎主與夫人不日將行,定是要將女郎也一齊帶走的。」


 


此舉雖不符合南夫人行止,卻也合情合理。


 


可到了上車時,他卻隻讓我坐在車頭,自己戴上一個遮住了全臉的大鬥笠,這才揮舞著鞭子噠噠噠往外趕。


 


行了一會,聞得耳邊人聲漸消,我放眼望去,隻見兩旁野地愈加荒蕪,頭頂是漆黑高遠的深天,仿佛一張徹底撕開的貪婪巨口。


 


「小路子,我們要去哪裡?」


 


對方滿面堆笑:「女郎莫慌,跟著小人走就是了。」


 


往日裡對我愛答不理的小廝,今日卻如此討好,未免有些怪異。


 


我頻頻回望,脊背發涼,忍不住出言試探:「小路子,車上明明有四匹馬,為何跑得這麼慢?」


 


「..........」


 


「小路子?」


 


見我連連追問,他不耐煩道:「許是馬兒累了呢。」


 


此時馬車一路行駛,眼看就要出城,我忽然問他:「你瞧,車上隻有我們兩個人,為何轍痕這麼深?」


 


趁他低頭看向地面,我隨即奪過他手中的馬鞭,猛地將人從車上推了下去!


 


小路子反應不及倒掛於車,被一連拖行數十米,瞬間頭血披面,人事不省!


 


說遲但快,我已跳到前方的一匹馬兒身上,掏出懷中匕首砍斷馬繩。


 


幾乎隻在一瞬間,失控的馬車中探出兩顆怒目虬髯的頭顱,朝我大聲叱罵不止!


 


單瞧那服制與裝束.........


 


竟是巴郡府兵!


 


見身後車馬嘶鳴,亂成一團,我連忙調轉馬頭,一路策馬逃往城內。


 


待天完全黑透,我將馬兒放跑,自己則偷偷摸回江娘子的菽餅店裡,躲在冰冷的灶下屏息凝神。


 


不遠處,大街上火光衝天,S聲四起,鐸鐸刀兵聲,桀桀獰笑聲,婦人哭嚎聲,又在一聲慘叫後戛然而止。


 


深夜,愈發S寂。


 


空氣中,卻飄過愈發濃烈的焦糊味。


 


?


 


(三十一)


 


半夢半醒之際,我似乎來到了一處竹林。


 


此處杳花疏影,楊柳新晴,數名少男少女圍繞竹席,面向高臺而坐,面露夢幻之色。


 


再看那高臺之上,卻是一白衣小郎君,墨發漆鬢,風姿楚楚,修長手指緩緩撥琴,頓時清音遠揚。


 


不遠處的林子裡,卻躲著兩個垂髫小女郎,其中一個臉塗得黢黑,指著高臺上的少年喜道:「若個郎君好!」


 


另一個小女郎也連連點頭:「確然美貌!」


 


「那麼,我們過會就丟他吧!」


 


「好咧!」


 


黑臉少女應了一聲,兩人便掏了帕子出來,站到那小郎君上風口,極為熟練地一抖!


 


我眼看那帕子被風一吹,直接蓋到了小少年臉上,即便是在夢中,心髒也忍不住為之一縮!


 


這還不是結束。


 


隻見對方捉著帕子,正滿臉茫然,面前忽然走來一個窈窕少女,生得眼角尖尖,玉雪可愛,在他面前找來找去,似正在尋物。


 


小少年見狀行一揖禮:「這位女郎,可是在尋一方帕子?」


 


小女郎聞言,口吻驚喜:「正是!多謝郎君!」


 


又打量那少年幾眼,面露嬌羞:「小女子南家錦屏,不知郎君姓甚名誰,家中排行第幾?可還有旁的兄弟姐妹?」


 


那小少年見她憨態可掬,倒也認認真真地回了話。


 


「吾於家中排行第三,人稱王三郎。」


 


孰料,他話音未落,那小女郎便臉色一冷,當即劈手奪了帕子:「如此,便多謝郎君了!」


 


「再會!」


 


說完便走,那背影別提多無情了,隻留下那白衣小少年在原地一臉茫然。


 


而那小女郎走離了他視線,便朝丫鬟呸呸一聲:「可惜了如此美貌,原是王家嫡子!」


 


「以後再來丟帕,必事先探好嫡庶,否則費我帕子。」


 


那丫鬟連聲稱是,兩人相攜著走遠了。


 


很快,場景再次變幻,小少年已長成青年,目睹她一次次丟帕,灑茶,跌跟頭,神色也從一開始的羞澀茫然,轉而為憤懑、輕視與嘲弄。


 


而我站在一旁,頭皮發緊,明知是一場噩夢卻醒不過來。


 


不知何時,那個小小的「南錦屏」消失了 ,面前雙手抱琴的小少年成了青年王玙,正居高臨下地睇著我,眼中滿是輕嘲。


 


「自己丟過的帕子,居然就這麼忘了?」


 


我聞言,頓時滿心羞慚:「實,實在丟過太多人,對不住了。」


 


「呵。」


 


聽他冷哼一聲,我連忙討好道:「不過我丟過的那麼多人裡,郎君是最出色的,屬實大邺第一風華。」


 


聞言,眼前男子眼波微瀾,卻是無動於衷:「油嘴滑舌,怎麼,你又有事求我?」


 


「...........沒有。」


 


我看著他,心下湧起說不清的感慨:「隻是遺憾罷了,若早知會如此別離,也許我不該那樣冒犯你。」


 


?「你贈我金珠,又為我救出小梅,我實在無以報答。隻後悔沒有親口和你道別,更後悔沒有最後見你一面。」


 


「從此以後,亂世流離,或許生S兩隔,再難相見了。」


 


眼前的風景在快速褪色,不變的,隻有那一道優美的清音。


 


「後悔了,為何不來找我?」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忽然襲擊了我,使我在夢中也不由得泣涕不止:「可以我之能,又如何能找到你呢?」


 


「用心去找,自然能找到。」


 


見他的身影漸漸模糊,我連忙抓住他的衣角,仿佛在挽留東逝的水。


 


「真的嗎,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他沒有回答,隻是深深地凝視我,眼角卻悄然滑落了一滴淚。


 


鮮紅似血。


 


(三十二)


 


「南錦屏,魂兮歸來!」


 


「南錦屏,魂兮歸來!」


 


迷迷糊糊間,有冰涼的水滴落在我的眼上,鼻上,肩上,一個焦急的女聲在不住呼喚我,使我僵直的眼皮終於撐起一絲縫隙。


 


「江.........娘子?」


 


對方見我醒了,笑逐顏開:「是我!」


 


「你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我們都以為你患了離魂之症呢!」


 


我嘗試坐起身,卻仍然頭重腳輕。


 


她見我雙目迷惘,輕聲解釋:「許是你躲在灶膛裡,這才躲過了庾牧的追捕,隻是他攻入滁州後四處放火,你吸入了太多煙氣,才會昏迷如此之久。」


 


對她的關切,我一言不發,隻默默流淚。


 


江娘子見我神情飄忽,連忙使兩個伙計將我攙扶出去,出了店門,隻見原先軒闊的大街已被火燎得烏黑,是處號哭隱隱,斷壁殘垣,廢墟中不知多少焦屍。


 


江娘子見我雙目瞠大,連忙伸手掩住我雙眼,強笑道:「對了,我家將軍剛剛回歸,女郎若想問王三郎,便直接去問他吧!」


 


一句「王三郎」,終於穩住了我惶惶的心志。


 


自小梅S後,王玙已成了我在世間唯一牽掛之人,無論如何,我希望他活著。


 


「他在哪?」


 


順著江娘子的指引,我朝前方看去,隻見城道最寬敞處佇立著一支騎兵,行列整饬,鴉雀無聲,粗看足有數百人。


 


當先的騎士戴紅纓,覆面甲,一手牽馬,一手還提著一個滾圓的不知什麼物事。


 


見江娘子走近,那人幾步上前,連聲懊悔:「不過區區太守,也敢擁兵為王!早知滁州如此兇險,我不該將娘子留下的。」


 


江娘子自然是一陣寬慰。


 


我聞言連忙上前,聲音顫抖:「將軍說的是巴郡太守?他如何了?」


 


那人不意我突然插話,目光掃來,犀利令人不敢直視。


 


「庾牧已伏誅。」


 


說罷,便將手上那東西徑直擲在我腳下,隻見長發散開,腥臭燻人,其下卻是一張怒目圓睜的頭顱!


 


江娘子連忙又來掩我的眼,卻不意我緊緊盯著頭顱,忽然便笑出了聲。


 


大笑愈發不可止,飄蕩在屍骸遍地的長街,悽涼而駭人!


 


那將軍見狀奇道:「此女子何人?」


 


江娘子附耳過去,他連連點頭,之後便伸手招我過去:「原是王三郎之愛妾,吾乃龍驤將軍慕容垂。「


 


「士族協戰之氣低迷,我軍正需要你協助。」


 


我擦幹了淚,這才平靜下來:「將軍S了庾牧,便是錦屏恩人,若有所求,但說無妨!」


 


他見我神態不似作偽,慨嘆擊掌,連嘆三聲:「好!好!好!」


 


「王郎君為主持戰局,早於前幾日北上,不意邺北陷於胡人之手,胡人勸降而不得,不知會使出何等手段!」


 


他見我面色漸趨蒼白,聲音也逐漸低沉:「隻是他身為南方士族之首,性情又最剛烈,此番著意殉國,對王家而言不可謂不打擊。」


 


「吾等已糾了千餘子弟,於邺北前後升起狼煙,隻是尚需一人潛入城內,作為內應..........」


 


我低聲問道:「此去,不一定能回麼?」


 


對方倒也坦誠:「十S無生。」


 


我點點頭:「好,我去。」


 


「隻是出發前,還請將軍圓我一個心願。」


 


(三十三)


 


因為我答應去邺北找回王玙,龍驤將軍答應了我的請求,於傍晚為我捉來了庾牧之妻。


 


難以置信,手段如此陰狠,大丈夫亦為之齒冷的太守夫人,居然身量嬌小,面容柔美,甚至有幾分慈眉善目。


 


「就是你,S了我的小梅。」


 


庾夫人見我手持匕首,夷然不懼,嗓音亦是輕輕柔柔的:「這位女郎,妾並不識得什麼小梅。」


 


聞言,我委派兩名軍士替我去地窖搬了屍體,因為天氣炎熱,表面已經滲出一層水液,且散發出刺鼻的氣味。


 


見到那女屍面容,對方大袖下的手臂,終於開始顫抖。


 


我用匕首雪亮的刃尖,輕描對方那雪白的耳朵:「庾夫人,知道我為何遲遲不讓小梅入土為安麼?」


 


「沒辦法,我總得還她一個全屍啊。」


 


話音未落,她隨即號哭大罵:「我可是王家嫡女!!如此賤婢,S便S了!何苦要討到我頭上來?」


 


話音未落,兩旁的軍士不以為然地解釋:「女郎勿憂,她隻是一旁支,背靠主家而已,還請速速動手,吾等需盡快去尋王郎君。」


 


虞夫人聞言哭嚎更甚,卻被軍士狠狠摔了一嘴巴,摔得口鼻流血,幾欲昏厥。


 


我搖搖頭:「是王家人又如何。」


 


「我與你兩條賤命,換王玙一條貴命,王家人也會覺得很合算吧?」


 


在她驚恐的嘶喊裡,纖薄刀刃劃開皮肉,鮮血四溢。


 


一對溫熱的,血紅的耳朵,被我親手取了下來,輕輕擱在小梅懷裡。


 


這樣,她終於可以完完整整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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