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誰?」


 


「我說袁扈,他不到我屋裡睡,卻終日與馬夫廝混.........」


 


「..........」


說罷,不等我反應過來,便伏在床邊大聲嚎啕,硬生生把我哭精神了。


 


許久,我捋清其中關竅後,不禁悚然心驚。


 


「此事,你可有告訴南夫人?」


 


她茫然抬頭:「回門時我和阿娘說了,她卻怨我多事,還說袁扈早晚會知道我的好.........」


 


「那早是多早,晚又是多晚呢?」


 


對方聞言,本來迷茫的神色,變得更迷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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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錦繡年齡尚小,性子單純,或許這就是被陳家夫人一眼相中,並寧願自降門庭也要娶回來的原因吧?


 


我望著外面忽閃的螢蟲,忍不住喃喃自語:「都說男子是女子的歸宿,可事實真的如此麼?」


 


古往今來,女子的命屬於父母,屬於丈夫,屬於兒子,卻唯獨不屬於自己。


 


由生到S,連自由都不可得。


 


(二十七)


 


翌日。


 


我自覺身子大好了,便拿了串錢出門僱車,小路子早已使喚不動,我也不去討他的沒趣。


 


待出了門,卻見街道破蔽,臭氣燻天,馬路旁,水窪邊到處睡著衣衫褴褸的流民,多有面黃肌瘦的小童跪在路邊,頭插草標,衣不蔽體。


 


我一路看去,暗自心驚:「老丈,這外面是怎麼回事?」


 


滁州,已經多年未有賣兒鬻女之事了!


 


車外,趕車的老人長長太息:「據說胡羯攻我大邺,已經連下十城,這些人都是從北邊逃命過來的。」


 


「胡羯?」


 


「是呀,據說那胡羯青發紅眼,頓頓都要食人!」


 


我生長於斯,平日耳邊最多便是閨閣之事,這還是第一次聽聞戰事,隻覺渾身發冷,隻得拉下車簾,整個人蜷縮到角落裡。


 


車馬走走停停,終於到達牛尾巷。


 


進了屋子,隻見大門洞開,一位少女在裡面忙忙碌碌,我頓時心下狐疑,再走近幾步,看到那轉過來的熟悉面孔,心下頓時湧上巨大驚喜!


 


「小梅?!」


 


那的的確確是小梅!如假包換的小梅!


 


她見我來了,隻抿著嘴笑,往常梳起的丫髻此番卻散在兩邊,顯得一張蘋果臉有些蒼白憔悴。


 


「你怎麼了?怎地不說話?」


 


小梅見我伸手來捉她,連忙向後閃躲,卻不意被我撩起了長發。


 


看到那長發下的光景,我頓時淚如泉湧!


 


她,已被人割掉了雙耳!


 


(二十八)


 


小梅是為了保護我,自願去了庾牧處做妾,又被他的悍妻嫉恨而施以酷刑。


 


至於她是如何回來的,我想王玙一定清楚。


 


我為曾對他不敬而悔恨,卻也知道此事之後,我們之間的恩義已被消耗殆盡。


 


這一夜,我和小梅抵足而眠,她卻在睡夢中不斷發出痛苦的呻吟, 我挑燈來看,卻見她兩耳不斷流出膿水, 已將雪白的枕巾都染成了黃紅色。


 


第二天天不亮,我便帶著她去城中的扁鵲堂看大夫,卻被她一再扯住。


 


「女郎不用治, 或許過兩天就好了呢。」


 


「你的耳朵再這麼流膿,不多時就要聾了!」我故意嚇她:「我可不要一個聾子做婢女!」


 


她聞言,隻怯怯地看著我。


 


大夫看過了耳朵,隻說難治, 開口便問我要金珠, 我唯有將我娘留給我的金耳珰典了錢, 暫時先抓了藥來吃。


 


小梅吃了藥便昏睡過去,趁她睡著,我連忙到附近的大街上轉悠,想找點營生賺錢。


 


正走沒多久, 身後忽然有人拍我肩膀,回頭一看, 卻是一張有點眼熟的面孔。


 


說眼熟,卻又叫不出名字。


 


「你是?」


 


「南家女郎, 我與你同住牛尾巷, 你記得否?」


 


這女子圓圓眼, 小山眉,說話處事十分爽利, 讓人心生好感。


 


我想了許久,才想起她便是我入住當日, 被王家車隊嚇得平地摔跤的女郎。


 


交談中得知,此女郎姓江,家中有一武將供職於王庭,因生計艱難, 也同時開著一家菽餅店子。


 


和我寒暄後,她便揮手離去,看樣子要趕著去做活。


 


我見狀,連忙緊跟住她。


 


少年少女們紛紛朝我身後望去。


 


「她我」我厚著臉皮向她求個活計,她雖有些驚訝, 卻也慨然應允。


 


一炷香後。


 


江娘子搬來一筐又一筐煮得滾燙的菽豆,倒在案板上教我操作。


 


「我們做菽餅賣給庶人, 一個餅隻要一鑄錢, 你若一天能做上三百個,我便給你五十鑄錢。」


 


「好!」


 


我連忙應下來, 洗淨了雙手開始幹活。


 


這菽餅做起來並不難,隻要將菽豆煮破,趁熱壓成小餅即可,隻是菽豆分開時還很燙, 雙手很快便痛得鑽心。


 


可為了籌措到更多的藥錢, 我唯有忍痛做下去。


 


深夜,別了江娘子回到宅子,我兩枚掌心都已失去知覺,隻能將手泡在冰涼的井水裡稍作紓解。


 


小梅躲在窗後, 隻露出兩隻眼睛看我。


 


我連忙將鑄錢掏出來給她看:「今日掙了許多錢,明日便可以給你抓藥了。」


 


她不說話,面孔消失在陰影裡。


 


(二十九)


 


自從遭了刈耳之刑,本來活潑愛笑的小梅性情漸漸陰鬱,平日裡為了遮擋傷口,總是披頭散發,連院門都不願出。


 


見她日益消瘦,我隻得再次跑去扁鵲堂延醫問藥,可這次大夫看過之後,連錢都不收了。


 


「小娘子耳內已有沉疴,滴灌之法無用,許至漸漸失聰。」


 


我連忙緊緊拉住對方,小聲哀求:「大夫,可有他法?」


 


「大宅陰私,最是毀人。」老人朝我叉手一禮:「若要痊愈,女郎還得另延名醫。」


 


說罷,不待我挽留,便匆匆而走。


 


無法可想,我隻得坐在昏暗的天井裡發呆,直到一隻溫熱的小手放在我肩上。


 


卻是小梅拿來了一根細針,替我輕挑著手心的水泡,一邊挑著,一邊無聲流淚。


 


「哭什麼,又不疼。」


 


我給她擦了臉,又安慰道:「大夫說你的耳朵就要好了,隻要再吃上兩副藥..........」


 


然而,無論我說什麼,她都隻是默默搖頭。


 


第二日,我便向江娘子借了車,打算先去向王玙道謝,再回來帶走小梅。


 


滁州附近有幾座大城,我決定先去陳郡,看在新媳婦南錦繡的份上,或可在袁家借住幾日,無非多攢些銀錢罷了。


 


於是,我向江娘子借了馬車,一路篤篤行往王家別院。


 


如今我在江娘子這裡,不但一日能做幾百個菽餅,偶爾還要為她駕車,作為回報,她會給我多一些鑄幣,還誇我是滁州城最善御的女郎。


 


也因此,王家甲士見我從車轅上跳下來時,神情是驚詫的。


 


「女郎所為何來?」


 


我有些訕訕:「我,我來謝王三郎,謝他救我婢女。」


 


那甲士聞言,便打量我兩眼,見我風塵僕僕,面色了然:「女郎可是遇到了難處?」


 


我聽他這麼說,忍不住臉頰發燙,胸腔中如有一把破鼓在狂擂,那甲士見我低頭不語,便從懷中掏出一物,遞到我面前。


 


「我家郎主離開前囑咐過我們,若再遇女郎,便將此物交還,想必可解燃眉之急。」


 


我接過那錦囊,隻看外觀大小,便知是那日我在巴郡被奪走的金珠,心下頓時湧上一股莫名滋味。


 


既甘甜又苦澀。


 


既懊悔又茫然。


 


當下,忍不住口中嚅嚅:「請問,王三郎去了何處?我想當面向他道謝。」


 


那甲士聞言,面色浮起幾分歉意:「我家郎主有言,不過一命還一命,如此兩不相欠,便沒有再見面的必要了。」


 


聞言,我愣了半晌,心下空落落的。


 


「女郎,請回吧。」


 


聽他流露驅趕之意,我胸臆頓時湧上萬分羞慚,忍不住以袖掩面,爬上車轅潦草而去。


 


誰知,那甲士目送我離開後,卻是往不遠處一輛銀頂青檐馬車外復命。


 


「郎主,人已走了。」


 


「嗯。」


 


許久不見貴人回應,那甲士正要離開,便聽裡面傳來一道清雅弦音。?


 


「王丁,此事,你是如何看的?」


 


名叫王丁的甲士若有所思,許久才斟酌著道:「僕嘗聞千金易得,真心難求。」


 


「南家女郎為求自由,輕拋生S,為一奴婢,可銷百金,真乃情肝義膽,若為男子,必義士也!」


 


「你是說,我王玙還比不上她一個奴婢。」


 


「..........小人多嘴了。」


 


(二十九)


 


從王家別院離開後,我趕上馬車,便匆匆回家找小梅。


 


打開錦囊才知道,裡面的金珠不光一文不少,王玙還在其內留了一張絹,上面用墨筆寫下了數個大城扁鵲之名,足以解我燃眉之急。


 


眼見小梅的病已不能再拖,我也隻能將感激藏在心裡,打算先將小梅帶去治療,之後再圖回報。


 


可回了宅子,卻找不見她蹤影,問了左右鄰居,隻說往巷子深處去了。


 


我聽了,半個心才放到了肚子裡。


 


這幾日立春,巷尾的椿樹剛發了新芽,水焯過了最是鮮嫩,她定是打算偷偷摘上一些,回頭燙了做羹給我吃。


 


待她做了羹,我再去江娘子那拿幾個菽餅,這一天便算對付了.........


 


正想得入神,身後忽然走過不少人,一個個神色驚恐,匆匆往深處去。


 


「快看,前面有人吊S了!」


 


「真的?」


 


「唉,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哪!」


 


我並未多想,隻慢慢綴在人群後面,快到巷尾了,卻遠遠見到椿樹枝上吊著一個鵝黃色身影,消瘦嬌小,隨風輕輕搖晃。


 


那鵝黃衣服,是我在她及笄時花了一百鑄錢做的,連去年今年,也不過穿過兩次而已。


 


我終於明白,為了不嚇到我,小梅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走出了那個院子。


 


隻是,她再也不能隨我歸家了。


 


(三十)


 


料峭剛過,酷暑又至。


 


端午剛過,數量驚人的難民湧入滁州,民心惶惶不定,入夜後四野號哭,徹夜不休,令人汗毛直豎。


 


就連江娘子的菽餅,也從一鑄錢升到了三十鑄錢一個。


 


我聽人說,聖人已經放棄了北地,帶著皇妃皇子們逃往了南方,卻不知會不會經過滁州。


 


偶爾路過王家別院,卻見大門緊鎖,庭院無聲,似乎早已人去樓空。


 


這一日我來到鐵鋪,拿走了月前便定做的一把匕首,正在光下試那雪亮的刀鋒,卻聽江娘子連聲喚我,連忙收入刀鞘。


 


「錦屏,你買這個,莫不是防身用?」


 


「是啊。」


 


我勉強答了一聲,便將小刀藏於袖中,卻見江娘子面露猶疑:「胡人一路向南攻來,為何你不與王家人一道走?」


 


大概是見過王家馬車,她一直認為我是王玙外室,聞言,我心底泛起一絲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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