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張管事偷偷告訴我,從前皇貴妃雖然對皇帝和皇後囂張跋扈,但對宮人來說,她是很好的主子。
謝辛夷出手闊綽,散財童子一般,她宮裡的差事更是一等一的好差事。
宮人們都暗地裡記著她的好,我去看她,大家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尤其是皇後近日對下人愈發刻薄,宮人們更是懷念謝辛夷。
我性格溫順安分,皇帝雖然有了其他的妃嫔,但是時不時還是會召我前去。
皇後當面嘲諷我是奴婢出身,逆來順受,我也不反駁。
我的脾氣是好的有些過分了。
皇帝心情不好拿我出氣,我也一點怨氣都沒有,永遠是帶笑的。
謝辛夷評價他,懦弱自卑,要在別人面前找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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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她說得很對。
皇帝跟我在一起的時候,總會有意無意地譏諷我。
我不生氣,隻覺得好笑。
我知道他真正想要嘲諷的是謝辛夷。
他恨謝辛夷見過他卑微的樣子,恨她曾經高高在上地俯視他,恨她就算成了他的宮妃也從未溫順過。
謝辛夷說,他恨我入骨,所以你一定不要像我,可是,後宮女人,每個人都溫婉順從,你要脫穎而出,就還是要與我有幾分相似。
我轉頭,勾唇,哪個角度的側臉有幾分謝辛夷的模樣,我熟稔於心。
皇帝每次發脾氣的時候,我總是略微向左側恭順地垂下脖頸,這個姿態最讓他滿意。
我是他幻想中的謝辛夷。
我是我和謝辛夷一起為他打造的完美宮妃。
我很快成了寧嫔。
封號是「順」。
我和謝辛夷笑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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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順嫔後,我便是後宮裡的正經主子,很多事情便能光明正大地做。
比如請牲獸房送小狗來玩,給大家發了兩三次賞錢。
張總管也提了一級,如今不止管牲獸房,連厩房也歸他。
不知他怎麼運作一番,往冷宮送飯的差事便輪到了他手底下。
「娘娘放心,那位現在每日都好著呢,我撥了杏仁那丫頭去給她掃灑幹活,娘娘知道的,杏仁是個老實孩子,保準照顧得好好的。」
「那就麻煩她了。」我笑著囑咐。
杏仁是最害羞不肯說話的,謝辛夷不知道會不會嫌她悶。
我再去的時候,卻看見杏仁正兩眼發亮地看著謝辛夷,嘴裡碎碎叨著,「娘娘好厲害,娘娘好厲害!」
謝辛夷剛剛跳完一支舞。
杏仁是她唯一的觀眾。
但她還是燦爛低笑了起來。
那笑容讓我想起了塞外的風霜,那一塊小晶石正貼身放在我的荷包裡。
聽說謝承霜又要回來了。
日子這麼快。
謝辛夷沒說什麼,但是我知道她是想見到弟弟的。
「他與我差了十幾歲,我成婚的時候,他還是雪團一樣的小郎君。」
我下定主意,即使見不到,也要想法子讓他們姐弟捎封信。
謝承霜在外頭很有點不要命的架勢,所以戰功顯赫得讓皇帝都不太好動手。
不過聽說他本人十分恭敬,沒有求官職,也沒有求家族平反,隻說如果能夠拜一拜姐姐的靈位就好。
皇帝沒說答應,卻也沒說不答應,隻是將謝承霜扣在身邊。
「近日朕身邊的人病的病,累的累,謝將軍回來一路辛苦,就在朕身邊松快松快。」
看謝承霜拜謝,皇帝笑了笑,讓謝承霜替他試菜。
這是要把他當太監用了。
但謝承霜神情自若,穩穩夾起一點可憐的食物送入嘴裡。
皇帝瞟他,「瞎了一隻眼,吃飯倒是不影響。」
謝承霜如今早就沒有曾經的矜貴了,但教養這種東西大約是骨子裡養成的。
他風塵僕僕,單眼系著眼罩,遮住了失去的那隻眼睛,可他舉止仍然鎮定自若,「陛下放心,奴才隻有一隻眼睛,也能為陛下S敵。」
謝承霜不知道,他這種不卑不亢,正是皇帝最恨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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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聽說的時候,皇帝已經帶著謝承霜去了上林苑,聽說是要去跑馬。
厩房的人早就預備好了,一應人員都俱全,隨時等著聽令。
皇帝上馬的時候,卻拒絕了慣用馬凳,也拒絕了太監。
過了一會,謝承霜雙膝跪下,雙臂撐著身軀,「請陛下上馬。」
張總管跟我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嘖嘖嘆息,「咱們自然不能說什麼,隻是看著謝將軍這樣,奴才心裡也不好受啊。」
我安靜地聽完,然後賞了他一錠銀子。
張總管遲疑一會,又問,「娘娘,這事兒要不要跟冷宮那兒說?」
我想了想,「不要說得這麼細,隻說謝將軍回來了吧。」
張總管應了,便要退出去。
「等等,」我突然叫住他。
我不該這樣做。
「你原原本本地告訴她吧。不要誇張,也不要漏掉任何一絲細節。她問什麼,你就老實答什麼。」
謝辛夷是一個很堅強的人。
我也沒有資格替謝承霜遮掩。
我摸了摸那塊小晶石,張總管默默退下去了。
早上醒來,我很認真地看了看銅鏡裡的臉。
侍女笑道,「娘娘今日也很美呀。」
沒有人說我今天能見到謝承霜,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請侍女給我多點了點唇妝。
今天皇帝遊宴,說要與民同樂,宴會裡請的不止大臣,還有一些世家子弟。
其中不乏謝家的S對頭,還有不少在扳倒謝家的過程裡出了大力氣的。
「謝將軍難得回來,見一見老朋友也是好的。」皇帝笑吟吟地,「聽說從前謝將軍還有個诨號,叫玉面菩薩。」
已經有機靈的人接口,「陛下聖明,可如今隻能叫獨眼閻王了!」
皇帝大笑起來。
「不妥不妥。」有人搖頭,「聽說昨日謝將軍在泥地裡滾了個遍,我看,叫獨眼蟲吧!」
皇帝帶著暢快的笑,聽他們一言一語地羞辱謝承霜。
「以前謝將軍那臉啊,嫩得跟楚館裡的小倌似的,如今倒是可惜了。」
「你可惜什麼,自然也有人好這一口的。」
我在屏風後一言不發。
我不是謝承霜,但我知道被人輕賤的滋味。
我這輩子見過的真正最下賤的人,一定是皇帝。
四周的妃嫔們都沒有說話,隻有皇後發出一聲輕笑,「這麼好的日子,該有些節目助助興,你說是不是,順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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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頭,神色平靜地對上她的視線。
「娘娘的話,臣妾不明白。」
皇後笑得愈發燦爛。
我心中湧出一股不祥的預感。
但是我仍然維持著冷靜,德妃看了我好幾眼。
德妃是清河崔氏的嫡女,身份高貴,教養良好,皇後平日裡不敢輕易得罪她,但是今天皇後心情格外好,「德妃妹妹,本宮請你看一場大變活人,如何?」
德妃淡淡地,「娘娘安排便是。」
反而是慶妃的公主聽到了,十分感興趣的樣子。
皇後隔著屏風,揚聲道,「陛下,前幾日內務府來報,說發現一位像極了謝將軍的宮女,隻可惜又瘋又傻,將軍可要見一見?」
底下人笑了,「那這宮女豈不是個獨眼老婆子?」
皇帝卻沒有回應。
底下的人笑聲漸漸小了,好像有人扼住了他們的脖子。
謝承霜的聲音打破了這種冷凝,「臣願意一見。」
他聲音裡有點哽咽,「臣……奴才願意一見。」
皇帝聲音冷冷的,「夠了。」
宴飲戛然而止。
除了謝承霜,所有的外男都沿著牆壁遊魚一樣有序地退下。
屏風終於被撤掉了。
皇帝的怒火毫無顧忌地對著皇後發了出來,「皇後,你這是什麼意思?」
皇後泰然自若,「陛下若要發火,自可以事後打罵臣妾,隻是臣妾才得知了一個陰謀,為了陛下安危,不得不打斷今日的宴飲。」
「什麼陰謀?」
皇後示意底下人,「帶上來。」
我繃緊了下颌,手微微發抖。
德妃抿了一口酒。
我也拿起前面的酒杯,一飲而盡。
我聽見了謝辛夷由遠而近的尖叫聲。
「放開我!」
「不要碰我!」
「S奴才!放開我!」
她身上是一件湖藍緞子外袍,頭發簡單地用銀簪挽起,還算整潔清爽。
但她的動作幅度十分誇張,聲音也尖銳又刺耳。
她又成了瘋女人。
皇後義正言辭道,「皇上,之前被貶的謝庶人如今躲藏在冷宮,而她的親弟弟在外頭等著裡應外合,臣妾懷疑,她們姐弟二人想要對皇上圖謀不軌!」
她的聲音鏗鏘有力,在殿內甚至激起了回聲。
一時間無人說話。
「噗。」德妃的笑聲不合時宜地打斷了這份激昂。
皇後的目光炯炯地盯著德妃,「德妃笑什麼?」
「皇後娘娘為了陛下思慮周全,可是臣妾不明白,且不說謝將軍少了一隻眼,就說這個瘋了的謝辛夷,隻怕連話都聽不明白,還怎麼裡應外合?」
皇後聽了德妃的話,並不以為杵,反而笑了。
「正是呢,所以還需要一個人。」
「這個人要替這對姐弟迷惑皇上,在宮裡探聽消息。」
「這個人深得謝庶人真傳,竟然把陛下也蒙蔽了。明明陛下對她恩重如山,她卻還是不知感恩,不僅與謝辛夷同流合汙,更是和謝承霜有了私情!」
她霍然轉過身,尖利的護甲刺向我的方向。
「順嫔,你出身低賤,蒙陛下恩寵才有如今的風光,可你居心叵測,串通罪人,你自己說,你是不是該S!千刀萬剐都不足以抵消你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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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眼睛,聲音平靜,「娘娘在說什麼,臣妾不明白。」
皇後胸口激烈地起伏,「賤人還嘴硬!來人,把證據呈上來!」
我側過臉,看見今天早上還在笑著為我梳妝的宮女低著頭捧出一個錦盒,裡頭赫然是謝辛夷給我的那片玉璜。
皇後笑了笑,「謝將軍,有人說你脖子上也有塊玉,不知道能不能借來一看?」
皇帝的表情已經陰沉到了極點,他抬抬手,立刻有身強體壯的近衛上去按住了謝承霜,從他脖子上拽出了細繩穿著的玉璜片。
兩片玉璜合在一起,正好形成一個圓滿的圓。
皇後滿意地笑了,「你們二人私相授受,以玉璜定情,如今還有什麼可說的?來人,送順嫔入慎刑司——」
「你這個賤人!」
謝辛夷清越的咒罵聲打斷了皇後的話。
她衝了上來,高高揚起手——
「啪!」
我捂著火辣辣的臉,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賤人,這是我謝家子女才有的玉璜!」
她一把奪回屬於她的那一塊,撕心裂肺地吼叫,「是你!是你偷了本宮的東西!」
我委頓在地,掙扎地搖頭,「不是的。」
慶妃冷眼看著,突然開口,「本宮怎麼覺得,事情並非如皇後娘娘所說那般呢?若真是私相授受,謝將軍怎麼會給順嫔送姐姐的東西?」
她轉頭對皇帝一笑,「人人都知道,順嫔之前伺候過謝辛夷,莫不是那時候賞給她的?」
皇後沒料到慶妃突然橫插一道,她張口結舌,卻無法反駁。
畢竟我伺候謝辛夷的事情,全靠她大肆宣揚才導致滿宮皆知。
「順嫔,你的玉璜,可是她賞的?」
皇帝的聲音冷冷地響起。
我怯怯地抬起頭,直視他的目光,「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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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殿寂靜,我隻恍若未察。
我繼續哭訴,「臣妾當時是冷宮的宮女,每日侍衛押人過來,她們身上都是傷。侍衛們為了叫我別說出去,便時常把搜出來的東西賄賂臣妾。」
「臣妾不知道這玉璜是誰的,但覺得好看,便偷偷留下了。」
「——滿身是傷?」皇帝喃喃問道,「隻是去冷宮而已,怎會都是傷?」
我驚慌地抬起頭,「侍衛說,上頭吩咐了,來了冷宮的女子,都任憑她們處置——」
「胡說八道!」皇帝厲聲呵斥,「去了冷宮也是朕的嫔妃!來人!叫冷宮的侍衛現在就滾過來!是誰下的令,讓他們現在就指出來!」
皇後面色慘白,「陛下,順嫔分明是胡編亂造,滿口謊言——」
我搖搖頭,打斷她,「臣妾不敢撒謊。臣妾伺候過九位娘娘,周容,何薇,白娟兒——」
我的聲音細而軟,卻始終沒有在皇後的尖聲喝止中停下。
「——人人來的時候,身上都有傷,有的當時就斷了氣——」
我沒再說下去,捂住臉哭了起來。
我收了一共二十七兩銀子。
我記得清清楚楚。
我說了,這錢,我拿得不虧心。
德妃和慶妃的臉上已經出現了不忍之色。
德妃難過道,「皇上,這些人的確都是有錯才被罰去冷宮的,可是皇上卻也從未對她們趕盡S絕,這是皇上的仁慈,卻有人在陛下的仁心之外假傳聖旨,欺上瞞下,汙了皇上的聖名,也讓這些姊妹慘S宮中。陛下,臣妾求您,一定要給這些妹妹們一個公道啊。」
皇後聲音尖銳,「皇上!如今緊要的是順嫔和謝庶人串通一氣,裝瘋賣傻——」
「皇後。」
皇帝淡淡地打斷了她。
「你的話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