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重新拿起筆。


 


這次,沒有一絲猶豫。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寫完了。


 


他冷著臉,將紅泥遞到我面前。


 


「念你這半年在謝家還算懂事,我也不願看你落得個鄉野屠夫都不要的境地,所以寫的是和離書。」


 


「既然你到現在都不知悔改,那謝府也就不容你了。」


 


「從此以後,一別兩寬,恩斷義絕。」


 


那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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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接他的紅泥。


 


而是直接咬破自己手指,按了上去。


 


指尖的痛連通心口,疼得我皺眉。


 


我卻在心底狠狠松了一口氣。


 


我要好好記住這份痛。


 


和離書到手,我抬頭看他,也終於揚起一抹真實的笑意。


 


「此番,正合我意。」


 


10


 


公主出嫁當天,謝執直愣愣地站在謝府門口。


 


喜轎經過時,他看到宋餘霜輕移團扇,遠遠看了自己一眼,像是告別。


 


謝執以為自己會心痛。


 


可奇怪的是,他並沒感覺到心裡升起任何波瀾。


 


他甚至沒有在想宋餘霜。


 


今天清早,沈溫虞搬著所有東西,也沒什麼講究,直接從後院小門就走了。


 


團扇,玉墜,珠釵。


 


哪怕是個芝麻大小的金豆子,隻要跟她有關的物件,她一個都沒有留下。


 


連留個念想都不肯。


 


就像是她離開謝府時那樣,頭都不回。


 


如此絕情。


 


謝執沒來由地氣悶,又有些迷茫。


 


自己不過是一時恨鐵不成鋼,口不擇言說了休妻,怎麼她就真的走了?


 


明明十日之前,她還是個乖順懂事的好妻子。


 


怎麼就這幾日功夫,她就變了這麼多?


 


十日前,十日前。


 


謝執忽然想起了什麼,心裡被一股沒來由的慌亂籠罩。


 


送親隊伍已經走遠了,按理來說他該跟著去吃喜酒。


 


可他卻跌跌撞撞轉身回府,跑去找了管家。


 


「十日前世子妃緣何受罰,你再仔細給我講一遍!」


 


管家見他臉色冷得嚇人,連忙哆哆嗦嗦回話:


 


「那日……好像是世子妃衝撞了貴客,王爺便叫小廝將她拖走訓斥了一番。」


 


「本來應該直接拉去祠堂罰跪的,但那名小廝被人有急事叫走了,世子妃就哭著回了臨清閣。」


 


「再後來奴才就不清楚了,有婢女說是看見世子妃去了庫房,沒多久又失魂落魄地回來了……」


 


謝執恍然大悟地後退兩步。


 


管家後面再說什麼,他已經完全聽不清了。


 


腦中一片空白,耳邊隻剩嗡嗡的鳴叫。


 


偶爾摻雜幾句,他那日與好友之間玩笑的渾話。


 


他跌坐在地上,閉上眼睛,心裡隻有一個念頭。


 


完了,她全都知道了。


 


怪不得,她會突然莫名沾上賭癮,鬧得滿城風雨。


 


怪不得,她會走得那樣堅決。


 


她是寧願嫁妝全部扔進賭坊打水漂,也不願那些東西最終成了他人的嫁衣裳,是嗎?


 


可她那天晚上,明明把嫁妝鑰匙給自己了啊。


 


她明知真相,還為何要把鑰匙給自己?


 


謝執腦子亂作一團,捂著惶惶直跳的心口爬起身,又跌跌撞撞跑進庫房。


 


庫房空了大半,停在最中間的是一個上了鎖的大箱子。


 


他抖著手打開。


 


卻發現裡面隻有一小瓶眼熟的藥油。


 


是他那天晚上給沈溫虞膝蓋上藥時那瓶。


 


他捏著藥油,不知為何。


 


耳邊恍然響起了那夜被自己蒙混過去的一個問題。


 


「如果我的嫁妝沒有那麼多,你還願意跟我做夫妻嗎?」


 


可他那時心裡隻有敷衍,並沒有看清。


 


那是沈溫虞眼中最後一絲帶有溫度的掙扎。


 


她把這瓶藥油鎖在這裡,是想告訴他什麼?


 


她最後的溫情已然封存,從此以後,隻剩恨意嗎?


 


可她到底有多恨自己,才能為了離開謝府,連女子最珍貴的名聲都舍棄不要了。


 


謝執忽然後悔了。


 


後悔那麼輕易就寫了和離書。


 


後悔在好友面前信口胡言。


 


後悔那夜沒有認認真真地看著她。


 


他捂著疼痛不已的心口,恍然發覺。


 


自己不知何時,早已愛上了沈溫虞。


 


謝執自嘲地笑了兩聲。


 


顫抖著拿起那瓶藥油,艱澀開口:


 


「虞兒,為何不能再等等我呢?」


 


「這半年我對你並非全然無情,或許從霜兒決定另嫁他人那天,我對她的情意便已悄然冷卻。」


 


「對不起,是我看清自己太晚了。」


 


「我娶你,是真心的。」


 


11


 


我挑挑選選,最終開了間歌舞坊。


 


裴嫣聽說,嚇了一跳,天天追著勸我放棄這個念頭。


 


「小虞兒!你若是開了青樓,你這名聲可就真無法挽回了!」


 


我聽了,隻是無所謂地笑笑:


 


「我這名聲本就碎的撿都撿不起來,不如索性放開手腳行事。」


 


「再說了,誰許你把歌舞坊和青樓混為一談的?我僱來的娘子可都是賣藝不賣身。」


 


裴嫣愣愣地看著我身後,不知哪裡結識來的姑娘們。


 


而我隻是回頭,與她們相視一笑。


 


其實剛離開謝家那段時間,我常無所事事地到處闲逛。


 


碰巧,便在護城河邊,攔下了好幾波打算投河自盡的女子。


 


這些人大多數有才有貌,卻都是被夫家休妻的棄婦。


 


她們挽回不了變心的丈夫,又遭娘家嫌棄。


 


明明她們依舊在自己生活慣了的街巷走動。


 


可是離了夫家後,平日與她們打招呼的人,再遇見她們,就像是忘記了她們也是有名有姓的一般。


 


隻會在背後小聲鄙夷一句:


 


「看,這就是那誰家的棄婦!」


 


她們被逼得幾乎沒有容身之所。


 


走投無路之下,隻能去投河。


 


我聽完她們的故事,心中止不住湧起一股濃濃的悲哀。


 


她們與我同病相憐。


 


可我若不是保下了錢財傍身,或許我也早早就和她們一起,成了這護城河裡的一縷怨魂。


 


所以,我想讓她們憑借自己的雙手,也能獲得些仍能在世間立足的底氣。


 


在我們的商議之下,最終決定開一間歌舞坊。


 


名曰,抱月閣。


 


我們本就是涼涼月色下,抱團取暖的可憐人罷了。


 


不願拋頭露面的,便在後院授課。


 


願意拋頭露面的,便在臺前盡情展示自己的歌舞技藝。


 


若是她們家中還有感情好的兄弟,我也一並僱來做護衛。


 


讓他們自己保護自己的姊妹,不被起了色心的客人欺負。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齊心協力,倒成了京城數一數二的歌舞坊。


 


因著出了名的雅致有趣,抱月閣不僅有平頭百姓常來光顧,還吸引了不少達官貴人。


 


隻是我沒想到,我會在抱月閣裡。


 


見到謝執。


 


12


 


謝執喝醉了酒,正在跌跌撞撞地到處亂晃。


 


正好與來閣中點賬的我,撞了個滿懷。


 


他抬頭,正要罵。


 


卻在看清我的臉的一瞬間,又紅著眼睛抱了上來。


 


這人不知喝了多少,滿身的牛勁。


 


怎麼掙也掙不開。


 


我怕鬧起來影響生意,無奈之下,我隻能先帶著他隨便進了個雅間。


 


謝執盯了我許久,終於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虞兒,原來你沒回娘家。」


 


「我派人去你家鄉尋了許久,可他們都說沒見過你。」


 


「我聽了許多傳聞,我還以為……還以為你也會像那些想不開的棄婦一般,投湖自盡。」


 


「還好,你沒有。」


 


我掙開哭哭啼啼的醉鬼,坐遠了些,冷聲道:


 


「怎麼,你覺得我是走投無路便會去自盡的人嗎?」


 


謝執上下打量著我,眼睛更紅了。


 


「但你依然過得不好,不是嗎?」


 


「否則你怎會在這腌臜之地,淪為歌舞妓子?」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道:


 


「虞兒,我知道你對我有很多誤會,我也承認我曾經糊塗過。」


 


「但我現在想清楚了,我真正愛的是你。」


 


「所以,跟我回去好不好?」


 


「我不會過問這一年你發生了什麼,更不會嫌棄你。」


 


「我們就像從前那樣,重修舊好,好不好?」


 


他說這些,樣子倒是真誠,還掉了幾滴貓淚。


 


可我聽完,心底卻沒有一絲波瀾。


 


甚至忍不住,嗤笑一聲。


 


「你說你愛我?」


 


「好啊,那你倒是說說,你愛的我是什麼樣子的?」


 


謝執沒看出我眼底的嘲諷。


 


笑著沉浸在回憶裡,如數家珍。


 


「我的虞兒聽話體貼,孝順懂事,將謝府上下治理得井井有條,出身商賈,身上卻沒有商賈的俗氣。」


 


「床笫之間,也與我頗為契合。」


 


「虞兒,別再推開我了,我知道你那副嗜賭好色的模樣,都是裝出來逼我休妻的……」


 


「放屁!」


 


謝執被我突如其來的潑辣打斷,愣住了。


 


我懶散隨意地坐著,沒有絲毫京中官眷該有的做派。


 


「好好看看,我現在這樣,才是我原本的樣子。」


 


「你知道嗎?我厭惡早起聽訓,厭惡動不動就要去祠堂將膝蓋跪得青紫,厭惡溫柔小意。」


 


「隻不過是因為我曾經愛你,也想償還你帶給我的體面,所以才強逼著自己變成那副模樣。」


 


「就像你為了我的嫁妝靠近我時,裝出來的那樣。」


 


他若今日沒出現在抱月閣,沒提醒我,我都忘了。


 


我們已經分開一年了。


 


我以為我早就對這個人沒有任何感情。


 


可在聽到他描述的「我」之後,我還是止不住地失望。


 


我抬眸看他,臉色也徹底冷下來。


 


「你不愛我,你愛的隻是個乖巧懂事的好妻子。」


 


「謝執,你甚至從來都不認識我。」


 


謝執怔愣著,甚至有些茫然。


 


也沉默了許久許久。


 


久到我失去了最後一絲耐心,起身打算離去。


 


他才終於拉住我的裙角, 無措地開了口:


 


「那再給我一次了解你的機會, 可以嗎?」


 


我甩開他的手,冷聲道:


 


「晚了,早就沒機會了。」


 


13


 


那天以後,謝執常常來抱月閣,一坐就是一整天。


 


歌舞坊雖然不同於青樓。


 


但對於謝執這樣的官宦子弟來說,常常光顧, 依舊不是光彩的事。


 


很快,有心之人便將彈劾謝執與他父親的折子,遞到了皇帝面前。


 


謝執幾乎被他父親打了個半S,更是勒令他半年不許出門。


 


可他寧願不吃不喝不治傷,也要掙扎著去抱月閣。


 


謝家人沒了辦法,隻好派人請我去勸勸他。


 


我想了想, 便跟著去了。


 


我見到謝執第一眼,差點沒認出來。


 


不過七八日沒見, 他就瘦得脫了像。


 


他頭發亂糟糟的打著結, 衣裳上還透著幹涸的血。


 


躺在榻上, 一副了無生機的模樣。


 


一見我來,謝執眼睛亮了亮。


 


努力撐起嘴角朝我笑了笑, 似乎是想安慰我。


 


可我沒等他開口,就冷冷地搶了先。


 


「謝執,你想S隨便你, 與我無關,我更不會攔著。」


 


「但也煩請你,不要S了還要拉我墊背。」


 


謝執沒想到我會這樣說, 直接愣住了。


 


半晌,才艱澀開口。


 


「……什麼意思?」


 


見他還一副寧願為情赴S的蠢樣, 我忍不住加重了語氣。


 


「你如今鬧成這般局面, 你覺得你S了你父親能放過我嗎?」


 


「你說你愛我,想了解我,但你做了什麼?」


 


「你把這些動動手指頭就能捏S我的人的視線, 全都吸引到了抱月閣來, 你這是在害我。」


 


「難道這就是你想看到的結局嗎?」


 


謝執急道:「不是!我……」


 


我冷著臉,高聲打斷他:


 


「好,既然不是,那你就聽你父親的話, 做你該做的事, 以後別再來糾纏我了!」


 


「就像你之前說的, 一別兩寬, 再不相見。」


 


「你別再做讓我瞧不起你的事了。」


 


「我也不想因為你, S得悄無聲息。」


 


謝執張了張口,像是還想說什麼。


 


可對上我充滿厭惡的雙眼,他又把話咽了下去。


 


良久, 才紅著眼睛點點頭。


 


「好, 我答應你。」


 


「抱歉。」


 


我轉身離開,沒再多看他一眼。


 


剛出謝府大門,就聽見府裡傳出謝執主動吃粥喝藥的消息。


 


堵在抱月閣附近的謝府家丁終於全部撤離。


 


我也終於松了一口氣。


 


一切恢復如初。


 


閣裡的姑娘們早就嚇壞了,見我回來, 這才徹底放了心。


 


一個一個,紅著眼睛抱緊了我。


 


我笑著回抱她們。


 


「放心,別怕。」


 


「我們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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