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在東宮的暗室裡翻到許多陳年畫卷。
畫上的女子和我九分像,但我一眼便知,那不是我。
她的眼尾沒有淚痣。
我不喜歡雪色的蓮裙。
因此,我研了最後一次墨,將未幹的和離書放在他的「故人」身旁。
從今往後——
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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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澤謙離京辦差了。
我沒叫下人跟,獨自進了他的書房。
想他時,我就喜歡一個人待在他的書房裡。
無數個夜裡,他挑燈處理庶務,我在一旁為他研墨,乖巧陪同。
這裡承載了太多美好溫馨的回憶。
隻不過,後來我們有了長子歲歲,我便總顧著喂養他,不怎麼來書房了。
歲歲已經三歲半了,與他很像,小小年紀就會在外人前端著副沉穩貴氣的架子,唯有在我們二人面前,還像個幼稚可愛的小童。
鍾情我的夫君、孝順懂事的孩子,我的人生已經圓滿了。
我想得入神,一不留心,被絆了一跤,險些摔倒。
奇怪,太子的書房裡,怎會有一塊不牢固的玉磚?
我忍著痛彎身,想看看是哪塊玉磚不牢,好遣工匠來修補。
有一塊磚被轉歪了幾分,我伸手,把它重新撥正。
玉磚被撥正,同時,響起一聲清脆的響。
我驚愕地回眸,隻見書房正中,畫卷被緩緩卷起,露出一道暗門。
我沒怎麼猶豫,便走上前,推開了那扇門。
我可是東宮唯一的女主人,還有我進不得的地方?
門後好黑。
開門的瞬間飛起灰塵,想來是久不進人,疏於打掃。
幸而已經入夜,我回身取了書房裡的油燈,借著光亮,走下那漫長的樓梯。
兩側牆壁,掛了許多幅畫,我提著燈,一一看過去。
畫的是我,各種情態的我,作畫的,彈琴的,撲蝶的我……
像是一連被喂下了一整罐蜜餞,心裡泛著濃濃的甜蜜。
我欣喜地撫摸著畫卷,生怕有所損毀。
樓梯末尾,是一間暗室。
我站在地面,怔然望著最末的畫卷。
畫卷上,少女一襲雪色的蓮裙,鬢邊簪著一朵嬌豔的玫瑰,正垂眸刺繡,繡棚上也是一朵火紅的玫瑰。
不對。
我不喜歡雪色的蓮裙,我也不喜歡簪玫瑰。
我喜歡的是更亮一些的月白色,我喜歡簪的是月季。
這是我嗎?
不是我的話,她又是誰?
為什麼,她和我這麼像?
2
暗室裡有一套桌椅,積灰的桌案上,有一幅卷起的畫作。
我走過去,展開畫卷。
又是雪色蓮裙、發簪玫瑰的少女,正在下棋。
這張畫卷上,她有了對弈的人——我的夫君,沈澤謙。
我緊盯著畫作上少女的容顏,細細瞧著,終於發現了我們的不同。
我右眼的眼尾有顆淚痣,她沒有。
僅此而已。
先前與沈澤謙親吻時,他總喜歡用手壓住我的淚痣。
我曾以為,是他喜歡。
可如今才發覺,是因為這樣,我就更像她了嗎?
我凝住畫作右下角的太子印章。畫是沈澤謙親手所繪,不假。
角落裡有一個書箱,裡面是數不清的信件。
我拆開了最上面的一封。
我熟悉的,沈澤謙的字跡,映入眼簾——
【鶯鶯:
我近日娶了太子妃,她生得和你很像,唯眼尾多了顆淚痣而已。
新婚那日脂粉重,她遮了痣,恍惚間,我以為,我娶到了你。
她的名字與你也音近,她叫洛盈,你叫羅鶯。
真的好巧,我常覺得,是你換了身份,重新來到了我身邊。
可我知道,你已辭世多年了。
我會像待你一樣去好好待她。
她不善棋藝,與你大不相似。
我在教她,像幼時教你一般。】
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走出的暗室,隻記得自己哭得像個淚人。
假的,都是假的。
原來他愛的是羅鶯,是早已香消玉殒的羅鶯。
從不是我洛盈。
他口口聲聲的一見鍾情,原來隻鍾情我那肖似故人的容顏。
他不納妾,予我正妃之位,不過是守了與故人的約定。
他的愛意,從不曾真正地給予我。
他編造的迷幻夢境倏然被打破,沉重的現實,壓得我喘息困難。
疼痛驟然入骨,一呼一吸都似針扎。
沈澤謙,你對不起我,也對不起她。
在他的書房,我親手研了最後一次墨,鋪了宣紙落筆。
和離書。
寫時一氣呵成,隻待寫完,我才發覺,那墨被淚水稀得淺淡,宣紙上,也多了淚水洇開的褶皺。
我不打算重新寫,字跡雖顫,卻仍舊清晰,夠他看懂。
我對他的愛光明磊落,我的悲傷雖無可躲藏,卻也無需隱藏。
我把和離書塞在了他最常翻閱的那本書冊裡。
下人不會主動去清理他的書,這般,沒有下人會發現,能給我留長緩解的時間。
我收拾了包袱,對下人說,左右殿下不在,我要帶著歲歲回寧州看望父母。
我和沈澤謙初見,便是在寧州。
我原是寧州刺史之女。
前十五年,我的人生一直順風順水,家中獨女,父母寵愛,最大的願望,莫過於及笄後討個溫良的夫婿,不求家世顯貴,但求專情忠貞,能許我一生一世一雙人。
誰曾想,某日一早,我在自家花廳見到了芝蘭玉樹的沈澤謙。
他垂眸看向我,漆黑的眼裡,一瞬間的洶湧浪潮很快被溫和的笑意取代,玄色衣袍上,金絲龍紋熠熠生輝。
「臣女洛盈,見過太子殿下。」
我順著父親的引薦,壓下紊亂了一瞬的心跳,行禮。
他似乎恍惚了片刻,才親自將我扶起。
「洛姑娘不必多禮。」
他的聲音清洌,似碎玉相擊,唇角勾起清淺的笑弧,指腹的薄繭隔著衣料,輕輕磨蹭了一下我的手腕。
「孤在寧州體察民情,洛姑娘可願陪同指引一二?」
我望向他被陽光籠得溫柔至極的側臉,耐著羞意,點頭應下。
後來的一切,看似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沈澤謙自幼便是太子,文武雙全,溫雅矜貴,又有萬裡挑一的優越相貌,想要迷上當時豆蔻年華、情竇初開的我,可謂輕而易舉。
他離開寧州前,問了我的意願,也自然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
可我沒想到,歸家不久,府醫為我診出了三個月的喜脈,說大概是個女孩。
歲歲欣喜地拉著我的袖子晃,他一直想要個妹妹。
對我發誓,自己會做個好哥哥的。
我摸了摸他的頭,心尖卻是一片苦澀。
曾經,我也多想要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兒。
可那終究是曾經,是我以為我和沈澤謙相愛的曾經。
3
府醫不建議我落胎,我身子虛,極可能一屍兩命。
我想,就當是為了歲歲,也為了我自己為人母的心軟。
刺史府比東宮更要讓人心靜,歲歲很乖,無事時我經常帶他在寧州闲逛,漸漸也不會每天想起他了。
我有孕六月時,沈澤謙來了刺史府。
父母不知我們近來的事,便沒給他另布院子。
此刻,沈澤謙就靠在門邊,眸色復雜地看著我。
我不甘示弱地回視著他。
半年不見,他消瘦了些,面色有些憔悴,眼窩陷得更深,顯得他那雙黑曜石般漂亮的眼眸,更加溫柔深情。
他的視線如有實質地落在我身上,掃過我的面頰,最終落在我隆起的小腹上,忽而彎了唇:「我外出太久,忽視了你的身子,盈盈,莫要這般衝動地置氣了。」
置氣?他以為,我隻是同他置氣?
我被他氣得無言,可顯然,他誤會了我的意思,還以為自己真的猜對了,俯身親我。
「乖盈盈,我跟你保證,以後少離京,好不好?」
「我是認真的。」我揮開他在我肩上的手,冷聲道:「生下孩子,我們就和離。」
「為何?」
沈澤謙直了身子,眼中,震驚比悲傷更甚。
「盈盈,可是我虧欠了你?是我做錯了什麼,讓你覺得,我不夠愛你了嗎?」
他說的無辜又輕巧,像做錯事的人是我一般。
何其諷刺,又何其讓人心灰意冷。
心尖的痛楚,隨著他的話翻湧,他的呼喚仍舊模糊,分不清是鶯鶯,還是盈盈。
我愛他太深,從初見至今,五年的感情,要放下,確實不容易。
但我洛盈一定可以。
我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洛盈,我才不要做誰的影子。
「你愛的終究是誰,沈澤謙,你不清楚嗎?」
我看著面前,那張讓我心動了無數次的面容,壓抑的情緒失了控,一瞬間,眼裡便蒙了水汽。
我後退了兩步,忍住淚意,艱澀開口:「你看清楚,我不是她。」
「我是洛盈,洛神的洛,盈盈一水間的盈。」
「我不是羅鶯!」
4
漫長又詭異的靜默。
面前人難得地對我蹙了眉,菲薄的唇幾度開合,欲言又止。
他的表情依舊是錯愕,是煩躁,最終轉為了愧疚,而窺不見絲毫的情意。
「你如何知曉她的?」
半晌,沈澤謙才抓了我的手腕,開口問,沒有解釋,而是質問。
「你提她做什麼?」
不解釋,不就是默認嗎。
我提她做什麼?好啊,我都不配提她是嗎?
她就是你心裡碰不到的白月光,我一個髒汙的影子,提了,是玷汙了她的名諱嗎?
「東宮的暗室,殿下莫非是忘了?」我緩緩扯出一抹諷刺的笑。
「何人允你進的暗室?」
沈澤謙仍舊沒解釋,握著我手腕的手愈發用力,幾乎要握碎我的骨頭。
「府裡的暗室,我從不讓你進的,誰放的你?」
「給我滾!」我忍無可忍,沒掙開他的手,幹脆順勢揮了出去。
「王八羔子負心漢,你哪還有臉問我!」
清脆又響亮的一掌,打得他一個踉跄,打得我也懵了一瞬,怔愣地望著他側臉清晰的掌印。
「洛盈!」沈澤謙松了手,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側臉,這回的字音,倒是清楚了。
「你鬧也有個限度!」
自小被當作太子培養的他,何曾被人這般罵過,何曾被人扇過巴掌,又何曾受過這種窩囊氣。
何況,在他看來,這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事。
我憑什麼一上來就這樣粗暴?
「你現在知道是我了?」我望著他,心疼的情緒很快被荒唐感取代,諷刺一笑。
「你現在才認清,我不是她?」
在他心裡,溫柔可人的羅鶯,斷不會這麼做的吧。
「什麼你不你、她不她的。」
沈澤謙很快回了神,傾身抱住我,壓下慍怒的情緒。
「你別激動,別動了胎氣。」
再怎麼樣,他也不能縱著她和離啊。
他可舍不得。
「你出去。」
眼淚早已模糊了眼眶,我在他懷裡掙扎著,可奈何他抱得太緊,我掙不開,隻啞著嗓子吼他:「我不想見你!出去!」
「別哭,盈盈。」
他置若罔聞,耐心地給我擦淚。
「我給你解釋,好不好?」
「我不聽!我不要聽你和羅鶯感人至深的故事!你存心惡心我,你滾!」
我瘋狂地掙扎著,他怕會磕碰了腹中的女兒,竟也順從地松了手:「盈盈……」
「出去!」
我得了自由,也抓住了他的軟肋。
他不疼惜我,總歸是疼惜未出世的女兒的。
手邊剛好有個茶壺,我舉起來,尖嘴對著自己隆起的腹部:「你再不出去,我就立刻帶她S給你看!」
「你總得……讓我在這裡陪你生了女兒。」
沈澤謙無可奈何地被我逼著後退,隻道:「要和離,也等生下女兒,是你說的,不許反悔。」
「不需要你陪!隨便你去哪裡!」
我打開門,壺嘴仍舊對著自己的小腹。
「滾出去!」
5
沈澤謙是被我關在了屋外,但歲歲可沒有。
「母妃,母妃……」
清晨,我才梳洗好,便看到歲歲被他抱在懷裡,趴在窗外笑眯眯地看我,手裡捏了一枝嬌豔的月季。
「母妃喜不喜歡?兒臣給您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