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在那幾年裡，完全忘記了身在谷底的自己曾多麼卑微地祈求，希望有媽媽的日子久一點。
我把腦袋埋進媽媽懷裡，大口呼吸著熟悉的氣息。
我恨。
為什麼沒有及時關注媽媽的身體健康，為什麼沒有每年帶她體檢，為什麼總說自己忙來壓縮陪伴媽媽的時間？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學生時代讀這句詩的時候，還不明白深意，此時再讀，隻餘兩行清淚。
媽媽輕拍我顫抖的背，像小時候哄睡那樣，聲音平靜溫柔。
「青青啊，媽這輩子沒什麼遺憾的，就是看不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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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覺得你還小呢，沒長大。
「怕你吃虧，怕你難過，怕你受委屈。
「可媽總有一天要走的，剩下的路沒法陪你。
「不過還好，周焰是個可靠的孩子，有他在，我也就沒那麼不放心了……」
我抬起頭來，由啜泣轉為大哭。
「不！我要媽媽，我隻要你！
「我不行的，我離不開你啊！」
在媽媽最後的時間裡，我帶她去了以前沒去過的地方，看了以前沒看過的風景，直到她的身體無法支撐。
病魔聽不懂一個女兒的哭訴。
在最終的彌留之際，媽媽靜靜躺在病床上，整個人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筋絡凸起，被幹皺的皮膚包裹。
像枯藤老樹，不再開花，不再發芽，隻剩皲裂的樹皮和曲折的枝幹。
終於，心跳變成一條直線，白布落下。
我沒有媽媽了。
32
在媽媽去世後的一段時間裡，我都沉浸在悲傷中，無法正常生活。
周焰停掉手頭的工作，專心在家陪我。
那時青攜正在競標一個項目，利潤很大，但周焰不得不放棄。
對此，我十分愧疚。
「阿青，你不用說抱歉，你比任何項目都重要。
「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照顧好你。
「記著，我們是這個世界上彼此最重要的人。」
即使周焰愛我，每天寸步不離地陪伴，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孤單一人，但淚水總是不知不覺湧出。
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時光，看不到生活的希望。
媽媽的離世將我周圍的空氣抽空，我像條溺水的魚，在熟悉的地界陌生掙扎。
老天總會在絕境處撥開新的生路。
長時間的悲傷，我終於承受不住暈倒了。
在醫院的檢查中，我被發現早已懷孕。
看吧，媽媽還是不放心我，安排一個新的小生命來陪我。
我從一個思念媽媽的孩子，即將變成一位媽媽。
我知道，我會將對媽媽的愛，對周焰的愛，都傾注在這個孩子身上。
在我媽去世的第二年，女兒周悅出生。
這個孩子的到來，使我更直觀地感受生命的傳承，嬰兒粉嫩幼小的身體，流著我和周焰的血。
新手奶爸周焰不得不減少工作量，以學習繁雜且細致的照顧嬰幼兒的知識。
「阿青，她怎麼又哭了？
「沒有拉臭啊，她哭什麼。
「哦，襪子忘穿了，騷瑞啊女崽～
「嗐，這小娃娃巴掌大一個，還真是能折騰人啊！
「晚上還得喂奶、拍嗝、哄睡，等再長大點會走會跑了更是一刻不能離人。
「要是公司能成功研發出育嬰機器人，該是會很受歡迎的吧……」
我微笑看著周焰圍著女兒忙碌的身影，不禁想象著以前爸媽還相愛的時候，我爸應該也是這樣照顧我的。
不管後來如何，那時候的媽媽，是幸福的吧。
一個家庭，因著新生命的降落而重新充滿希望，如枯木逢春，再開花結果。
新的工作日，茶水間裡，大家都在傳青攜總裁辦公室書桌上的相框換了新照片，原先兩人依偎的畫面變成一家三口，怪不得老板心情好。
陽光穿過樹影，灑在襁褓上，周焰懷裡抱著小周悅，緊張地護著，眼睛卻笑得眯起來，我的頭發隨意扎著，挽著周焰的胳臂，靠在他肩頭淺笑。
那一年，他 40 歲。
33
生命是一場換角的輪回，我跟周焰在磕磕絆絆中成為一對還算稱職的父母。
周悅健康長大，從蹣跚學步到周遊世界，我們盡可能不去缺席她生命中每一個寶貴瞬間。
她是我跟周焰的寶貝女兒，可以自由選擇自己想要的人生，以自己喜歡的方式去面對這個世界。
不管是去南極洲給企鵝織毛衣，還是去大西洋底救珊瑚，都隨她開心就好。
周悅 18 歲的生日禮，是獨自遊覽歐洲十三國，像個脫韁的野馬，獨自面對未知的徵程。
她臨走前給我和周焰做了頓飯，說是感謝養育之恩。
我看著眼前閃閃發光的女孩，滿含愛意。
這是我的女兒，就如多年前我的媽媽也這樣看著我。
周悅走後，我哭得梨花帶雨，周焰也在偷偷擦眼角。
時光這麼快，一眨眼，當年那個巴掌大的小娃娃就要往外飛了。
家中久違地隻剩兩人，我做老母親的心裡還有一點空落落，真的不習慣。
周焰見狀安慰道：「孩子總有長大的時候，不可能一輩子待在父母身邊的。」
道理我都懂，可就是看不慣周焰什麼時候都一副淡定的模樣。
我試探著打趣：「你真不擔心啊，那萬一你閨女不想繼承家業怎麼辦？」
周焰卻一臉不在乎：「不想就不想吧，等我幹不動了就把公司賣掉套現，保她一輩子富貴，我周焰的女兒在這個世界上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
我的女兒，有真心愛她的父親，是令我羨慕的人生。
周焰聽完卻直搖頭：「哎，你別搞反了，是她的父親很愛她的母親，所以她的父親才特別愛她。」
周焰說，是因為愛我，才愛周悅。
親情的維系不再因為血緣而簡單粗暴，而是因為純粹的愛。
那一年，他 58 歲。
34
周焰盛出最後一盤菜，我還在跟他賭氣。
就是要寶貝我閨女，怎麼了？
我抬眼看鍾，晚上七點，周悅該下班了。
後來，我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周悅隨了周焰，愛鼓搗計算機機器人，商業頭腦也靈活，大學畢業後順勢進入青攜，從小職員做起，一路接了周焰的班。
平時公司事務忙，周悅沒有太多時間回來探望。
今天是我跟周焰結婚五十周年，我提前問過她，她會來陪我們吃團圓飯。
周焰從冰箱拿出兩個橙子，湊到我面前討好地問：「我去榨杯橙汁給悅悅喝吧？」
冰箱裡給周悅準備的可樂被周焰喝掉了，我又開始生氣，剛要說話卻被開門聲打斷。
「媽，我回來了。」
見到女兒我立馬開心，順便告狀。
「悅悅，快洗手吃飯。
「你啊，平時別總加班到那麼晚，注意休息。
「今天晚上喝橙汁好不好啊？你爸老糊塗了，把給你留的可樂喝掉了。」
我轉身去催周焰，他站在餐桌旁沒有反應，不是說要榨橙汁嗎？
周焰就那麼站著，毫無生機。
我輕輕搖著周焰的胳膊，想問問他為什麼不理我。
周焰手裡的橙子滾落，骨碌碌，摔在地上，像一個個省略號。
我慌了。
那年周焰暈倒，也像這樣。
我顧不得其他，大喊著叫周悅過來。
「悅悅，快過來看看你爸這是怎麼了！」
我忍不住往最壞的方向想，人一老，就怕生病。
周焰已經病過一回，可經不起再折騰了。
周悅聽見動靜，慌忙從洗手間跑出，手上沾著水珠也顧不得擦。
「媽，怎麼了？
「別怕，我看看，沒事兒啊。
「您別站著了，快吃飯吧。
「都是我愛吃的！謝謝媽。」
周悅隻是看了看周焰，便扶著我坐下，笑著給我夾菜，像隻有我們兩人。
我焦急地指著周焰，話音顫抖：「悅悅，你爸怎麼不動了？是不是病了，咱們得抓緊時間送他去醫院啊！」
周悅埋著頭，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米飯。
我急得原地踱步，顧不上想太多，隻知道周焰耽誤不得，要去醫院！
我蹣跚著腳步，想背他出去，卻忽略自己也是老太太一個，沒有那麼大的力氣啊。
我放棄了，佝偻著背，撲在周焰身上哭泣。
我救不了我的愛人。
周悅輕輕從背後抱住我，拭去臉上的淚。
「媽，你該吃藥了。
「爸隻是沒電了……」
35
周焰的生命早已停止在八年前，暈倒後再沒醒來。
確診阿爾茨海默病的人，是我。
我在慢慢忘記，忘記所有人，忘記所有事，也忘記他。
偶爾病情好一些的時候，我記起周焰說過，他要研發機器人。
他做一個「他」，來陪著我，它長著他的模樣，發出他的聲音，了解我們之間的故事，哪怕有一天，他老了，病了，S了，都還有另一個「他」來照顧我。
這個想法是周焰創立青攜的初衷, 經過多年來一輪又一輪的嘗試改進, 最後完成版終於成功落地。
雖然聽起來很荒謬, 但我從未懷疑過他的能力，我知道他一定能成功。
他對我的所有承諾, 都會兌現。
在周焰離世後的八年裡, 他為我研發的另一個「他」一直陪伴著生病的我, 陪我聊天, 為我煮飯, 逗我解悶, 像過去幾十年的每一天。
他讓我覺得，他從未離開過。
雖然偶爾也會有各種插曲，有時是因為芯片故障而肢體卡頓，或是因為程序缺陷而記憶錯亂，或是因為電量不足而自動關機，總之會產生這樣那樣的問題。
但這都沒關系, 我知道他愛我, 就夠了。
不對的人是我。
是我忘記了。
趁著這會子清醒, 我想對周焰說聲感謝。
謝謝你愛上我，又愛了我這麼多年，就算你已經不在了, 還要牽掛我，照顧我, 為我安排好一切。
你做的這個「你」, 我很喜歡，給你打五星好評。
但如果可以, 我還是最喜歡你。
機器人再像你，也不是你……
我知道，周焰真的不在了。
這首蔓延我整個生命的詩, 寫成了人生路上必經的離散。
有時我也會想起以前, 想起周焰曾對我說過的那些話。
周焰說，他喜歡我很久了。
周焰說, 他的愛是自私的, 他要娶我。
周焰說，他永遠都不會騙我。
周焰說, 我比什麼都重要，不管發生什麼，他都會照顧好我。
周焰說, 我們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周焰說，是因為愛我, 所以愛我們的女兒。
還有好多好多……
有笑, 有淚, 有難忘，有遺憾，但更多的是不舍。
我舍不得他。
我細數著周焰的五十年, 這是他的一生, 亦是我的一生。
哪怕他已不在，哪怕我會忘記，但我們的故事永存，時間也不再有意義。
見與不見, 不可再見，才是人間。
那一年，他 68 歲。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