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姐被抬入謝府沒兩年,謝家就被抄了。
無人敢收留他們,阿姐隻好帶著謝府老小回了娘家。
人人都道謝家人性情好,除了那個年少輕狂的三公子謝尋。
聽聞其往日為博玲瓏閣姑娘們一笑,隨手擲千金也是常有的事。
如今謝家落魄,他一聲不吭地跑去投了軍。
待他率領士兵走進長寧城,我才知那個傳言在戰場上S人如麻,手段狠戾的鐵面將軍正是謝尋。
後來他回謝家探親,在清風樓撞見了我。
從屍山血海修羅場中走出來的奪命閻王小心翼翼地擋住了我的視線,試探道:「我不比這些小倌差,姐姐能不能也疼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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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姐比我大了三歲。
在我十六歲那年,她坐著一頂小轎子,搖搖晃晃地被抬進了謝家側門。
她原是替我去給謝老夫人送藥的,不曾想撞上了謝大公子謝啟,兩人一下就看對眼兒了。
這謝家是長寧城最有臉面的人家,謝大公子的姑母乃是當今聖上的貴妃,六皇子的生母。
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
而阿姐隻是個外鄉來的孤女。
那幾日街頭巷尾都在議論此事,說阿姐能給謝大公子做妾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更何況大公子成婚已有三年,未納過妾,膝下又無子。
隔壁春竹兒的阿娘滿臉豔羨地看著我:「你阿姐若能為謝家添個大胖小子,那你們家這後半輩子可就都不用愁了,真真是應了那句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我有些疑惑地看著她:「嬸兒,我不能又當雞又當犬吧。」
……巷子裡一片寂靜。
春竹娘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瘋子似的:「算了,我同你這一根筋的說不清楚。」
然後頭都不回地走出了巷子。
她又急著去找媒婆了。
我抱膝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看著院子裡被風晃動的梅花枝。
若謝家真是個享福之地,那就讓阿姐平安順遂地過完這一輩子。
沒生出個小子又如何?
我心裡隻盼著阿姐能快活。
可若是阿爹還在,我想他定是不會點頭的。
阿姐被抬走的前一日,她躲在房中盯著阿爹生前留下的唯一畫像,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怎麼都掉不完。
她同我說昨夜她夢見阿爹了。
阿爹怪她,怪她糟踐自己,阿爹不信她是心甘情願去謝府當妾。
其實我也不信。
她不過是為了讓我能過上個安生日子,想著借謝府的勢庇護我長大。
阿姐說,她不想再受人欺負了,也不想再吃苦了。
我沉默地點點頭,那天夜裡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
2
做人是有點苦的。
阿娘生我的時候傷了身子,村裡人日日都戳著阿爹的脊梁骨,笑他是個沒後的,這輩子都隻能守著三個賠錢貨了。
爺奶也不曾給過他半分好臉色。
明明家中大伯父酗酒,二伯父嗜賭,最小的叔父連爺奶的棺材本都偷去給村頭的劉寡婦買銀簪子。
唯有阿爹任勞任怨,靠著當郎中掙的幾個銅板供著一家老小。
可他們還是刻薄至極。
阿娘生完我後還沒出月子就被爺奶使喚去地裡,身子一直沒養好。
大伯娘像是沒看到一般,將家中所有的髒活累活都推給阿娘幹。
小姑回門探親,才進門就催命似的喊著阿姐的名字:「你可得給我好好看著,我們家良哥兒要是少了根頭發,我可都要找你算賬。」
我搓著盆裡成堆的衣服,抬頭看到她鬢上的小鳳頭簪子一晃一晃。
那是小姑趁著阿娘下地時去她房裡翻出來了,是阿娘唯一的陪嫁首飾。
可小姑不承認,非說是她自己買的,還嚇唬我們說這叫造謠汙蔑,告到官府我們都是要被抓起來的。
她原是給隔壁村的教書先生當續弦,年紀輕輕便成了兩個孩子的後娘,這些年甚少回家。
去年生下趙有良後,她不僅回得勤了,講起話來都開始拿腔作勢。
這一日阿姐又要哄娃又要燒飯,不小心把鍋裡的菜煮糊了。
阿奶一巴掌甩到了她臉上:「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真是個來討債的!」
阿姐捂著臉,手臂上還冒著水泡,可她卻連哭都不敢哭出聲。
二叔家的堂弟偷了阿奶的雞蛋,被發現後不慌不忙地指著我:「是她讓我偷的!」
雞蛋金貴,是阿奶的命根子。
阿奶惡狠狠地回過頭,二話不說一腳把我踹到在地:「好你個狗娘養的!就知道歹竹生不出好筍!」
我忍痛爬了起來,拳頭握得緊緊的:「我沒有!陸有才嘴邊還沾著蛋黃呢!是他偷的——」
話音剛落,雨點似的巴掌落在我的頭上身上。
「反了天了還敢頂嘴!真是有娘生沒娘教!」
「哎喲,我們有才從來不說謊的!偷東西這是何等過錯你都敢推在他身上!這要是認了我乖兒心裡得有多難受!」
「今日敢誣陷兄弟!明日就敢忤逆爺奶!非得狠狠打她一頓讓她長長記性!」
阿姐拼命護在我身前,哭著求她們不要打我……
那年我不過七歲。
這樣的日子熬了一天又一天。
這樣的罪遭了一次又一次。
可阿爹從未想過帶我們離開。
我們一家四口擠在漏風的屋子裡,連隻蠟燭都沒有。
冬日稀薄的月光透過漏風的窗戶灑在我的身上,就如同刀片一般,密密麻麻地穿過我的身體。
可我卻連痛都說不得。
直到有一年農忙,阿爹要去縣裡的醫館,阿娘要下地幹活。
住在鄰村的阿舅專程給我們送來了一隻雞,說是前幾日見到阿娘臉色不好,就S隻雞給她補補身子。
阿姐高高興興地接過雞送走了阿舅,才回過頭,手裡的雞就被大伯娘搶走了。
鍋裡難得燉上了雞湯,兩個大雞腿進了兩個堂哥的嘴裡,一對雞翅給了堂弟。
其餘的雞肉留起來給幾個叔伯。
就連雞頭雞屁股也被伯娘們爭著搶著吃了。
一家人歡天喜地地坐在院子裡剔著牙,等著阿娘回來刷碗。
我和阿姐蹲在廚房裡,餓得直喝涼水。
阿姐個子比我高些,一眼就看到了櫃子裡擺著一碗紅薯絲飯,趕緊去端了下來。
我們連筷子都來不及拿,一把一把往嘴裡塞。
有點酸,有點苦。
抓起來的時候會拉出一條條長長的絲。
「三七,這飯好像......好像是餿的。」
不是好像,就是餿的。
阿奶嫌阿娘幹活慢,總覺得阿娘是故意在田裡拖著不想回來幹家務。
於是偷偷將阿娘的飯藏了起來準備第二日吃。
可她記性不好,總是忘了拿出來。
我連頭都沒抬,嘴裡被餿飯塞得滿滿當當:「又不是第一次了,吃不S人的。」
阿姐端著碗,眼淚珠子一顆顆落在飯裡:「三七,阿姐以後一定會嫁個好人家,你和阿爹阿娘就不用過這種苦日子了。」
真的麼?
嫁人就可以不用過苦日子嗎?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這飯酸中帶苦,加了點阿姐的眼淚又有點鹹了。
阿娘回來的時候臉上還沾著黃土,臉色被襯得慘白慘白的。
她沒看到雞。
連雞骨頭都沒看到。
卻正好看到了我和阿姐抓著餿飯往嘴裡塞。
她扶著門用力地喘氣,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一般。
還沒來得及等我咽下最後一口飯,她猛地拖著我和阿姐來到了院子,瘋了似地砸碎了桌上所有的碗,嘴裡哭著喊著:「你們不是人——你們不是人啊——她們也是你的親孫女親侄女啊!」
大伯娘趕緊把她的寶貝兒子抱在了懷裡,生怕他被嚇到。
「老三家的你瘋啦!什麼親不親的,搭個女字就是不親!你看看我們村誰家沒有兒子!就她們倆,能給口飯吃都不錯了!」
阿娘癱坐在了地上,像是把這輩子的力氣都花完了。
大伯娘以為她說對了,戳到阿娘的痛處了,臉上就更得意了。
「有福,你可不像你兩個妹妹,裙帶一解就有人養她們了,你啊還是要靠著你爺奶才能娶上媳婦兒。」
「阿娘~爺奶說了,茯苓姐和三七妹都可以賣銀子,以後要供我上學堂考狀元的!」
「才不是呢!我阿爹說了,她倆賣的銀子可以要給我在鎮上開一家糖人店!」
「不對!阿奶說是給我娶媳婦兒的!」
「是給我開糖人店的!」
「是給我娶媳婦兒的!好多好多好多媳婦兒——」
我抓起洗衣的棒子,用力地揮到陸有福的臉上。
啪地一聲,院子裡終於安靜了……
片刻後,哀嚎聲和哭鬧聲此起彼伏,數不盡的拳腳爭先恐後地落在我身上。
「天S的你這小賤蹄子居然敢當著老娘的面打老娘的兒子!」
「真是造孽啊!咱這樣老實人家居然出了你這樣的毒婦!你個S人犯啊!」
「去喊她爹回來!讓她跪下給我們有福認錯!」
......
我趴在地上,模模糊糊地看著阿娘的嘴裡湧出了好多好多的血,在地上蜿蜿蜒蜒地淌開。
亂蓬蓬的頭發遮住了她半張臉,她想抱抱我,可怎麼都爬不起來。
阿娘快S了。
這幾日阿爹拿了好多藥回來,連阿奶都消停了幾天,沒有在門口罵罵咧咧。
可阿娘還是不見好轉,一天到晚張著嘴喘氣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阿舅專程請了縣裡的大夫來看。
大夫一邊摸脈一邊搖頭,連個方子都沒有留下。
送他出門時,大伯娘二伯娘還有小叔母看戲似的站在院中,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要不把三七送去給劉瘸子家當童養媳,還能換點銀子給她娘治病。」
「就是,整日躺著,三弟這個月的家用怕是都要拿不出來了。」
「茯苓也是,等過了年就趕緊定個人家,我官人家的表妹就比茯苓大了兩個月,如今孩子都跟我家有才一樣大了。」
......
阿爹隻是抬頭看了她們一眼,院子裡就清淨了。
我這才知道,原來阿爹的一個眼神就可以堵住她們這群畜生的嘴。
可惜啊,可惜一切都晚了。
阿娘走的那日是個難得的大晴天。
我折了山腳下的梅枝放在了阿娘的墳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記得以前,每逢梅花開時阿娘總會折下一枝當作簪子插在自己的鬢間。
伯娘們總是笑她,說她插著雞毛裝鳳凰,可阿娘從不理會她們。
我本以為是她愛極了梅花,堅韌耐寒。
等大了些才知道原來阿娘也是愛好看的,隻是苦於沒有多餘的銀錢買些便宜首飾。
我的阿娘,在她還未出嫁前,也是個珠玉般的姑娘。
常聽人說這世間也有生來就為享福的女子。
她們自幼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從不知人間疾苦。
成親後又能得一夫君相敬如賓,不必為幾枚銅板操碎了心。
還會有個可愛伶俐的孩子,處處討人喜歡。
若是老天有眼,下輩子就讓阿娘去當這樣的女子吧。
不要再給阿爹當媳婦兒,不要再給我當阿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