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看著他,神色平靜:「戌時走的,馬車早已過了婁山。」
嵇爻置若罔聞,繼續往前走去。
嵇弋負手立在那裡,並不阻止,然而就在嵇爻路過他,即將踏出侯府大門之際,他再度開口,淡淡道:「無詔進京,視同謀逆。」
嵇爻腳步一頓。
嵇家世代鎮守邊關,嵇家人走不出婁山。
少年寬闊的脊背劇烈起伏著,指尖處隱隱透出幾絲顫抖,他望著婁山的方向,滿心滿眼都是不甘。緩緩轉身,他看向兄長,忽然就有些哽咽。
「兄長,我要去找她。
「我不信她就這麼走了,我不信……」
昨日還在同他耳鬢廝磨、抱著他念詩訴情的那個人,怎麼今日就將他拋下了呢?她不是說,最喜歡他了嗎?她不是說,會娶他做夫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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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的視線裡,忽然浮現一張軟白小臉。
潔白可愛的小淑女提著裙擺,站在光裡,正笑意盈盈地望著他。
「阿爻哥哥,明日見啊。」
她擺了擺手,羅裙轉動,輕盈得像隻蝴蝶,就這麼從他的眼前飛走了。
騙子。
胸口傳來陣陣鈍痛,嵇爻喉嚨酸澀得厲害,眼裡的光逐漸熄滅下去。
他再也不要喜歡蕭梵音了。
21
汝陽城郊,歸京的馬隊已經加速行進了七天七夜。
「姑娘,喝點水吧。」
顛簸的馬車內,月娘撫著梵音的背,輕聲哄勸道。
梵音靜靜地看著窗外,月明星稀,她的聲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沉靜:「……月娘,我不渴。」
月娘知道,姑娘這是傷心了。
舟車勞頓,短短幾天的時間,她就瘦了一大圈,原本有幾分圓潤的下巴也變得尖尖的,看著好不可憐。
看了一眼一旁早已熟睡的桃桃,月娘伸出手,愛憐地擦去她額角細密的汗珠,心下一陣輕嘆,小小女子長大了,又有什麼好?心裡裝的事少,才能睡得好。
梵音的確睡不著。
離開肅北之後她才發現,自己比想象中的更喜歡嵇爻,同他分開,也比想象中的要更難過。
但她還是離開了。
前些時日,她收到了孚京送來的家信,信中阿爹一改往日話鋒,對嵇爻的態度大變,言說若是梵音喜歡,嫁給他也不要緊,又說孚京近日無聊得很,叫她就待在肅北,不必急著回來。
父親的字跡她看得真真切切,作不得假。
幾乎是立刻,梵音便猜到了——
皇帝大不好了。
她離京時,宮中便時常急召太醫,如今一連幾個月過去,隻怕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梵音知道這一天會來。
隻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抬起頭,望向夜空中高懸的明月,梵音想起了寶座上的君王,月色如刀。
她的那位皇曾祖父,慈眉善目,雷霆手段。
他是個沒有弱點的皇帝。
沒有妻子,沒有孩子,不親厚皇室宗親,也不在乎朝廷眾臣,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似乎天底下,再沒有能觸動他心弦的事情。
梵音堅信他是一位冷心冷情的皇帝。
但她的曾祖父卻說:
不。
陛下亦有珍愛之人,天家亦有手足情深。
隻是,不是他們。
隻是,竟是肅北。
「蠻蠻,政權更迭是極其殘酷的,在無上的皇權面前,人渺小得像粒塵埃,父子反目,手足相殘,不過是平常事端。」
褪去天家虛偽溫情的外衣,裡面駕著的,是冷酷的铡刀。
不為刀俎,便成魚肉。
坐上皇位,尚且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遑論將自己的命運交付到他人手上。
要去爭,要去搶。
而想要名正言順地得到皇位,勢必要打動陛下。
世家大族之間的關系,僅憑承諾締結是遠遠不夠的,結為姻親才是最牢靠的手段。
與鎮北侯府的聯姻,將梵音送去肅北試婚,這都是定王府的誠意,陛下看到了,鎮北侯府也接下了。
這是一樁交易,彼此都心知肚明。
但世事無常,計劃得再周密,許多事情也隻能盡人事,聽天命。
更何況這一次的賭局,是以皇位為籌碼。
馬車持續顛簸著,風有點涼,梵音關了車窗,在軟榻上躺下。臨行前,因著同鎮北侯府的聯姻,曾祖父曾將她喚至書房。
同鎮北侯府的聯姻,梵音從頭到尾都是知情的。
曾祖父說,其實他的目的,本就隻是將她送去試婚。
說成聯姻,不過是太了解父親的性子,若一開始便說是試婚,他斷然不會同意,索性說得更嚴重些,他自己便退步了。
事實證明,這步棋果然是走對了。
當時曾祖父還說了什麼呢?
梵音輕輕地閉上眼睛,她想她永遠都忘不了。
「去肅北吧,孩子。
「若事成,太爺爺接你回孚京,做大衍金尊玉貴的公主,若事敗……你便做肅北草原上,無憂無慮的小蠻蠻。
「今天太爺爺叫你來,告訴你這些,不是為了叫你不恨我,而是不想你不愛自己。
「太爺爺不想你以後的人生裡,每每想起此事,都要問自己,是不是我們不愛你,才會舍棄了你,將你送去肅北。
「蠻蠻,你記住,太爺爺、阿爺大母、你爹爹娘親,這家裡的每一個人,都是愛著你的。」
正是因為愛你,才不想將你置於危險之地。
曾祖父為她考慮得深遠,可當那一天來臨,梵音還是選擇了回孚京。
她不會向嵇爻抑或鎮北侯府求助,將肅北拖入渾水之中,那是陛下和曾祖父都不願看見的。
梵音能做的,不過是回到家人的身邊。
她喜歡嵇爻,很喜歡很喜歡,可她更愛阿爹阿娘和自己的親人手足。
一家人,生S好壞,都是要在一起的。
故意欺負阿爻哥哥,又故意不告而別,梵音想,她當真是個很壞的女孩子。
她會哄好他的。
假使她活下來了的話。
不過若是S了,也沒關系。
這樣,阿爻哥哥就永遠也不能忘記她了。
22
梵音離開的第十一日,郭神通抱著一隻小羊羔回來了,與她一同回來的,還有嵇弋嵇爻的父親,鎮北侯嵇讓。
彼時嵇爻已經在武館喝得酩酊大醉,眾目睽睽之下,被父親扛回了家。
郭神通抱著小羊羔,看著頹廢的嵇爻,「嘖」了一聲:「……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也不知道梵音到底看上你哪一點,原本是想讓你兄長聯姻的,可她卻來信說,她就要你,也隻要你。」
「到底是怎麼看上你的呢……」郭神通摸了摸下巴,想不通。
一番話聽得嵇爻如遭雷擊。
「阿娘……」
他抬起頭,喉頭艱澀:「你是說,蠻蠻她……一開始選的人……便是我嗎?」
郭神通點了點頭。
嵇爻眼睛一亮,霎時又灰暗下去,選了他又如何呢?她仍舊是不要他了。
「可是她丟下我了。」
嵇爻忍下鼻間酸澀,神色枯敗:「……阿娘,她已經丟下我,回孚京去了。」
所有人都知道她要走了。
可是他,他甚至連一句告別都沒有。
少年麻痺下來的心髒重新跳動了起來,疼得他渾身發顫,極致的委屈失望通通轉化為濃重的恨意。
蕭梵音!
如果你知道我變成了現在這樣,會不會後悔自己當初的選擇!又會不會……對我有一絲心疼?
傷春悲秋,真是沒眼看。
郭神通搖了搖頭,理所當然道:「她走了,你不會去追?」
嵇爻愣住了:「可是——」
話音未落,一紙絹帛被扔進了他懷裡,嵇爻呆呆地將之展開:「這是……陛下的密詔。」
他猛地抬起頭,卻發現父親母親已經往外走去。
大門處,遠遠地傳來副將朱邈洪亮的聲音:「侯爺,將軍,將士們已經在城外等著了,是否即刻啟程?」
「立整上馬!」
「是!」
嵇爻攥緊了手中的密詔,神色逐漸變得堅定鋒利,站起身來,他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他要去孚京。
他要親自去質問她,為什麼要拋下他!憑什麼要拋下他!
23
梵音回到孚京那天,天上下起了小雨。
京城總是這樣,夏秋時分,十天裡六分雨,三分陰。
好在,雨停得很快。
梵音踏進王府大門,離家半年,她高了許多,不知道父親母親見到她時,會不會大吃一驚。
思緒剛起,她便聽見了阿爹殷切地在呼喚。
「蠻蠻……蠻蠻!」
梵音抬首望去,花門處,垂廊上,父親正急急地朝她奔來,母親步伐平穩地跟在他的身後,看向她時,神色倏爾柔軟了下來。
不過片刻,父女倆便走到了一處。
梵音笑了起來。
「爹爹。」
一聲爹爹,喚得蕭敘紅了眼睛,看著半年未見的女兒,他心疼不已。
他的蠻蠻,她受苦了。
「傻孩子。」
他克制地撫了撫女兒的鬢發,聲音裡帶上了哽咽:「……不是叫你不要回來了嗎?」
「要回來的。」
梵音看向母親,滿眼的孺慕:「蠻蠻是阿爹阿娘的孩子,當然要和阿爹阿娘在一起。」
薛鳴玉看著眼前的小小少女,思緒飛到了多年前的雪夜,那時小小的少女還是個幼童,也是如同今日這般,同她父親在書房外等她。
一大一小依偎著,眼巴巴地看著她。
「蠻蠻要和阿爹阿娘在一起。」
她的聲音聽起來好可憐,於是她放下了手中的賬本,打開了書房的門。
梵音跑過來,小心翼翼地拉住了她的手。
那時候薛鳴玉忽然意識到,哦,原來自己是愛著這個女兒的。
此時此刻,她慢慢地朝梵音伸出了手。
梵音亦如同幼時那般,輕輕交握住了母親溫暖的手。
「阿娘。」
她乖巧地喚道。
薛鳴玉「嗯」了一聲,神色仍舊是淡淡的:「……見過太爺爺,記得去給你太奶奶燒幾炷香。」
梵音點頭稱是。
下一秒,熟悉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阿姊?阿姊!」
「蠻蠻——」
「小妹!」
梵音驚喜抬頭,待到人走近了,她便開始仔細打量著他們。
「鹳郎,半年不見,你怎麼長得這麼高了?」
「大哥哥,你終於回來了……在外頭待了這些年,你黑了好多……」
「阿姊。」
梵音癟了癟嘴,撲到了自家般若阿姊懷裡:「我好想你……」
蕭般若也紅了眼眶。
她看著潑辣,實則是心最軟的一個,尤其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妹妹,離家那麼久,怎會不心疼想念?
「好蠻蠻,你受苦了。」
梵音搖頭,淚眼蒙眬間,又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她擦幹眼淚,一個一個地叫人。
「小姑姑!」
「哎!」
「大伯母!」
「回來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