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低著頭,一言不發回到座位上。
發現我桌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杯溫熱的紅糖姜茶。
同桌孟恬專注地寫著英語閱讀,眼皮也不抬道:「喝吧,我知道你那個來了。」
我吸了吸鼻涕,對她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孟恬,你知道哪裡能喝酒嗎?」
她放下筆,冷靜而銳利的眼睛緊緊盯住我:「你不想要命的話盡管去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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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不會去聽孟恬的。
拜良好的記憶所賜,我想起坐在班級後排男生曾討論到有一家叫「皇家」的 KTV,隻要你點過夜包間,對方就免費提供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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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放學後,我給張叔打電話說我要去同學家做作業別等我後,便獨自背著書包來到「皇家」。
有些怯地在前臺付了錢,對方領我來到最角落的包間。
關上門,連設備都沒開,靜靜地坐在沙發上。
脫下書包,目光落到桌上那一件啤酒上。
笨拙地起開啤酒蓋,灌了一口後立刻被辣出了眼淚。
「咳咳咳咳咳咳……」
嗆得五髒六腑都要出來了。
刺耳的手機鈴響起,許格冷靜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你現在在哪兒。」
我擦了把眼淚,吸了吸鼻涕:「在同學家寫作業呢。」
我自認為語氣很正常,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沒想到那端靜了兩秒後,響起許格似笑非笑的聲音。
「阮禾,你以為你說謊技術很高明?」
又是這種語氣,又是這種自認為能掌控一切的腔調。
好像我的所有都能被他一眼看透。
你這麼厲害怎麼看不出來我喜歡你。
我想起白天他和紀雲白聊天的一幕,生了他的氣。
「我去哪兒關你什麼事,也不見你事事向我報備,你以為你是誰啊。」
吼完後「啪」的一聲掛斷電話,直接給電話關機。
繼續悶頭灌。
經過剛才的燒心燒肺,這次灌下去明顯適應很多。
大腦在酒精的麻痺下越來越困倦。
就在我一瓶快要悶完時,服務生推開了包廂門,直接把剩下所有酒抱走。
「女士不好意思,咱這邊不知道您是未成年,剩下的酒我們自行處理了哈。
「還有,等會兒您家長可能會來接你,你在這兒暫時不要離開。」
聽不清。
完全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
一個人影逐漸重合交疊成兩個人影,這些人影抱走了我的酒。
不過沒關系,這一瓶就夠我醉的了。
我趴在桌子上,傻傻笑著。
我看見了爸媽。
小時候,我坐在我爸的肩頭,我爸馱著我去看舞龍舞獅。
回來晚了,一路上,長長的青石板路浸著銀白色的月光。
河水靜靜流淌。
我媽牽著大黃在門口等我們。
一看見我們,便笑著接過我,抱在了懷中。
「阿媽做了小禾愛吃的豆幹,你吳伯今天下午來給咱送了四斤水豆腐,明天做臭豆腐吃好不好呀。」
大黃狗在我媽腳下打轉,一會兒坐起,一會兒蹲下,尾巴搖得很歡快,不知道在急什麼。
我家院子的東北角栽了一棵桂花樹和一棵桃樹。
每年桂花成熟的季節,阿媽總會坐在院子裡做桂花蜜、釀桂花酒。
我搬了張小桌子在樹下寫作業。
初中時,正是我中二期,每天都故意找些很高深的句子摘抄到我的日記本上,以為自己是全世界最獨特、最獨一無二的人,沒有人懂我,阿媽也不懂。
那日夏日傍晚,我坐在茂盛的桃樹下,搖頭晃腦問樹下搖著蒲扇納涼的阿媽。
「阿媽阿媽,你說人為什麼要有感情。」
阿媽怎麼回我的我忘了,隻是當年得意自己問題的高深。
我閉上眼,酸澀沉甸甸壓著眉骨,一眨,淚珠便盈滿眼眶。
所以。
人為什麼要有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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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廂門被人推開了。
我眯眯眼,到底看不清來人是誰。
隻是覺得,自己被誰背在了背上。
很溫暖、很有安全感。
像是那年春夜,阿爸馱著我去看花燈。
「阿爸。」
我在他溫熱的肩頸蹭了蹭。
「大黃S了,我們家要被政府拆遷了。
「那個很好很好的家,有你有阿媽有我有大黃的家,那個我們生活了十五年的家……」
我的聲音漸漸地放小了,心髒擰著地疼,有氣無力地掀了掀嘴角。
「要沒了。」
忽然號啕大哭。
像小時候哭鬧著要阿爸給我買玩具那樣無理取鬧地拍打著他的肩。
「怎麼辦呀怎麼辦呀,我們要沒有家了。
「阿爸你去求求他們好不好呀,為什麼一定是我們呢?怎麼一定是我們呢?
「誰能來管管呀!誰能來管管呀!救救我們的家!救救它呀!我不想被趕走!不想被搬出去!
「阿爸嗚……嗚,你們都走了,我自己好辛苦嗚,真的好辛苦。」
我重重打著他的肩,蠻橫又不講理地。
「去求求他們好不好呀,求求他們,我們不要錢,隻要家。」
像是已經知道了既定的無法改變的結局,聲音漸漸微弱。
「求求了。」
我失了全身力氣般地趴下來,在對方脖頸間又蹭了蹭,這回卻聞見熟悉的味道。
是蘇媽在每個人房間中放的栀子桂花膏香味。
我知道他是誰了,不是阿爸。
閉了眼,安靜下來,也不鬧了。
嘴角卻輕輕勾起一抹蒼白的、無力的笑容。
「許格。」
我寸寸攬緊了他的脖頸,很小很小聲音地說。
「我沒有家了。」
那夜天寒地凍,漫天飄雪。
我不曾見——
少年眼睫垂下,盯著衣領上我的眼淚,喉結慢慢地滾動著。
又一滴熱淚砸下後,瞬間握緊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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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拆遷的文件雖然下來,但要說動 W 鎮一千多戶居民還是有些難度。
這正好為我高考騰出了時間。
那些烏煙瘴氣的事情,還是放在考後再說吧。
接連來的一連串打擊讓我的一模成績非常糟糕。
我看了看自己的排名,又想起許格曾說過想上 Q 大量子信息科學專業,頭疼地揉揉太陽穴。
真是愁S了。
因此不敢懈怠,日夜熬燈苦讀。
終於讓我在四月份的二模追了上來,此後不論大考還是小考,我的成績都穩定在年級前五。
我微微松了一口氣。
又一個熬燈苦讀的夜晚結束之後,我下樓去客廳接水喝。
經過許格房間時,我聽見他打電話的聲音。
「爺爺,這事兒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我不知道對方說了什麼。
隻是少年的聲音倏然低了下去。
「你知道的爺爺,我活到現在,從來沒有求過人。
「這次算我求你。」
一道門之隔,我甚至能想象到屋裡的少年坐在地毯上,無奈地垂下睫毛,失落地抹了一把臉,嘴角邊還掛著自嘲的笑。
S 市的四月,是梅雨季。
外面洋洋灑灑下著酥酥小雨,窗戶上水柱始終未斷。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我聽見他低落又無力地說了這樣一句話。
「阮禾她不能沒有家。」
許格是很驕傲的。
至少在我的印象裡。
在這樣一個有愛、有錢、家裡人把他當掌中寶寵著一般的家庭長大的緣故,他骨子裡是帶了傲氣的,有點張揚和囂張。
我從沒有見過他在人前服過軟,露過怯。
像是森林裡的虎大王,從不會對人類搖尾乞憐。
這是我第一次聽他用這樣微軟的、低三下四的語氣去求別人。
我沒有再繼續聽下去,想來許格也不想讓我聽到。
畢竟他在我面前展現出來的形象總是強大的、無所不能的。
外頭的雨持續落著、滴答著。
我深深呼了一口寒氣。
S 市今天的春天太冷了。
夏天趕緊來吧。
……
臨近高考的前一個月,許伯父和許阿姨請了一個月的假,專門在家陪我們。
許阿姨喜歡挽低低的丸子頭,青色旗袍外搭藍色披肩。
她總是溫柔地對我笑:「不要太緊張,不要太給自己壓力,實在不行還有家裡為你兜底!」
許伯父便皺眉反駁她:「我們阮禾是很聰明的孩子!說什麼不行的話。」
我坐在一旁,手裡捧著熱茶杯,靜靜地微笑。
許伯父定定看了我好一會兒,忽然抬高手比了比我的身高。
又滿意地說:「這三年長了不少,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有喜歡的男生的話跟伯父說,到時帶回來讓我們見見,給你把把關。」
我笑眯眯點點頭,乖乖巧巧說了聲好,偷偷舉高茶杯喝了口茶。
借著杯身的遮擋,偷偷去看窩在沙發上、將大白 T 壓得亂七八糟,正在打遊戲的許格。
他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我心下黯然,就要收回目光。
然而就在我收回目光的上一秒,他忽然抬眼朝我看來。
黑漆漆的目光讓我瞬間呼吸一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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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的前一晚,孟恬給我發來消息祝我好好考,我也回了很長的一段祝福語。
準備關手機睡覺時,我收到了紀雲白發來的考試祝福。
內容很簡單。
【阮禾,你一定要好好考,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
我鄭重打下兩個字:【謝謝。】
高考那天,我和許格在一個學校考試。
習慣性地跟著他找考場。
我倆來得很晚,空蕩的樓梯間已經沒有人。
樓梯上隻有我和他一前一後的腳步聲。
他上到最後一層臺階後,忽然側身扔給我一樣東西。
紅色物件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度,我下意識抓住它。
長長的紅線牽著的竟是一道學業符。
高處的少年穿著潔白的校服,雙手斜插黑色校褲口袋。
偏著身看我,淡了眉目。
「我本來不信這個,但——」
他頓了下,若無其事地垂下眼睫,轉身上臺階。
隱約有一句話飄進我耳中。
「為你求的,好好考。」
……
從 8 號到考試成績出來之前的這段日子,是剛解放的高中生最瘋狂的一段時間。
我收拾了行李,準備回 W 鎮住一段時日。
拒絕了張叔的好意相送,我獨自買了一張到 W 鎮的高鐵票。
我走那天,許格倚在門框上看我。
那時夕陽很大,陽光照得他有些睜不開眼。
睫毛被金燦燦的陽光燙成了暖金色,皮膚依舊很白,小小的棕痣,恰到好處地嵌在高挺的鼻梁骨左側。
看著挺誘人的。
「你回去吧,這次,我就不跟你一起了。」
我說:「好,再見。」
拉著行李箱走了兩步,到底不甘心話隻說到這。
又停了腳步,松開行李箱,氣喘籲籲跑回去。
他沒有進屋,還是懶懶散散地倚在門框上。
我扶著腿喘氣,定定看了他好一會兒。
他低了眼,也將我靜靜看著。
「你等我。」我說,「我回來告訴你一個很大很大的秘密。」
一個有關我十五歲到十八歲整個青春的秘密。
我想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