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知道媽媽有多委屈嗎？
舅舅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又開始渾身顫抖。
我覺得不夠，一點都不夠。
和媽媽受的苦難比起來，他現在的愧疚和後悔又算什麼？
根本不值一提！
我翻開日記本，大聲朗讀。
「哥哥說他寧願我沒有回來，這樣，至少徐菁菁會永遠開心。」
「徐菁菁落水了，她說是我幹的，哥哥又相信了她，哥哥讓我滾，最好去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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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菁菁生病了，尿毒症。媽媽讓我捐一個腎給她。我不願意。」
「爸爸媽媽哥哥，好像突然就喜歡上我了。我夢寐以求的愛，好像突然就來到了我手中。但我知道的，其實他們隻想要我的腎。他們不愛我。」
「今天徐菁菁暈倒了。媽媽等不及了，她說，要是我不願意捐，那就斷絕關系吧。」
「徐菁菁說她對不起我，說她知道錯了，她真的知道錯了嗎？她不知道。她隻是想要我心軟，把腎給她。我決定離開。」
「爸爸開著車來追我，和大貨車迎面相撞。爸爸S了，徐菁菁殘了。他們說都是我的錯，媽媽讓我去S，哥哥讓我把兩個腎都捐給徐菁菁，這樣來贖罪。可是，這和我又有什麼關系？隻是因為我沒受傷，所以我就有罪了嗎？那我寧願S在那一天。」
我也忍不住哽咽了。
我連看到這些文字都會難過，那我的媽媽，該有多絕望啊。
「我愛上了一個男生，他對我很好。我突然不想要他們的愛了。我不需要了。
「我決定開啟一場盛大的逃亡，我會給我自己想要的幸福。」
媽媽真的幸福了嗎？
有了茵茵，媽媽感覺到幸福了嗎？
我不知道。
我沒法問媽媽，我隻能問爸爸：「媽媽幸福了嗎？」
爸爸泣不成聲，隻能拼命點頭。
那媽媽，一定是幸福過的吧。
11
舅舅一動不動地盯著日記本。
我看到有淚，從他眼眶裡滴落，暈開了媽媽的字跡。
舅舅這才像陡然驚醒，連忙用自己的衣袖擦拭。
他的動作小心翼翼，似乎是怕一不小心，就會把紙張蹭破了。
大人們好奇怪。
媽媽活著的時候，他們從來不珍惜。
等媽媽S了，他們又哭天搶地，好像失去了什麼稀世珍寶。
好假。
現在就連一個日記本，都能讓他們這樣對待。
可我的媽媽呢？她得到了什麼？
她什麼都沒得到。
隻在S後，才得到了他們又虛假又沒用的愧疚。
舅舅又問爸爸：「她S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痛不痛苦？」
爸爸終於忍不住了，起身給了舅舅一拳。
他低吼：「你他媽現在問這些又有什麼意義！你趕緊滾！滾出我們的生活！」
舅舅走了，但他還是每天雷打不動地過來看我。
守在我的幼兒園，守在我家樓下。
他從來不靠近，隻是沉默著，遠遠地看著我。
我回家以後，爸爸陪我的時間更多了，他總是第一個衝進幼兒園來接我，別的小朋友都可羨慕啦。
但我知道，其實爸爸更忙了，他好久都沒睡過一個完整的覺，每次我睡著了，他都要亮著燈工作好久。
我說我可以自己回家的，爸爸卻說什麼都不準。
他被舅舅搞得害怕了，他再也不敢讓我一個人。
後來我也看到過徐菁菁，她來找過舅舅，就在我的幼兒園門口。
她求舅舅回家，求舅舅不要不管她。
舅舅皺著眉頭，厲喝：「別碰我！」
我坐上爸爸的電動車後座，忍不住往那邊看。
我最討厭徐菁菁了，看到她倒霉我就開心。
舅舅不理她，要像從前一樣，開著車護送我回家。
爸爸騎電動車帶我，他就在後面開車跟著。
徐菁菁拼命往他那兒追，一不小心，連人帶著輪椅都翻了。
她肯定是故意的，她最會裝可憐。
徐菁菁撐著地，艱難地想要爬起來，卻又無可奈何地倒下。
她的腿斷啦，她這輩子都是個殘廢，都站不起來！
她活該！
徐菁菁哭著喊：「哥！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徐願她已經S了！難道連我你也不要了嗎？」
她像個瘋子一樣，拼命大喊：「她已經S了！她永遠都活不過來了！但我還活著啊！」
舅舅猛然頓住，轉身朝她走去。
徐菁菁朝他張開雙手，一臉高興地說：「我就知道，哥你不會不管我，我們一起回……」
一個響亮的巴掌，打斷了她接下來的話。
舅舅狠狠給了她一耳光。
「別來找我，別讓我再聽到這種話。要不是你，爸爸不會S。
「要不是你，小願不會和我們離心，也不會離家出走，不會S！
「我從來都沒想過你會這麼惡毒！徐菁菁，你變成這個鬼樣子，都是報應，是你應得的！你應該去S，去贖罪！」
徐菁菁抖著唇，臉色煞白。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她的眼眶滑落。
舅舅看也不看，啟動車子。
可是他也有錯啊。
大人們總是這樣的。
他們教我們知錯就改，這樣就是好孩子。
但是他們自己犯了錯，卻會拼命為自己開脫，最好再找幾個替罪羊。
舅舅的替罪羊，就是徐菁菁。
可明明，是他的放縱，才讓徐菁菁一錯再錯，才讓我的媽媽受到一次又一次的傷害。
舅舅，你也該S的。
12
很快我就要上小學了。
京市的小學不好上，好小學更是讓人擠破了頭。
爸爸為了讓我上學，才買了套學區房，才會這麼辛苦。
這時候，舅舅帶著最好的小學的錄取通知書來了。
爸爸讓他滾：「我們不稀罕！」
舅舅惱了：「她跟著你能過什麼好日子！你看她現在，和外面的野孩子有什麼區別？隻有我能給茵茵最好的生活！」
爸爸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你們到底還要自以為是到什麼時候？
「我能給她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愛，我能給她幸福快樂的童年，我才是她的爸爸！我會永遠愛她！徐瑾，你給不了！」
爸爸說，幸運的人，會用童年來治愈一生。
但不幸的人，卻要用一生來治愈童年。
我的媽媽，從來沒有幸運過。
她的童年，在惶恐不安、心驚膽戰中度過，她每天都在想，她會被賣到哪裡去，給哪戶人家做媳婦？
青春期，她好不容易才回了家，滿心歡喜以為迎來了新生活，以為終於被人愛被人疼，卻原來，都是一場空。
再後來，她和爸爸相愛，決定逃走，終於要開始全新的生活，一場意外，帶走了她。
她這一生，都沒有幸運過。
爸爸親親我的額頭：「幸運過的，媽媽遇到了爸爸，生下了茵茵，媽媽幸運過的。」
爸爸又哭了。
媽媽走以後，爸爸就變成了一個愛哭鬼。
舅舅恨恨地盯著爸爸：「我本來有機會和小願解除誤會，要不是你帶走她，我們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方子遊，你憑什麼？」
舅舅看不起爸爸。
爸爸出身不好，是孤兒。
在他眼裡，爸爸又窮又沒用，根本給不了媽媽好的生活。
可家財萬貫的他，又給了媽媽什麼呢？
爸爸放下我，狠狠給了舅舅一拳。
「你他媽就是個傻逼！
「這一切都是你的錯！別想把過錯甩給我！
「小願被病痛折磨的時候你在哪裡？她哭著喊爸爸媽媽，哭著要哥哥的時候，你們在哪裡？你們在陪著徐菁菁！
「我就告訴你吧！小願S的時候很痛，幾乎沒有力氣說話！但她還是向老天祈求，下輩子再也不要遇到你們！
「特別是你，徐瑾，小願最恨你！」
舅舅的臉色變得煞白。
他像是再也支撐不住似的，重重跌倒在地。
然後，他將頭埋在雙腿之間，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
我不理解，爸爸為什麼要撒謊？
媽媽明明是因為意外才走的。
三年前的癌症，是醫院誤診，其實媽媽根本沒生病。
可爸爸對我說：「人隻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要不然，你媽媽當年也不會受那麼多苦。」
「他們不會花心思去查的。他們會一直相信，直到S，你媽媽還在奢求他們的愛。讓他們去愧疚吧，應該的。」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後來我再見到舅舅，已經是很久以後了。
那天是媽媽的忌日，我們在墓園相遇。
舅舅瘦了好多，隻剩下了皮包骨。
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意氣風發了，他的眼神黯淡，一點光都沒了。
他對爸爸說：
「其實你們結婚後，我去看過她的。
「你們那時候過得實在不算太好，我一直不明白，住在那種又潮湿又髒亂的地下室裡，她怎麼還笑得出來？我以為她受不了了，就會回來。
「我其實是生氣的吧，生氣她憑什麼能在你面前開懷大笑，在我們面前，卻總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
「她明明是徐家的女兒，明明有著旁人都沒有的金錢和地位，卻還是一副上不得臺面的樣子，令徐家蒙羞。」
爸爸怒吼：
「因為你們從來沒給過她足夠的安全感！
「你們也從來都沒教過她，要怎樣融入你們的階層和世界！
「她太膽小太善良，她不會自己爭的。她一開始，甚至對徐菁菁心懷愧疚！她覺得自己不該回家！」
舅舅沉默了好久好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開口說話的時候，他說：
「後來她生了茵茵，後來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
「我想，就讓她執迷不悟，就讓你們去過那一地雞毛的生活吧，我不再管她了。
「可我沒想到，她會生病，會S。」
爸爸破口大罵：「徐瑾，你簡直有病！」
舅舅沒有反駁。
他隻是靜靜地跪在媽媽的墓碑前，淚如雨下。
他弓著背，挎著肩。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13
有一件事情我沒告訴舅舅。
其實我認識他。
很早很早之前，我就在媽媽的相冊裡見過他了。
媽媽有一本厚厚的相冊，裡面都是我沒見過的人。
每次，我問媽媽他們是誰時，媽媽都隻會紅著眼睛關上相冊。
直到舅舅找到我，我才知道，原來他們是媽媽的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啊。
媽媽去世後，爸爸一把火把那個相冊燒掉了。
我以為，爸爸是想讓這個相冊陪著媽媽。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爸爸恨極了他們。
恨他們從來都沒有好好愛過我的媽媽，恨他們明明答應要給她幸福，卻出爾反爾，根本沒做到。
我也恨他們。
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們。
再後來，我聽說徐菁菁術後排異反應嚴重，S了。
聽說她S前，一直念叨著：「是徐願回來找我了！是徐願在報復我！」
徐菁菁S後, 外婆一蹶不振, 沒多久, 也跟著鬱鬱而終。
舅舅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聽到這些消息後, 爸爸去了媽媽的墓碑前, 擺上媽媽最愛的炸雞燒烤, 和媽媽分享這些好消息。
「小願，他們都是活該。
「在地底下, 就算看到他們, 你也不能原諒他們好嗎？遲來的愛, 比草還賤。他們不配。」
爸爸喝醉了，又開始哭。
「等茵茵再長大點，等她嫁人, 我就去找你。
「小願, 我好想你啊。」
媽媽走後，爸爸的世界就下起了大雨。
淅淅瀝瀝，經久不息。
我躲在不遠處, 淚流滿面。
我想念媽媽時，會抱著媽媽的小毯子, 會看著媽媽的視頻和照片入睡。
而爸爸想念媽媽時, 會來這裡，陪媽媽說上一整夜的話。
再後來，舅舅醉酒後，一腳踏入泳池, S掉了。
是意外嗎？還是自S？
我不知道。
但律師說, 在很早很早以前，舅舅就立了遺囑，要把他所有的財產都給我。
他給我成立了一個基金會, 每年給我發一筆錢，供我讀書生活。
直到我十八歲, 我才能自由支配那筆豐厚的遺產。
在此之前, 我出了任何意外，財產都會直接捐給慈善機構。
律師說：「雖然徐瑾先生相信你的父親很愛很愛你，但人性經不起考驗, 他考慮到了一切可能發生的情況。」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你的舅舅也是。」
舅舅還給我留了一封信。
他說他要去找媽媽了，要親口跟媽媽說對不起。
【茵茵, 你要好好長大，聽爸爸的話，乖乖的。舅舅去保護媽媽了。
對不起, 茵茵。】
這天晚上，我睡得很深很沉。
我又見到了媽媽。
我已經長大了很多, 是個大孩子了, 可媽媽還是以前那副樣子，漂亮極了。
我終於可以問媽媽：「媽媽, 你感覺到幸福了嗎？」
媽媽點頭說是, 和爸爸相視一笑。
爸爸把我和媽媽摟入懷裡, 也說：「有爸爸愛媽媽呢，媽媽怎麼會不幸福呀，爸爸是這個世界上最愛媽媽的人。」
我說才不是：「茵茵才是世界上最愛媽媽的人。」
媽媽的眼淚打湿了我的頭頂, 好燙。
「那媽媽的茵茵，要比媽媽更幸福，要永遠幸福。」
- 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