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爹的手白皙修長,寫得一手好字。

家中女兒十分豔羨。

更難得的是爹釀的一手好酒。

酒釀成時桃花香溢,一杯十兩金,世人皆為此痴狂。

卻隻有我爹能釀得。

後來我才知,酒成的關鍵在於釀酒的器具。

爹用的酒囊,是剝了姐姐的皮子混了血制成的。

而這一年,酒囊的皮子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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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冬日午後,爹用蒲扇小心扇著火上給娘烤的梨盅,清甜的梨香隨嫋嫋水汽蔓延開來。

我則圍坐在娘的藤椅下給娘織圍巾。

這梨湯也忒香了些,聞的人心尖兒都暖呼呼的。

娘素來畏寒,天生體弱,爹每年冬天都四處尋方子給娘燉各種補身的湯。

今年剛逢立冬,爹怕我娘身上冷就提前預備上了。

“棉姐兒給你娘端過去。”

“欸。”我應了一聲把梨湯端給娘。

也許是娘屋裡炭火生的足,待娘把一盅梨湯喝下去,我便生了困意,迷糊著窩進娘懷裡,眨巴著眼看著娘的側臉。

娘可真好看啊,斜斜倚著塌,膚白勝雪,烏發如瀑,我把玩著娘的黑發,不知怎得竟尋到兩三根白發。

娘看起來二十出頭,怎就有了白發呢。

娘落在我背上的手輕柔有節奏,我打了個哈欠纏著娘給我唱搖籃曲。

“聽了這麼多年還沒夠啊?”

我拉過娘的手貼在臉上笑嘻嘻地撒嬌,“不夠不夠,娘唱的最好聽了,綿綿想一直聽呢。”

我閉上眼靜靜等著,卻沒有聽到娘熟悉的曲子,隻有幾聲持續的咳湊。

爹不知何時進了屋把我從娘懷裡抱出來,責怪的看我一眼,皺起眉頭幫娘順背,“以後別再給棉姐兒唱了,嗓子又不好了吧?”

娘一手捂著胸口一邊拿帕子掩面,“不怪棉姐兒,老毛病了。”

爹接過帕子,上面竟是鮮紅血色。

“再忍忍,等開了春兒桃花開就能釀酒了。”爹把娘的手握在手中,輕聲喃喃。

我正給娘輕輕按著後肩,聽到爹的話怔在原地。

心裡咯噔一下,姐姐出嫁前叫我好好照顧爹娘,說娘身體不好,每逢年尾冬日便會喉嚨沙啞粗糙難忍。

若情況嚴重,爹爹便會重新釀起酒,用那酒給娘治病,可做酒的原料千金難買,我便會像姐姐一樣嫁出去便能換來原料了。

是的,我爹有一門好手藝,釀回春酒,也叫桃花釀。

我年紀小,並未親眼見過桃花釀。

但聽二姐說爹爹釀的酒呈粉紅色,晶瑩透亮,就像從女子面容裡透出來的好顏色,聞上一聞便如同萬畝的桃花林在鼻尖綻放。

飲酒的女子能容光煥發,一夜之間仿佛年輕十歲。

男子則醉夢一場,神清氣足,即便是不惑之年,身體也能健碩似二三十歲。

正因此奇效,回春酒一杯十兩金,用桃花,熟糯米釀成。

聽娘說家中靠回春酒起家,這酒雖是金貴,可爹爹每做一次都要隔幾年。

春日裡常有不懷好意之人守在後院的桃林,偷偷摸摸摘走一小筐,或是以做點心為由從家中借一抖糯米,想自己釀。

娘每次都笑著給了,並教我們鄰裡友善。

爹爹從框中掬起一捧桃花,浸在水裡,一笑了之,“無事,他們釀不出來的。”

我不明白。

明明爹爹就是從後院桃林摘的桃花啊,糯米也是尋常人家用的米,到底是哪裡不一樣呢?

02

開春後,爹從箱子裡翻出準備好的嫁衣,抖了抖上面的灰塵,顏色暗紅就像幹涸的血。

“綿綿也十五歲了,該嫁人了。”爹遞給我淡淡道。

懷裡的嫁衣很重,我吃力地抱在懷裡才能不讓它掉在地上。

“爹,娘,還小呢,我還想在你們身邊伺候呢。”

一想到要離開爹娘,離開家,面對未知心中委屈上頭,聲音也哽咽起來。

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

娘清咳了兩下,把我拉到身邊擦去我的淚痕。

聲音遠不如平日裡的婉轉輕柔,“不著急,棉兒確實還小,我還想把她在身邊多留兩年。”

“我能出去給人家幹活,爹,別不要我……”我抬胳膊把眼淚抹掉。

爹似乎有些動容,又看了眼娘,卻還是說“該嫁了,說好的親事就定在該春日裡,不嫁沒辦法給人家交代。”

聲音冷下來,不容置疑的語氣。

夜裡爹把我趕到自己屋試嫁衣,說若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明天好叫娘給我修一修。

嫁衣是大了些,領子處的金絲線開了一些。

娘的手藝很好,家中姐妹衣裳凡是開線破了,都是娘點起燭火細細縫。

我心疼這幾日娘身子不好,想到娘屋裡拿些針線自己縫一下。

沒想到爹娘恩愛,從房內傳來好羞的聲音,隻是娘的聲音幹啞,已然聽不出本聲了。

我一跺腳,把嫁衣拿到了二姐的屋裡。

二姐屋中似乎格外涼一些,一些舊物被娘收拾好裝在木箱裡堆在牆角。

我在姐姐梳妝的鏡子前找了許久,並未見針線。

倒是在木箱裡尋著些承載著我童年趣事的物件。

姐姐出嫁時紅衣似火,憐愛地摸著我的發環,後院的桃花香格外濃鬱,香的我在睡夢中打噴嚏。

二姐說我是三姐妹中生的最是心靈手巧,也最漂亮的,唇紅齒白,皮膚細膩光滑,一看就是個小美人胚子。

春日天氣回暖,池塘小黃鴨三兩排成三角形遊著。

風拂楊柳,大姐嫻靜低頭繡著女紅,二姐變著花樣給我梳好看的發髻,我則是學著娘哼唱熟悉的音律。

我摸著大姐最常帶著的釵子,輕輕拂去上面的塵埃,明亮的藍色玻璃珠在光下重新恢復光彩。

當我細細摸著冰涼的玉石卻覺得奇怪。

這珠子是我在大姐十五歲生辰之時打磨兩天後纏著爹鑲進簪子裡,送給大姐的。

大姐最愛這隻釵子,我眯了眯眼回憶起大姐出嫁的畫面。

她明明是帶著的,可為什麼這釵子會在這裡?

我心跳的厲害,抖著手在木箱裡翻著。

最底下是我給二姐做的紙鳶。

我用指腹輕輕把皺的地方撫平,回憶湧上心間。

春日桃花盛開,後院地上花瓣堆疊,二姐一手扯著線一手把紙鳶揚起,落腳之處花瓣紛飛,好看極了。

二姐回頭笑眯眯衝我招手,“小綿綿快來追我啊。”

紙鳶我做的是明黃色的小鴨子圖案,二姐笑著戳我的臉,“小綿綿,鴨子是不會飛的。”

我氣鼓鼓把紙鳶揚起,“這不就會了嗎?”

指腹觸及翅膀末端,竟有一絲暗紅幹涸的血跡。

二姐最是心細,東西從來都是收拾妥當,保存妥善。

又怎會將血弄到紙鳶上。

大姐和二姐出嫁時的場景在我腦海裡交織,拼湊。

是了,地方的規矩是新郎要接新嫁娘入轎,可我回憶許久也沒有任何大姐夫和二姐夫的印象。

03

“綿綿……”

“綿綿快逃吧。”

這是大姐二姐哭喊的聲音,將近三旬的夜裡我聽了隻覺冷汗涔涔。

大姐二姐早就嫁出去了,這些年從未見他們回來過,怎麼會有他們的聲音?

我害怕的舔了舔起皮的嘴角,尋著聲音的源頭,似乎是牆壁。

牆上除了掛著兩個酒囊外空空如也,我走進了些,淡淡的桃花香氣混著酒香鑽入鼻腔。

墊墊腳正好能摸到酒袋,我把其中一個取下,細細觀察。

說也奇怪,別家釀酒用壇爹釀酒卻用囊。

桃花落時,我和二姐百無聊賴蹲在後院一邊玩鬧一邊看爹爹做酒囊。

一張皮子經爹爹用雕刻刀將絨毛剃去分成三份,然後用工筆描畫上定型的線條圖案,一副剪刀沿線剪下。

取一層用刻刀找準位置選好角度,小心削下一層層薄如蟬翼的皮子,陽光下發白透亮,竟比爹爹用的薄宣紙還要薄上三分。

然後便是調配紅色顏料,爹爹從集市上尋來合適的貝殼貝類,裝在大缸裡,一把大錘子逐塊敲碎,將石灰石壓碎成粗粒石灰。

每每這時爹總是汗流浃背,娘用帕子細細擦掉爹額頭上的汗,聲音沙啞晦澀,“累了便歇歇。”

爹心疼地推娘回屋休息,“別在這兒吹著了,等過幾天酒釀好就成了。”

風一吹,爹眼中有什麼東西掉下來。

我問爹那是什麼,爹說是汗。

“別玩了,二姐兒帶著綿綿去後山撿些柴,桔梗。”

許是釀酒的緣故,娘以及家中姐妹並不用像別家女兒們勞作,一年之中隻這幾天爹會讓姐兒幾個出去幹些輕活。

待姐兒幾個回來,爹將粗粒放入石窟,柴,桔梗加進去點燃,過兩日取出,便是石灰了。

石灰桃花以及紅色顏料混合調制攪拌,涼到半濃稠之時,爹取來毛刷蘸著顏料刷上第一層皮子,待未幹透之時黏上薄皮,再刷再黏,循環三次,靜靜發酵十天,酒囊也就成了。

為什麼要塗紅色顏料呢?

爹抱著我輕聲道,“紅如朱砂,就像你娘年輕唱戲時額間的血桃花。”

有時候我挺看不懂爹的,文鄒鄒的書生氣,懂得戲文,品得詩詞。

一雙手修長白皙卻也能釀的好酒,採石手工不在話下。

許是天資聰穎,年少時爹教我寫字,學到“竹”字時,手勁竟超過爹爹格外用力。

爹先是一怔,後很少握著我的手臨摹字帖。

雖都是瘦金,漸漸地我但凡落筆,皆立於天地,接黃河水之勢,蘊蒼山之氣象。

爹曾說寫字之時定要挺直脊骨,萬不可低頭。

不知何時起,爹爹明明是愛字之人,卻再沒有拿起筆,總愛站在我身後看我寫字的樣子。

從此家中新年時的對聯便交予了我。

一股風吹過,將我從回憶拉出。

酒囊的紅色顏料有些褪去,不知是否是屋內潮湿的緣故,右下角處竟有一層薄皮輕輕卷起。

我用指腹輕輕摩挲,想把薄皮撫平,卻不想指腹染了一層淡紅色,不知為何竟有一股血水的味道。

再看右角之處,第二層薄皮卷起,紅色顏料淡去,殘缺的粉色桃花圖案顯現出來。

不,不是圖案。

這是,大姐的胎記。

還記得夏日裡大姐背上生了痱子,二姐替大姐上藥之時衣衫退下,肩背處的桃花胎記與皮子上的一摸一樣。

二姐笑說,她右手臂上也有一處。

娘笑著打趣,“是了,棉姐兒後腰也有一處,合該你們姐妹三個。”

衣衫被冷汗浸湿,手早已沒了知覺。

一個可怕的念頭鑽入腦海,我抹了把額上的汗。

難道姐姐們根本沒有嫁出去?

“棉棉快走!”

一聲輕呼鑽入耳朵,這是大姐的聲音。

手中的酒囊掉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窗戶紙隨風鼓動好不瘆人。

“棉姐兒怎麼到這裡來了?”

這聲音有些低沉帶著些磁性,卻又夾雜著女子的陰柔。

我嚇得汗毛直立,聞聲轉身。

樹影搖曳,院中月光夾著樹影透下來照在娘臉上,顯出慘白之色,不規則的樹影紋路詭異十分。

隻一晚上,娘的聲音怎會如此?

“找,找針線,縫嫁衣……”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抖著手指向梳妝臺。

娘的目光停頓一瞬,緩緩挪動,轉身走向木桌。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風停了,地上的樹影不再動,卻還是能聽見沙沙的聲音,就像翻動書頁時的紙聲。

“唔,嫁衣領口處是開線了,娘明天給你縫縫。”

趁這會兒功夫我忙把酒囊用腳向身後踢了踢。

“你在身後藏了什麼?”

抬頭是娘詭異的臉,心口狠狠跳了兩下,大喘著氣後退兩步卻不想直接坐在了地上。

白日裡娘雖然瘦走路確是有聲音的,可夜晚十分卻像貓一樣竟一點聲音也沒有。

娘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酒囊,抬頭時目光悚然,似乎要把我活活盯出一個窟窿。

“棉姐兒,你是不是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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