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像是察覺到我的低落,謝厭沒再出聲,周遭也徹底安靜下來。

正當我以為謝厭已經離開了的時候,一隻手不知何時探了進來,勾勾纏纏地牽住了我的手心。

修長的指尖從我的指縫裡鑽進來,他的掌心一翻,勾著交錯纏繞的手指探出被褥,我被謝厭從被褥裡拉出來,連帶著大半個身子朝他貼近。

被褥滑落至腰間,謝厭的目光從緊緊相扣的十指,落到我有些愕然的面龐。

他垂下一點眼,聲音很輕:

「真是沒良心。」

他朝我傾身過來,就連發絲也從肩頭垂落下來,烏黑發絲如瀑布般交纏在一處。

「你娘伴你不過短短五六載,而我們之間早就遠超那些年歲。」

「你想起的第一個人,竟然不是我。」

那雙漆黑的眸子盯著我,鴉黑睫毛下像是有霧氣未散,他一字一頓地控訴,像是很不滿:

「阿寧,你真的很沒良心。」

隻要不涉及什麼分開啊、要離開之類的話題,謝厭平日裡還是很好相處的。

我回過神,眨了眨眼睛,很熟練地服軟:

「說不定……說不定等我再睡一覺,我就把你也想起來了。」

謝厭沒說話,抿了抿唇又把我塞回被褥裡。

等我一頭霧水重新從被褥裡探出腦袋時,隻見謝厭安靜蹲在床榻邊,一本正經地盯著我,語氣有些兇巴巴的。

「那你快點睡。」

但是謝厭沒能等到我重新睡著。

因為沈辭舟來謝府找我了。

14

再次看到沈辭舟,恍若隔世。

他的眼下有難以遮掩的青黑,看向我的第一眼,先是確認了我的安危,末了才不緊不慢地對謝厭說:

「謝大人,真是好手段。」

我這才知道原來昨日謝厭為了支開沈辭舟,特意請了一道聖旨。

謝厭從揚州查案帶回的卷宗,天子指名要沈辭舟一道處理,昨日下朝前他便被困在宮中,直到半個時辰前,這才得以脫身。

謝厭倦懶抬眼,朝沈辭舟瞥去一眼,毫不客氣地點評:

「寡淡,無趣,不過爾爾。」

他命人呈上一封和離書。

「我都聽說了,你與阿寧是因為一同落水才不得不成婚。」

「既然太傅對阿寧無意,你年少時的那位溫家青梅如今也重新返京,不如就此和離,好聚好散。」

我的手心攥得生疼,我沒有想到謝厭會如此直白地開口。

我的確想過要與沈辭舟和離,但倘若今日他當真應下,此後我在謝家的局面會很被動。

謝厭會為了不讓我再與外男接觸,限制我的出行自由。

我逃不掉謝侯的試藥,逃不出謝府,一切都隻會回到原先的一潭S水。

我正要開口,卻聽見沈辭舟字句平穩說:

「我不同意。」

我怔然抬眼,卻見沈辭舟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是在解釋給我聽。

「家父曾與溫家交好,幼時兩家的確曾經想要定下娃娃親,但我從未答應。」

「誰說我與阿寧是因為落水而不得不成婚?」

「我不想娶的女子,從來就沒有人能夠逼迫我娶。」

沈辭舟聲音一頓,目光清冷如霜,卻是矜然一笑:

「饒是我在謝大人眼中再寡淡、再無趣。」

「但那又如何?」

「隻要阿寧喜歡便足夠了。」

他看著謝厭,語氣又輕又涼:

「謝家表兄,你是不是管得太寬了?」

謝厭黑瞳沉沉,毫不掩飾眼中的S意,沈辭舟也不避不退,慢吞吞地拿出了一道貴妃手諭。

「我知道今日謝大人是不會輕易讓阿寧隨我回府。」

「不過沒關系,畢竟請旨入宮、支開旁人的事情——」

「我也會。」

15

我端坐在馬車上,沈辭舟撩了車簾,坐在我身側。

昨日他便已經用謝厭的法子將謝厭「請」回宮中了,他知道謝厭命人守著謝府大門,所以這道貴妃手諭,請的不是謝厭,而是我。

沈辭舟將暖爐塞進我懷裡,末了還要拉踩謝家一句:

「怎麼臉色這樣蒼白?可是謝家下人照顧不周?」

我搖頭,想了想,同他說:

「可能是上次落水風寒還未好全。」

我垂著眼睛,下意識掐住了手,可是下一瞬,有人輕輕牽住了我冰涼的手心,溫熱修長的指節將我緊攥的手心舒展開來。

我抬起眼,忍了又忍,但終究還是沒有忍住,遲疑問:

「你方才說的……不是因為落水才成婚,是什麼意思?」

沈辭舟聲如溫玉,不緊不慢說:

「自然是因為喜歡阿寧,所以才與阿寧成婚。」

我神色復雜地收回目光。

這下我是真的分不清沈辭舟是真的因為想要將錯就錯,還是因為我在寒光寺許的那個願望靈驗了。

空氣安靜了一會,入宮還有一段距離,昨夜沒有睡好,我在車輪慢悠悠的滾動中,迷迷糊糊有些困。

沈辭舟忽然喊我的名字:

「阿寧。」

我清醒些許,聞聲轉頭,卻見沈辭舟微微垂下眼睫,是一種強忍失落和委屈的神情。

「方才謝厭說的,寡淡,無趣,不過爾爾。」

「阿寧也是這樣認為的嗎?」

我:「……」

我沒忍住嘆了一聲。

16

進宮的這一段路,沈辭舟就不能再陪我同行了。

貴妃留我在宮中小坐片刻,談話間暗示般提起輔佐四皇子之事。

四皇子與太子爭鬥許久了,雖然貴妃是沈辭舟的姨母,但我不太清楚沈辭舟對奪嫡這件事的態度。

面對貴妃的百般試探,於是我便借著失憶的由頭,迷迷瞪瞪、含含糊糊地應付:

「啊?」

「嗯。」

「噢。」

到最後貴妃也有些無語了,小聲地和身旁的嬤嬤抱怨說:

「莫不是她把腦子真的撞傻了吧?」

我沒太聽清,依舊迷茫問:

「啊?」

貴妃也隻好強撐著笑,擺擺手讓我走了。

領我出宮的女子是貴妃宮中的侍女,隻是我們走至一半,迎面卻來了一道很大的儀仗。

宮廊很長,我低眉退至一旁,誰知那女子竟在我跟前停下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南珠層層點綴的鳳履,雪白裙裾隨步伐擺動間,竟在日光下隱隱透射出金絲的光亮。

她抬起我的下颌,我便對上一雙哀愁又恹恹的水眸。

憔悴的模樣倒叫人有些傷心。

她輕聲說:

「上次賞花宴,我們見過呢。」

我垂著腦袋不敢吭聲。

我認得她,天子最寵愛的女兒華陽公主。

上次我拽著沈辭舟落水的賞花宴,就是她主辦的。

帶路的侍女見狀不對,連忙搬出貴妃的名號:

「方才貴妃娘娘——」

很清脆的巴掌聲,侍女被華陽公主身邊的女官一巴掌打至偏過頭去。

「允許你說話了嗎?」

侍女伏跪下來,顫抖著不敢再發出聲音,華陽公主像是全然未曾注意到這段不愉快的插曲,仔細端詳著我的臉,幾分哀愁說:

「真好看,我見猶憐的,不愧是謝厭的表妹。」

我忽然想起來時路上聽見的市井傳聞,都說S人如麻的謝厭回京後辦的第一案便是將驸馬崔纓全府下獄抄家。

牢獄之內,驸馬隻託人帶給公主一封休書。

也不知是為了保全公主,還是為了羞辱皇家。

如今看華陽公主一身素衣哀愁,宛若守節的模樣,我大抵明白了,應當是前者。

果然,下一瞬,華陽公主繼續說:

「隻不過,夫人有夫君愛護,有兄長疼愛,而本宮的夫君將S,嫡親兄長卻窩囊至極。」

「這樣一想,倒叫本宮心中有些不平。」

昨日沈辭舟被謝厭強留在宮中所辦的事,似乎也是與驸馬有關的。

新仇舊恨。

很好,這下徹底得罪S了。

華陽公主身後的侍女們聞言幾步上前,一把將我押跪在地上。

膝蓋磕得生疼,身後便是一汪湖水,我忍著疼,心想若是她命人把我丟下去,我怎麼也得拽著幾個人一同下水。

我眼睫顫抖著,微微閉上眼。

反正都已經得罪了,也不怕得罪得再深一些了。

想象中的冰冷卻並沒有到來。

有人挾風而來,一腳踢開牢牢押住我的侍女。

謝厭扶著我的胳膊把我從地上帶起來,牽扯到膝蓋的傷口,我沒有站穩,險些又跌坐下去。

我被謝厭擋在身後,他緊攥我手心的那隻手,似乎在隱隱顫抖。

他面上不顯,濃黑眼睛裡滿是冷然寒意。

「殿下,這是在做什麼?」

華陽公主忽地笑出聲,唇邊譏诮。

「這不是很明顯麼?」

「謝大人令本宮失去夫君,所以本宮也想叫謝大人嘗嘗失去妹妹的滋味。」

謝厭冷笑一聲:

「那殿下怕是找錯人了。」

「實不相瞞,我奉命赴往揚州,就是為了拿到崔纓的罪證。」

「我在揚州停留數月,幾乎無功而返。直到一月前,有人卻將偽造好的罪證呈到我跟前。」

「天子密令接踵而至,要我拿著崔纓的這份罪證,回京問責。」

他似笑非笑說:

「現在你明白,究竟是誰想要崔纓的命了嗎?」

謝厭沒再理會,轉身就要帶著我走,華陽恨得咬牙切齒:

「你身為提刑司,本應申理冤濫,卻放任冤案錯判——」

謝厭冷冷打斷她:

「旁人的生S與我何幹?」

「若他不S,被下獄抄家的或許便是謝府了。」

「殿下如今不也屈尊於天子之下,不得不咬碎牙齒往肚子裡咽麼?」

侍女還要再攔,謝厭的手卻已經摁在腰側的劍柄上。

特許帶刀上殿之人,朝中屈指可數。

他微微側頭,聲音譏諷:

「我想要帶走的人,從來沒有人能攔得住。」

劍拔弩張之下,華陽公主的臉色難看至極,最後朝女官輕輕點了點頭,阻攔的侍女便一並散去。

謝厭攥著我的手腕往宮外走。

力道卻大得生疼。

17

謝厭把我塞進馬車裡,駕車在城郊來來回回轉了許久,甩開身後的各種尾巴。

我摸了摸腰側,那裡空蕩蕩一片。

方才被押跪在地上時,我的香囊已經被人取走了,所以香囊裡的字條,那個人應該也已經看見了。

隻是如今出了一點變故——

馬車停下,謝厭攥著我下車,我看著全然陌生的府邸,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謝厭?」

我不知道這是城郊的哪個院子,也不知道謝厭究竟是什麼時候準備好的。

我被謝厭攥著手腕,踉踉跄跄地一路帶進府中,府中的下人都很沉默,見我們進來後,便關上了厚重的大門。

我被謝厭推坐在床榻上,這裡的裝潢與我在謝府的院落無異,地上的絨毯是用最柔軟的羊毛,案桌上擺放的茶具是晶瑩剔透的青玉……

不,還是有些不同的。

我望著床頭那兩隻相互依偎的枕頭,忽然安靜下來。

謝厭捏起我的下颌,聲音生澀而冰冷。

「阿寧,我已經足夠縱容你了。」

我的手指攥得發白,我聽見謝厭說:

「你說你不記得了,你說你上香是為了與沈辭舟和離。所以那日我也不再追究你與他的婚事。」

「但你是真的想與他和離嗎?」

謝厭盯著我,聲音一字一頓:

「若你當真想與沈辭舟和離,就應像崔纓那般決絕地留下一封休書,而不是想方設法地離開我身邊。」

「留在府中不好嗎?」

「天子本就最寵華陽,如今又令她喪夫百般虧欠。」

「她若是想要S個無關緊要的人泄憤,天子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倘若我今日沒來,你知道你會是什麼下場嗎?」

我咬著牙,沒有吭聲,謝厭卻像是已經厭倦了從前的縱容,忽然站起身。

見他要鎖上門,我有些著急地阻止他,卻隻觸碰到了已經關緊了的屋門。

我不甘地拍了拍門,但是謝厭已經走遠了。

18

第二日晚上,謝厭來看我。

他像是重新冷靜下來了,精致的眉眼幾分平寧,見他推開門,我從案桌前站起身。

謝厭解下沾雪的大氅,隨意放在軟榻上。

T T T
A-
18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