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本是金尊玉貴的長公主,一朝跌落,被迫下嫁給首輔做續弦。
曾經為我精挑細選的驸馬,到頭來卻娶了首輔的女兒。
竹馬變新婿,青梅變小媽。
好好好,還是老天會玩。
1
兒時就期待了無數次的大婚場景,卻從未曾料到這麼一日。
我被塞進不合體的婚服,披著一身夜色嫁出宮門。
沒有鼓瑟禮樂,沒有儀仗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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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隻剩了榮兒和玉兒兩個小的,如今也哭成一團,啜泣著跟在轎側。
我坐在顛簸的喜轎裡,倒是沒什麼想哭的。
眼淚已經在母後父皇相繼賓天的那段時日裡流幹。
三月前,已經是新皇的皇弟,駕臨了我的宮中。
他叫我長姐。說自己甫一登基,韃靼就虎視眈眈,竟叫嚷著和親。
我跪拜於地:「皇上,仙遊願意。
「何必傷我將士之軀。」
是啊,一個女子就可以解決的問題,皇弟那麼聰慧,怎會不知。
他既開得口,我便隻有這一結局。不如順了他的意思。左右不過還有一S。
不到半月,聖旨下來了,不是嫁去韃靼,而是賜婚首輔大人。
宮中那個總是板著臉的女官又落了淚。
我拍拍她,輕聲勸道:「與人做續弦,比韃靼要好多了。
「你休要再哭了,莫把我的永寧殿淹了。」
嫁給誰,又有什麼不同呢?
我像一件被草草包裝的禮物,而收禮的對象,換成了首輔而已。
宮燈裡搖曳的燭火,照不明前路。
選在夜晚出嫁,聽說是首輔女兒夏嬌娥的意思。說是繼室不似正妻,應當區別待之。
首輔聘禮送入宮的那日,定國公世子楚遷賜婚首輔嫡女夏嬌娥的旨意,同一天傳入了永寧殿。
2
楚遷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男子。
也是我父皇母後商議多年,為我定下的未婚驸馬。
進宮那年,楚遷還是家中的獨子,將將開了蒙,父皇硬是為了我,把他拘在宮中。
惹得國公夫人進了母後的宮裡,頗是哭了幾次,最後還是她熊罴入夢再解珠胎,添了弄瓦弄璋一對龍鳳,方才罷了。
進學需得早起,每每熬到午後,我幾乎隻顧著瞌睡。
春日的陽光透過霞影紗晃進來,擾了我的清夢。
我伸手去遮,卻支著頭睡了過去。
再度醒來,那惱人的光線被一個身影遮住,楚遷一身若草色曳撒,修長挺拔,如一根青竹,立在窗前。
一線斜陽穿室而過,書桌上便垂下了他長睫毛的剪影。
朦朦朧朧間,我下意識伸了手,那剪影卻一晃而散。
仰頭去尋,卻正撞見楚遷滿盛笑意桃花眼中,隻映著我惺忪未醒的臉。
在那個午後昏沉的書房中,在我心中的某個角落裡,從此也生長了一株幽竹。
那一年,我剪壞了母後最好的織錦,熬紅了眼睛,縫出了一個香囊。裡面塞滿了竹枝,和我冠上最大的一顆東珠。
那枚香囊,從此就掛在了楚遷的腰間。
而我的耳垂上,也多了一副羊脂玉的耳墜。
是他用從小家傳的玉佩,親手雕磨出的。
我撫了那對耳墜,到底摘了下來。
已是陌路。
便不必再見了。
3
沒有禮樂,我被徑直送進洞房。
我對首輔了解不多,新皇決心盲婚啞嫁,自然也不會細說。
婚書上隻見他喚作夏朗,京城人士。如今父母兄姐皆無,嫡妻早逝,如今隻一個女兒。
直到蓋頭被一把揭掉,我錯愕的表情被他瞧個正著。
夏朗沒有續須,眉發生得極黑,配上一身大紅色喜服,倒顯得十分利落神氣。
想來夏嬌娥那麼大了,他的年紀早過而立,如今瞧來卻仿佛剛過弱冠的樣子。
隻是濃眉壓眼,盯得我沒來由地起了一陣涼意。
「公主竟然沒哭,著實是令我刮目相看。」
他冷哼一聲,隨便坐到了榻上。
我強作鎮定:「夏相國認識本宮?」
「仙遊公主尊名,又有誰人不知。
「我可是念著日日夜夜入睡著呢。」
他的話令我毛骨悚然。
夏朗又湊近了一點,鼻翼翕動,似是在嗅辨我身上的氣息。
「倒是這體香,跟你母後一模一樣。」
他如此大膽談論前朝皇後,本應是大不敬之罪。我知發作無甚結果,但本能還是讓我怒目而視。
「你母後欠我的,我都要你,一樣樣還回。
「你逃不掉的。」
他一字一頓地繼續欺近,氣息幾乎吐在了我的臉上。
我大驚失色,不由自主地向後躲閃,床帏薄紗撐不起突如其來的重量,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後倒去。
千鈞一發之際,夏朗伸手抓住我的手臂,長手一撈,我摔回床榻,頭冠擦在柱子,發出金玉相振的脆響。
「這就怕了?看來還是我高看了你。」
我人生的十七年從未如此狼狽:仰臉躺在床上被一個陌生男人盯著。
歪了的頭冠,環松鬢散,因為驚懼手裡還SS攥著一節斷裂的薄紗。
但女官多年的規訓發揮了作用,讓我勉力強撐那點可憐的尊嚴。
我正了身姿,半晌開口,聲音盡量從容不迫:
「多謝相國,敢問母後是如何得罪了相國,仙遊願代母受過。」
門外忽響起雜亂腳步,有黑影隔窗回稟:
「相國,邊關急報。」
話音未落,夏朗已轉身大步向外走去,臨開門前,腳步略頓。
在身後丟下了一句。
「如今該喚我為夫君了。」
4
一連幾日,夏朗都沒有回來。
那夜他口口聲聲說起母後,還深得新帝倚重。
也許夏朗的身世,才是關鍵的突破。
我喚來玉兒,讓她準備一套衣物,她與我身量相當。
玉兒一向乖巧,應聲出去準備。
斜陽西落,暮色四合。是夜將近,我的房中點起了燈燭。與此同時,一個女子的身影匆匆出了首輔宅院的大門。
沒過多時,便有男子急促的腳步傳來,未及通稟,便推開了緊閉的大門。
正是首輔夏朗,他瞧見四下無人,正欲發作。
我施施然從屏風後面走出,笑著道了一句:夫君安好。
他一挑眉,錯愕的表情一閃而過。
「夫君是想說,你怎麼在這裡?」
我兀自在側邊的貴妃軟榻上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盞,刮去浮沫。
他不怒反笑,大大咧咧坐下。
「半夜讓侍女假扮你出去,不就是想問清楚我的身世?
「那倒不如聽我親自講講。
「七歲那年,我隨母親去宮裡見有孕的長姐。
「你剛會走路,被我在御花園撞了一下,隻會倒在地上哭泣。
「本就是孩子之間的事,你母後卻因此罰跪了長姐,害長姐早產。
「我本姓徐,夏姓是我母家。前朝宮中早早故去的麗昭儀是我的長姐。」
麗昭儀,我的腦中轟的一下炸開。
怪不得新帝對他如此倚重,原來是嫡親的舅舅。
可新帝自小乖順,麗昭儀故去,新帝被接到坤寧宮中撫養。
他總是一口一個母後、長姐喚得親切,我自問待他不薄。
竟是埋伏了多年。
我緩過神來,才發現夏朗直直盯了我許久,似是在仔細端詳。
我不由得臉騰得一下熱了起來,心裡又驚又怕,想起身離他遠一些。
誰知他長手直直伸過來,搶先一步抓住了我的手臂。
「故事還沒講完,你逃去哪?
「長姐命大,還誕下了侄兒,風頭一時無兩。
「你的母後嫉妒,三番四次陷害,還把自己流產拿來攀誣長姐。
「你父皇偏袒發妻,還把侄兒過繼給她,逼得長姐飲恨而終,我徐家也牽連獲罪貶謫。
「父兄不得不上陣與韃靼搏命,殒命刀下。母親嫂子鬱鬱而去,隻留下了我和襁褓中的侄女。
「我帶著侄女,改姓為夏,東躲西藏,好不容易才等到侄兒登基。」
夏朗一字一頓慢慢道來。讓我心驚肉跳。
「這都是你母後欠下的孽債。
「你說,這債該不該由你來償還?」
他SS握住我的手臂,眼角也逐漸發紅。
我被這股憤怒的力道控制得動彈不得,餘光瞥見了他空出的那隻手,按上了腰間的佩劍。
心知反抗無益,我閉上了雙眼。
也許夏朗一劍刺S我,我就能重新見到母後父皇。
這樣也好。
5
可半晌沒有動靜,睜開眼,卻隻見夏朗雙眉緊鎖,眼睛被怒氣灌得血紅。
隻是眼角分明剛滴下了一滴清淚,淚痕尚在。
我心下一動,仿佛回到了得知母後S訊的那天。
無意識地,我抬手拂掉了那絲水跡。
夏朗一怔,眼中的恨意變得更深。
他狠狠地把我推倒在地,站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這麼輕易地S掉你,豈不是太輕松了。
「仙遊公主,你的母後想讓你擁有這世間最美好的一切,我偏要把你毀掉。
「要你飽嘗這世間的痛徹心扉,方才能贖清罪孽。」
我卻揚了臉。
「夫君覺得,現在的我還有什麼值得毀掉的嗎?」
夏朗面上明顯一愣,仿佛沒有想到我會這樣說。
我艱難站起,正了正衣襟,顯得盡量有些尊嚴。
「父母亡故,姐弟反目,為人繼室,仰人鼻息。
「如今的仙遊本就一無所有,夫君的復仇到底來得晚了一步!」
去搶奪一個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人,本就會一無所獲。
夏朗明顯越來越生氣,但他似乎無可反駁。
「夫君有仇,盡可來報。
「但如果今天沒有旁的事,仙遊要休息了。」
我說完,兀自回了臥房。
半晌,隻聽得正堂一記響亮的摔門聲。夏朗顯然負氣而走。
這樣直白的性子,真不知道,這首輔是如何當得的。
第二日,府內卻張燈結彩,一片喜氣洋洋。
不一會,管家來回稟,說是嬌娥不日要在府中與探花郎楚遷舉行大婚。
我聞言,不由啞然一笑,這就是夏朗精心想出來的「報復」。
卻聽得當院腳步聲響起。
隔窗看去,隻見夏嬌娥一襲紅衣站在院子當中。
侍女們浩浩蕩蕩跟了兩排,她仰著小臉,得意的表情一覽無餘。
我才第一次看清嬌娥的長相,她生得嬌小玲瓏,圓臉杏眼。
與夏朗倒是沒有一處相似,但來挑釁的架勢倒顯得如出一轍。
「仙遊,欽定給你的驸馬又如何?隻要嬌娥想要的人,還不是要與我結為秦晉之好。
「楚遷他待我極好,不忍我離家,婚後我們就住在這府裡,不必搬去國公府。」
我眼都沒抬,隻「嗯」了一聲。
「當年你母後害我被罰,如今也報應到你頭上了,應該讓人日日掌你的嘴。」
她見我還是沒反應,有些急了,鼻尖上起了一層薄汗。又仿佛想起了什麼似的,神氣地抖了抖身上的繡金紅裙。
「繡娘給你修的那匹蜀錦婚服,如今也穿在了我的身上。」
我才注意她的霞帔,果真是蜀錦,盡管繡的是些花草魚鳥。
但在裙角的暗紋蔓延而上,隱約潛藏一隻展翅的鳳凰。
公主本不能穿鳳紋服飾,隻能穿翟紋或者孔雀。
母後卻心愛於我,把她展翅欲飛的希冀,藏在了我未來的婚服上。
我鼻頭忍不住一酸,卻不發一言,返身進了臥房。嬌娥不明所以,繼續跟了進來,喋喋不休。
「你的東西,我都要搶過來,啊——」
嬌娥終於閉了嘴,因為我抽了自己掛在床頭的劍,白刃一閃,指在了她白皙的脖頸下。
我雖不會武功,但當年好玩,略習得劍舞之技,便央求父皇給我制了一把細劍,今日剛好派上了用場。
嬌娥隻當我是矜貴的公主,沒想到我會有兵刃,帶來的侍女隻會在一旁尖叫。有幾個跑了出去,似是去喊禁軍。
她們倒是天真,等禁軍過來的時候,怕隻會見到嬌娥的屍體。
嬌娥哆嗦得厲害,明明劍尖離著她的頸還有一段距離,但她一抖動,竟擦出了血痕。
我不願與她周旋,劍刃下挑,割開了她霞帔上側,反手收劍順勢一撕,便把那片鳳凰暗紋扯了下來。
嬌娥眼見自己差點被刺,婚服被毀,終於反應過來,大哭著跑了出去。
我懶得管她,自顧自地用那片鳳凰暗紋包了細劍,依舊掛在床頭。
不知她是怎麼與夏朗哭鬧的,自此我的院子外就多了兩個禁軍走動,幸好細劍倒未被人取走。
或許是夏朗覺得,我這花拳繡腿的三腳貓功夫,對他造成不了任何威脅。
6
嬌娥再也沒來鬧過,十日後,府邸敲鑼打鼓,鼓瑟奏樂。
直至暮色沉沉,熱鬧隻繞開了我的院落。
榮兒忍不住問,我嫁入府中,合該也是主母,為何不去正堂高坐。
我正在畫畫,筆都未曾停下,隻搖頭笑道:
「我哪裡是主母呢?做的隻怕是被監視被囚禁的階下囚。」
「你倒是知趣得很。」
人未踏進,聲音已經穿堂入室。顯然是夏朗。
我揮了揮手,讓榮兒她們下去。手上的筆仍未停下。
夏朗倒是對我的熟視無睹習以為常。自顧自地走到桌邊看我在畫些什麼。
我筆下是一片綿延開來的山丘,飛禽走獸錯雜其中。本想他武將出身,定然不會這些。
沒想到,他竟提了筆,在我畫上角落隻填了幾筆,便多了一條吊眼金睛白額虎匍匐在地,眼睛半眯半睜。
饒是我這種擅作丹青的人看了,也覺得落筆幹淨利落。
「你不怕我了。」他繞過來,氣息吐在我的脖頸上。
「如今怕與不怕,都不能改變些什麼。」我面色不變,沉聲應答。
「那看來,還是應該讓你再怕我些。」
夏朗話音未落,就抽出了我的筆,把我橫抱在懷。
長腿一邁,幾步就把我扔在床上,他雙臂撐在我的身側,垂下眼看我。
「今天是你心愛之人的洞房花燭,也可以是我們的。」
夏朗露出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酒窩在燭火的照耀下或明或暗。
夏朗見我不動,便愈發俯身下來,他倒是先閉了眼睛。
我聽見了如鼓聲的心跳,卻不是自己的。
唇上仿佛擦過了什麼,那濃密的睫毛也在我臉上掃了一下。
未及我反應過來,卻見夏朗睜開了眼,發現我在看著他,全紅了的臉開始變得惱怒起來。
「想是仙遊蒲柳之姿,不及夫君房中的鶯鶯燕燕風姿綽約,惹夫君不悅了。」
眼瞧見他的表情忍了又忍,我瞧著有趣,又將手環上了他的脖頸。
唬得他直接從床上彈起。
「你,你,你身為公主,怎,怎不知羞。」
原來是個銀樣镴槍頭。
我憋住笑,故作天真之態。
「你我是夫妻,有何羞恥之說。」
夏朗急了,又終究無可辯駁,隻能一跺腳,負氣離開。
每次都被我氣走,倒也是難為他了。
7
夏朗走後,我回到桌前,欣賞起剛剛未完的畫作。
山巒起伏,鷹隼翱翔,虎嘯山林,獐狍野鹿,魚蛇走兔皆具,或站或立,翹首以待。
我微笑,提筆取了朱砂蘸墨,又沾了金粉。
在畫卷中山巒之巔的正上方,補了一隻鳳凰。
畫作完成,月色正好躍入院子。
十六的滿月,白瑩瑩的溫潤可愛,倒比平時高高冷冷地掛在天上時,多了幾分凡塵可攀。
我突然來了興致,想四處走走。
今日夏嬌娥大婚,想必禁軍也撤了去吃酒。
我輕車熟路地出了院子,隻要穿過清心池後面的水廊,過了花廳,前面就到了正廳。
水廊為了配合院中水池假山錯落有致,故意修得曲折。
我索性無事,邊走邊借著月色,貪看水中那一捧圓月。
突然我的嘴被人捂住,身子也被禁錮在一個男子的懷裡,他挾持著我,往假山後面走去。
我下意識地開始掙扎,慌亂中,卻嗅到了他身上的竹葉香氣。
是我縫制的香囊。
當年我為了楚遷香囊裡的竹葉香氣,命人在各地收集採制了四時的香花,與竹片竹葉一起,在瓷盒中層層鋪滿,又放在新竹制的蒸籠裡小火緩蒸,方才有了這似有若無的幽然竹林香氣。
雖然相識十年,又是先定未娶,但我與楚遷一直都是克己守禮,從未有此時此刻這般接近。
他咬上我的耳垂,喃喃自語。
「我送與你的耳墜兒,為何就不帶了,仙遊,你好狠的心!」
楚遷扳過我的身子,我才得以瞧清了他的臉。
他還是那樣風姿翩然,恰如玉山孤竹,猗猗獨立。
隻是眉宇之間藏了一片陰霾。將謫仙打回了俗物。
娶到了這麼一個翩翩公子,怪不得嬌娥如此得意。
楚遷伸出手,手指憐惜地輕撫著我的臉頰。
「仙遊,你當真願意嫁給首輔做續嗎……
「我們逃走吧,去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我隻要你……」
他雙手將我禁錮在背後的假山上,頭埋在我的頸間,細細地吸吮。
「仙遊……仙遊……」
我被壓在狹小的空隙中動彈不得,背後抵著粗糙的假山,頸上還不停傳來絲絲的痛楚。
男女力量懸殊,我正苦於無處脫身,右手卻正好摸到了發尾的細長的珠釵。
我輕輕抽出,薄薄的一柄握在手裡。
用了全力,狠狠扎在他的腰間。
楚遷吃了痛,蜷了身子。
終於趁了空隙,我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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