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可我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

這幾年來我一直在六婆這兒幫廚,她手把手教了我不少做菜的本事。

她要走,我難免會舍不得。

也難免會擔心自己日後的出路。

「阿梨,我這鋪子空著也是空著,與其租給別人還不如租給你?」

六婆的鋪子在西市,後院有兩間房。

一間是她的,一間則留給阿香姨的。

西市與東市不同,這裡吃食居多。

從早點到宵夜,在此處開吃食店自然是極好的。

隻是——

「不過這鋪子租給你,六婆我也是有條件的。」

「若是你能在這一個月裡給我老婆子掙得五兩銀子,那這鋪子我就租給你。」

「一個月後我那侄子成婚,我還會回來一趟。」

一個月,五兩銀子……

一碗普通餛飩五文錢,海鮮餛飩十文。

一小碟醉蝦二十文,有人點卻不多。

再貴些的菜也就沒人吃了……

這不是痴人說夢嘛?

可我如今也沒有退路,若是能掙到五兩,往後的日子便有了盼頭。

若是掙不到,不過是同現在這般,另尋出路罷了。

我點點頭,答應了。

次日一大早,六婆就背著包袱坐上了前往縣城的牛車。

臨走前,她告訴我這一個月裡,這鋪子歸我所有。

隻要能掙著錢,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她摸了摸我的頭:「阿梨你要記住,一個粗糙的開始才是最好的開始。」

「你要先去做,做了才知道行不行。」

……

5

屋子裡的燭火搖曳。

我在紙上勾畫了一整夜,終於盯著最後那張紙上的數字笑了。

五兩銀子,是五兩銀子啊。

第二日我便請了師傅開始改院子裡那兩間屋子。

嚴實的通鋪炕上鋪著便宜但勝在幹淨的鋪蓋。

兩間屋子足足可以睡下十個人。

長寧雖隻是個小鎮,卻地處交通要塞。

來往的行商,趕考的學子,還有探親訪友的人皆要在此處落腳休整。

不愁錢的人住著東市最雅致的客棧,但還是有人隻想在此處隨便將就一晚。

這樣的人居多。

我又在門口貼上了一張紅紙,上面寫著——

十五文餛飩素面暢吃。

三十文則加上海鮮餛飩,還贈一小碟醉蝦。

五十文菜品自選,吃飽為止。

可住宿,十五文一夜。

字不好看,但幸好還能看明白。

第二日開門,我備足了餛飩和素面。

果然引來了不少人。

尤其是早上,碼頭的伙計還沒上工,自然要大吃一頓。

十五文想在其他地方吃到飽可不容易。

白胖的餛飩在滾燙的水裡翻騰,等到熟透了就撈上來。

碗裡裝著小半碗一大早吊的鮮雞湯,再撒上些香蔥、芹菜。

鮮得都要將舌頭吞掉。

那剛出鍋的素面豬油往上一淋,澆上幾滴醬油,就這麼一拌,別提多香了。

隔壁老張頭一口兩個餛飩,燙得龇牙咧嘴。

「你這丫頭手藝好腦子又靈光,這銀子你不掙還能有誰掙?」

早上花十五文,能頂到他們傍晚下工。

掙得多些就吃個三十文,時不時還加上兩壺酒。

掙得少些就還是要十五文的,人是鐵飯是鋼,這飯還是要吃的。

除了他們,還有在店裡借宿的外鄉人。

我做的東西地道,他們也願意吃。

來一波走一波,也讓我掙了些。

隻是兩個房間給了他們,我就將就睡在外邊鋪子裡。

又過了幾日,賣豬肉的何二哥生辰快到了。

他本是想請我去幫他燒兩桌菜。

我剛想答應,腦海裡的念頭一閃而過。

「何二哥,兩桌菜你若是想燒得好些,少說也要個一兩銀子,可你若是讓人來我這兒吃,一個人隻需五十文,菜品自選。」

「我與你是舊相識,四十五文一人,十歲以下三十文一人。」

「這菜我來燒我來買,不滿意包不要錢!」

何二哥隻猶豫了片刻便滿嘴答應了下來。

他是知道我手藝的。

當初他那生病的老母吃不下飯,還是何娘子來找我學了個瘦肉粥回去。

這飯吃香了,身體也就好了。

何二哥也與我熟絡了不少。

6

何二哥生辰那日,親戚街坊來了小二十人。

我將燒好的魚肉素菜一一端上桌,連壽糕都準備上了。

眾人吃得滿嘴油光。

生辰過後,何二哥逢人就說我這兒值當。

菜品多菜色香,省錢還省力。

這一傳十十傳百,我這家店的名聲也算是徹底傳開了。

店裡的生意越來越好,我和六婆留下的伙計小柳兒忙得腳都不著地。

小柳兒是六婆撿到的小乞丐。

在鋪子裡也打了三年的下手了。

六婆回來那天,我將所掙的銀兩全部交給了她。

撇開成本和自己墊下的銀錢,居然還剩了七兩。

她隻拿走了其中五兩,還不忘抬手理了理我鬢邊散落的發絲:「這五兩就當接下來一年的租金,老婆子我啊就在縣城等你了。」

「盼我們阿梨日後的每一個選擇,都是為了自己而做。」

我張了張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麼好的鋪子租金就算是一月二兩都不為過的。

我知道她是在幫我。

六婆與我的賭約不知被誰傳了出去。

我一個月掙足了五兩銀子的消息也傳到了我阿爹阿娘的耳裡。

租下鋪子的第三日,一道熟悉的身影提著籃子在鋪子門口晃悠。

籃子裡裝了幾個皺皮的蘋果,還有幾個雞蛋。

阿娘眼神閃爍,支支吾吾:「阿梨,阿娘來看你了。」

我垂下眼眸,不鹹不淡地開口:「有事麼?」

阿娘將手上的籃子遞給我,笑著說:「家裡的雞生了幾個蛋,阿娘記得你愛吃,往日還總跟你月兒和風兒搶,這不專程給你送來了。」

「我不愛吃雞蛋。」

阿娘微微一怔:「你不愛吃麼?阿娘記得你以前……」

我已有好些年沒吃過雞蛋了。

她記得林翩月喜歡吃韭菜花餡兒的餃子,記得林越風不愛吃芹菜和蔥。

唯獨不記得我吃了雞蛋會全身起疹子發痒。

可我為何還會和他們搶呢?

因為我從沒有像他們那般吃過一整顆雞蛋。

我的那一個總是要分阿爹一口,要分阿娘一口。

那時的我隻是想不明白,都是一個爹娘生養的孩子為何隻有我得不到一整顆雞蛋。

等我又大了些才恍然,人的十指還各有長短。

更何況是人心呢?

7

我頭都不回走進店裡,阿娘跟在我的身後。

大堂裡很快就坐了滿人,小柳兒瞥了一眼上趕著收拾碗筷的阿娘。

趁著面還在鍋裡煮著趕緊來找我:「梨兒姐,你阿娘怎會突然來幫忙?」

「前些日子你這麼忙都不見得她來搭把手……」

我抬頭看了堂裡腳不著地的身影,扯了扯嘴角:「她幫我三分總是想著我還她十二分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

送走了最後一波客人,阿娘時不時朝門外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她不說我也不問,隻顧著自己算賬。

阿娘抿著唇,見我半天不開口終於忍不住了。

「阿梨,你阿姐再過半月就要和陸家郎君成親了……」

我握著筆的手微微一頓,有些措手不及地愣在了原地。

這麼快就要成親了麼?

還記得去年也是這個時候,阿娘當著我的面問陸昭準備何時成親。

陸昭說還早,再過個兩年也不遲。

你說這人啊,人啊……

「阿梨,這次也是你成全了你阿姐,陸昭如今入了縣衙當差,以後一家人相互扶持……」

「你到底想說什麼?」

阿娘的這番說辭,我早就聽膩了。

她趕緊牽起我的手,訕訕地看了門外一眼:「那個……陸家郎君如今俸祿不高,你阿姐刺繡手藝也生疏了……」

「成親那日的宴席,要不就在你這兒擺?」

「你就簡單買些肉菜,再來幾條魚,店裡的酒也有,到時阿娘也來給你打打下手……」

我隻覺得周身越來越冷。

一個是搶我未婚夫婿的阿姐,一個是為了其他女子逼我退婚的未婚夫婿。

與我血脈相連的阿娘竟讓我下廚為他們燒飯助興。

我笑了。

「那有何不可?我本就是開店做生意的,哪有不接的道理?」

「一人五十文,既然阿娘都說是一家人,那就一人四十五文好了。」

「陸昭算數不差,讓他算好了將定金付給我。」

阿娘一怔,猛地將手放了下來,故作姿態:「一家人還要算這些賬麼?你這孩子怎麼回事?難不成阿娘來給你幫忙你還要給我算工錢?」

小柳兒趕緊從盒子裡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五十文:「哎喲林家嬸嬸,這是今日的工錢,咱掌櫃的早就給你準備好了。」

「我們店雖小,可不佔你便宜哈,你們也別佔我們便宜。」

阿娘淚眼婆娑地看著我,聲音裡帶著哭腔:「你這是在怪我?怪我逼你退婚了……

「你是我的姑娘啊,哪怕你被退婚我和你阿爹也會養你一輩子的啊。」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平靜道:「這些話,你自己聽著信麼?」

8

「你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想當初你娘懷你的時候,月兒連飯都吃不飽!好吃好喝都先供著肚子裡的你!」

阿爹梗著脖子從門外走了進來,一腳踹開了擋路的凳子:「老子做主!這件事就這麼定了!就在你這兒辦!還要風光大辦!」

他這嗓子一嚷嚷,把附近的街坊都給喊出來了。

我扶好凳子,一口回絕:「你早就做不了我的主了。」

「我這一天進進出出多少人,阿娘你今日肯定是有數的。」

「若是陸郎君娶親還要在我這兒白吃白喝,一來一去我至少得損失五兩銀子。」

「俗話說得好,親兄弟還明算賬呢,我既與你們籤下了斷親書,哪有不收錢的道理。」

五兩銀子,夠長寧鎮的普通百姓一家子活上大半年了。

我示意小柳兒將那疊斷親書去分上一分,免得有人在背後聽信傳言罵我不孝。

「這……這……」

阿娘也分到了一張,白紙黑字,清楚得很。

早在前幾日有進京趕考的學子留宿,我花了些銀子讓他們替我抄了好多份。

沒有其他要求,隻要能讓人看得明明白白就成。

「诶我說林家的,你這都斷絕關系了,咋還讓人出錢又出力的?這要是沒斷絕關系,豈不是要林二當牛做馬?」

「可不就是當牛做馬麼?林家這丫頭這些年怎麼過來的我們又不是不知道。」

「我來說句公道話,姑娘家還沒嫁人哪有和自己爹娘生分的,林梨你可不能自己過上好日子就忘了爹娘。」

「呸!我還說句公道話呢!」小柳兒踩著凳子爬上了桌:「我告訴你們!這鋪子的租金我也給了!要是她敢給她爹娘佔便宜我就找六婆告狀!誰都別掙了!」

「哎喲造孽啊你個沒娘教的!」

「反正我話就放在這兒了!你們誰都別想佔我小柳兒的便宜!一粒米都不行!」

……

阿爹瞪著眼睛看了看小柳兒,又看了一眼面無波瀾的我。

「好好好!我林鐵山就當白生了你這個女兒!從今日起我就當你S了!S了!」

眾人看完熱鬧散去,我這才慢慢悠悠地去關上了門。

一身形瘦高的青年站在不遠處,穿著藏藍色的衣袍。

不是陸昭又是誰?

「阿梨,以前你雖粗鄙,卻也不會如今日這般市侩,你這幅睚眦必報的嘴臉,確實難堪極了。」

他一張嘴,我就聞到了一股屁味。

難受麼?

怎麼不難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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