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轉過頭,望向他。眸子黑黑的,沒有亮光。
凌先生太懂她了,她一個表情一個眼神,他都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在他面前,清透得像一盆剛接出來的自來水。
他看出來了,她內心決絕。
完了,他心想,還是搞砸了。
他掐滅煙頭,翻身下床,走過來從她身後環抱住她。
「乖,我跟你說真的,我和誰舉辦婚禮,都不影響我和你。」
「凌先生,我雖然不識字,但我不是傻子。」
「信我,好麼?」他把她抱得更緊,似乎她馬上就要變成柳絮隨風而去。他很慌,急切地想抓住她,不讓她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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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的婚禮,隻是一場形式。」凌先生試圖解釋。
「一場形式,是什麼意思?我不理解。」
「是一個計劃,就是一個計劃而已,沒有別的意思。」
「我還是沒聽懂你的意思。」
「我隻能給你說到這個程度了。」凌先生無奈地嘆息,「我的任何行為,總在計劃之中,隻有你,是計劃之外的。」
「那你希望我怎樣?」柳蕭疏問他。
「我希望你乖乖地,不要打亂我的計劃。這樣,我們以後還能好好地在一起。我跟你保證,我跟誰舉辦婚禮,都不影響我和你。聽懂了嗎?」
他緩緩地,耐著性子跟她解釋。
「我聽懂了。」她垂下頭,「我不會鬧,你放心吧。但你也要記住自己的承諾,莫要將我拋棄。還沒告訴你吧?我有寶寶了。」
他驚詫,望向她平坦的小腹。
「快兩個月了。病了不敢吃西藥,是怕影響寶寶。」她摸著小腹,憐惜地,委屈地。
他胸中湧起一股復雜的感情。恍惚之間自己突然就有了一個家。爸爸,媽媽,孩子。完整到不真實。
他又想吻她,被她推開。「時間到了,今晚我還有演出,要化妝去了。」
凌先生心想姑娘還是在生氣,但應該已經哄住了。他看著她梳洗打扮,變得容光煥發,落落大方走上舞臺。
今晚,她唱了一首新歌。凌先生從沒聽過的歌。特別好聽。
5
七月初八,凌先生與馮落落的婚禮在上海灘最豪華的東興樓舉辦。
全上海的名流都來了,還有人從南京、北平、重慶、廣州趕來,不乏達官顯貴,甚至舊朝的王孫遺老。
馮落落家世顯赫,她的父親關系網深厚,即便最近時局不穩,這些貴客也要出面來捧一捧場。
晚上七點三十分,婚禮尚未開始,新娘還在化妝。賓客們已經絡繹不絕到場,禮品禮金堆滿酒樓大廳。
凌先生沒有在門口迎客。他站在三樓一個不起眼的拐角裡,關注著樓下每個人的一舉一動。
他所處的這個位置,別人注意不到他,他卻能把全樓風景盡收眼底。
這位英俊蕭灑的新郎,穿著燕尾服,打著蝴蝶領結,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可他的臉上毫無喜色。那冷峻而專注的神態,如同一隻預備捕獵的獅子。
七點四十五分,手下來報:「凌先生,新娘已經化好妝,儀式可以開始了。」
他收回目光,半垂著頭,似是有一瞬的落寞。
再抬起頭,意氣風發。
七點五十五分,新娘挽著父親的胳膊,伴隨著婚禮進行曲,出現在眾人視野中。
馮落落一身白色婚紗,聖潔又華麗。發型不再是少女的披肩卷發,而是盤成了樣式復雜的高髻,渾身上下珠光寶氣,儼然一位雍容華貴的凌夫人。
凌先生望著女人。蹉跎這麼多年,她終於要成為他的妻子了。
可他內心為何平靜無瀾,S水一潭?
可能是還牽掛著更重要的事。
他微笑著走向她,她羞澀、大方而又優雅地挽住他的胳膊,踏上紅毯。
賓客們真誠肅穆地注視著這對佳人。
而凌先生的目光,有意無意掃過四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寒。
八點整,鍾聲敲響。這對新人站上舞臺中央,萬眾矚目。
這是凌先生第一次,把自己孤零零暴露在這麼顯眼的位置。
如果此時有人拿著槍隨手一射,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一鞠躬,拜天地——」司儀唱道。
沒有異動。凌先生神經緊繃。
「二鞠躬,拜高堂——」
凌先生沒有父母,十五歲起就孑然一身。
「三鞠躬,夫妻對拜——」
凌先生僵硬地轉過身,面向新娘。
她眉目含情,他目光飄忽。
難道,他想,計劃出了問題?
在這張燈結彩、歡欣融洽的酒樓內外,埋伏著數百憲兵。
數百支槍眼,無S角瞄準著大廳。
這是一場婚禮,也是一個計劃。
一個捉拿刺客的計劃。
凌先生早先得到情報,有一批「革命黨」計劃刺S政府官員,並且他拿到了刺S名單。
名單上,也有他凌芷庵的名字。
他對此很是輕蔑,卻沒有輕視。他很久沒有大開S戒了,怕讓人以為凌芷庵這個上海灘的煞神年紀大了,寶刀老了,敢在他的地盤上撒野了。
將計就計,他打算設個陷阱,引蛇出洞。
這次婚禮,他專門借嶽父的面子把「革命黨」刺S名單上的人都請來了。這樣的絕佳機會,他不信那批刺客不出動。
隻待將他們引入瓮中,一網打盡,以絕後患。
而他的功勳簿上,又可以記下一筆,助力仕途更進一步。
誰又會想到,有人會選在自己的婚禮上大開S戒呢。
凌芷庵是不在乎這些的。隻要能執行好工作,就是把婚禮變成葬禮,他都無所謂。
連馮落落的安危,亦不在他的考慮之內。
馮落落並不知道這些。她隻是覺得今天的芷庵有些奇怪,人生最重要的一場儀式,他卻顯得冷漠而麻木。全然沒有追求她時的熱烈殷勤。
夫妻對拜結束,交換戒指。凌先生把鑽戒戴上馮落落的纖纖玉指時,他忽然想起,還欠柳蕭疏一枚鑽戒。
證婚人頒發結婚證書,宣布凌芷庵先生與馮落落小姐正式結為夫妻。
凌先生望著那鑲金鍍銀、華美精致的結婚證書,又想,送柳蕭疏的證書有點簡陋了,改天有空了,重金打造一套新的。
走神了一會兒,很快他就收回思緒,密切關注現場狀況。
可是,一直沒有出「狀況」。
「革命黨」刺客,始終沒有露頭。
到了敬酒環節,凌先生耐著性子與賓客觥籌往來。
一個身著絲綢長褂的中年男人主動走過來與凌先生碰杯。
凌先生一眼認出此人。珉郡王府的貝勒爺,溥瀾。
凌先生之所以對他印象深刻,是因為這位爺當初差點成了凌先生的大舅子。
那是大約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凌芷庵還不叫凌芷庵,名叫白遇安,是軍部的一個中下級軍官,陪同首長去北京出差,順道去郡王府拜訪。
舊朝的皇親國戚,大部分已是明日黃花,沒落凋亡,消逝在時代的風雲變幻中。但還有一部分人,因與民國的名流、豪門、政要交往深厚,世代聯姻,手裡仍把持著豐厚的政治資源。
珉郡王府就屬於後者。
郡王府家宴上,溥瀾貝勒一眼相中了白遇安,提出,想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他。
能與舊勳聯姻,也是一樁好事。但白玉安稍作打聽,才知道那珉郡王府的格格腦子是個有問題的,瘋瘋傻傻,門當戶對的人家沒有一個敢娶。
所以這便宜好事兒才能落到他頭上。
他嚇得買站票連夜跑回上海了。
回上海不久,他被調入機要部門做情報工作,改名換姓,成了凌芷庵。
「凌爺,恭喜您嘞。」貝勒爺一口濃鬱的京腔,「我當初真沒看錯,敢情您真是人中龍鳳,如今上海灘數一數二的風雲人物,馮小姐與您真真兒的天作之合。」
又嘆了口氣,「我那妹妹是配不上您。」
「貝勒爺見笑了,格格乃金枝玉葉,在下哪敢高攀。如今她挺好吧?」
「她表姐嫁了個外交官,就把她帶出國治病去了,好些年沒和家裡聯系了,額娘的信她也不回,唉,沒法提。」
溥瀾碎碎念,凌先生愈發失去耐性了。
他開始懷疑,他的計劃泄露了。
如何泄露的?是誰泄露的?問題出在哪個環節?
一向心思沉穩的他,此時凌亂如麻。
經過多年篩查清理,他身邊都是絕對可靠的人。
不,也不一定……
一個念頭從他心中閃過。
與此同時,保鏢湊到他耳邊說:「凌先生,華歌匯出狀況了……」
凌先生一愣,找了個借口避開人群,問保鏢什麼情況。
保鏢說,是柳蕭疏,舉槍自S了。
凌先生狠狠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沉聲說道:「走,去華歌匯。」
在保鏢的掩護下,他從後門出去,坐上轎車,絕塵而去。拋下了這場荒誕的婚禮。
凌先生趕到華歌匯時,已經清場了。一個觀眾也無,滿地滿桌的碎杯殘酒,訴說著剛才的混亂。
手下告訴他,柳姑娘沒S,她不會用槍,B險沒拉開,虛驚一場。
凌先生松了口氣。繼而面目一冷,從懷中掏出一把金色手槍,步履沉沉地走向柳蕭疏的房間。
柳蕭疏站在窗前,望著窗外夜色。她環抱雙肩,可能是因為怕冷,也可能是缺乏安全感。
凌先生走向她,她沒有回頭,隻是突然問道:「槍打在人身上的時候,會有多痛?」
「那你要不要試試?」凌先生的金色手槍抵在了她的後腦。
她說:「打後腦勺,一下子就S了,不會有痛苦的。隻是S相會有點慘,子彈在腦花裡旋轉前行,最後從眼珠子破門而出,留下一個很不美麗的血窟窿。」
凌先生笑:「你其實懂得蠻多。以前偽裝得挺好。」
「偽裝?」她轉過頭,帶著星光的小鹿眼攝人心魄,直勾勾地盯著他,「這是你告訴我的呀,那天你喝多了,忘了呀?」
凌先生把槍放下。現在,還不是S她的時候。
「陪我躺一會兒吧,累了。」
他和她躺在床上,他從後攬著她,手自然而然放在她的小腹上。
「跟我交代實話吧。」
「交代什麼實話?實話就是,我愛你,我恨你。」她又來這一套。
可惜凌先生不吃這一套了。
「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如果再聽不到實話,我就把你肚子裡這個東西捏碎。」他放在她小腹上的手開始用力。
她終於不淡定了,開始掙扎,「你想幹什麼?這是你的孩子!」
他的手臂狠狠箍住她,不讓她動彈。
「我不在乎孩子,我隻需要你的實話。老實交代,你是誰?誰派你來的?你們的計劃是什麼?」
「我叫柳絮,我娘派我來的,我的計劃是在上海灘唱歌。」
凌先生徹底失去耐心,一個翻身壓在她身上,用力擠壓她的肚子,「真不想要這個孩子了?」
她疼得面目扭曲,戚戚望著他,清淚滑落。「如果你不想要它,那我也不要了。」
我想要這個孩子麼?他在心裡問自己。緊接著他又懷疑,她肚子裡什麼都沒有。編造懷孕的謊言,隻是為了籠他的心而已。可她不知道,他一點也不喜歡孩子。
他風流成性,有幾個女人懷過他的孩子,都被他逼著去流產了。他不想要兒女,生命隻是生前與S後這兩段虛無之間的焰火,他的一生,注定短暫地綻放、迅速地消亡,不必在這個世上留下什麼。
然而昨天聽聞柳蕭疏說自己有了寶寶時,他竟沒動一下讓她流產的念頭。
未必是他想要這個孩子,他隻是怕流產會傷害她的身體,還惹她傷心。
他在腥風血雨中猛獸獨行了這麼多年,煉就一身無堅不摧的鐵甲。她的出現,卻撬開了一道縫隙,迫使他的軟弱暴露出來。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的手,緩緩松開她。
「你走吧,現在就離開。」
「你叫我去哪?」
「離開上海,隨便去哪,我不管。從今往後,不要讓我在上海看到你,不要讓我聽到關於你的任何消息。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