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周瑾徵戰回府,帶回他副將的遺孀。


 


說要為了全兄弟情誼,好好照顧他的妻子。


 


周瑾有諾必踐,事事以秦頌宜為先,甚至在敵軍攻入城門時,護送著秦頌宜先走。


 


而我留在原地,被敵軍圍剿。


 


後來,我從屍堆中爬出,望著周瑾喜極而泣的臉,心底卻一片漠然。


 


1.


 


秦頌宜身子弱,容易被花粉引得直打噴嚏,於是周瑾命人將花園裡的藍星花全部拔掉。


 


這一叢叢藍星花,是我親自埋下種子,松土,澆水,看著它們一點點冒尖,抽芽,長成如今這幅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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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它們被當成野草一樣,連根拔起後隨手丟在一旁,淚水忍不住溢出眼眶。


 


秦頌宜正淺笑著向周瑾提議:「這塊地光禿禿的也不好看,不若種成茉莉,我從小到大,唯獨對此花不作反應。」


 


瞥見我泫然欲泣,又眼眸低垂,尖細的眉毛簇在一起:「不過若夫人不願,那便算了吧,頌宜寄人籬下,怎敢強夫人所難。」


 


周瑾終於注意到我的異樣,卻略帶著些責備的口吻開口:「先前不是已經說好了麼,你又在鬧什麼?」


 


他準是覺著,我是在給秦頌宜擺臉色。


 


我本就委屈,聽了這話,淚珠更是止不住的往外湧,擦掉一顆,又冒出更多。


 


「可我就是喜歡。你們拔掉我也沒多說什麼,難道連哭都不能哭麼?」


 


見我實在傷心,周瑾軟了語氣,輕聲安慰:「莫哭了,你若實在喜歡,我帶你去城外看。你再哭下去,難免會讓秦姑娘多想。」


 


我雖然任性,但拉扯幾句,還是會向周瑾妥協,於是喪氣地點點頭:「你們繼續,我身子乏了,先回屋去了。」


 


周瑾本想接著寬慰幾句,但秦頌宜掩著帕子輕咳,他便顧不得我,慌忙關切秦頌宜的狀況。


 


我沒再停留,沿著小徑,離開了花園。


 


2.


 


周瑾忽視我已經有些時日。


 


我扭傷了腳,嘟囔著腳疼。


 


他那時剛剛從外面辦事回來,一邊換外衣,一面同我說話,可問的卻是秦頌宜的狀況。


 


「確兒,秦姑娘的身體好點了沒?」


 


見我不可置信地張著表情,才恍然意識到什麼,歉意地嘆了口氣:「抱歉確兒,我不是故意的。等我先去看看秦姑娘,再回來幫你揉腳好不好。」


 


最後,周瑾依言幫我揉腳,但我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還有一次,有人送了他一隻翡翠和寶石搭配的手镯,做工和用料都極為難得,哪怕同一個工匠,都無法做出第二隻。


 


我看了甚是喜歡,滿心期待著周瑾將它送給我,但是第二天,卻看它戴在了秦頌宜的腕上。


 


我旁敲側擊去問周瑾,他猜出我的意圖,失笑著搖頭:「你都有這麼多了,還要和秦姑娘搶麼。下次,下次給你好不好?」


 


可是下次,他依舊沒過問我的意見,直接送到秦頌宜房中。


 


我並非沒有抱怨過,但他總是用同一個借口來堵我的嘴:「秦姑娘的夫君是我的副將,為朝廷送了命,我照顧她是報副將的恩情,又有何不可。」


 


我便隻能閉口不言。


 


周瑾大我七歲,曾是隔壁周太傅家的三公子。


 


小時候,爹爹娘親都沒功夫管我,於是我便整日跟在周瑾身邊。


 


他也不嫌煩,不僅帶我玩,還教我讀書寫字明理。


 


所以從那時起,除了爹爹外,周瑾成了我唯一尊敬和依賴的男子。


 


我及笄之禮的第二天,周瑾非要帶著我去騎馬。


 


春寒料峭,草場上的草還泛著枯黃,我被他護在身前,問他幹嘛這麼著急。


 


他迎著風,聲音被風吹散:「我怕再晚點,你就被人搶走了。」


 


我不明所以,周瑾卻突然停住韁繩,翻身下馬仰視著我的眼睛:「確兒,嫁給我好不好。」


 


我的心動從不發生在一瞬間,嫁給周瑾也是我一直以來的念想。於是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點頭答應下來。


 


成婚後,我跟著周瑾來到這邊陲駐守,如今,已經過了一年有餘。


 


我對他的尊敬和畏懼少了些,但是依舊隻敢掂著尺度耍脾氣,即使有一肚子理想反駁,也不敢說出口。


 


秦頌宜看她的眼神絕算不上單純,他對秦頌宜呢,怕是也早就超過了主客之間的界限。


 


3.


 


晚上,我經過抄手遊廊。


 


秦頌宜著一身水藍色長裙,肩上披著層透肉的薄紗,走在我前面,看樣子是往周瑾書房的方向。


 


我心中有異,於是落她幾步,跟在後面。


 


果然,秦頌宜敲敲門,走了進去。


 


我貼在門縫處,聽見秦頌宜輕聲道:「將軍,這麼晚了您還不歇息麼。」


 


「無妨,秦姑娘有何事?」


 


我擰著眉頭仔細聽著,又聽秦頌宜繼續道:「將軍,您對頌宜有何看法?」


 


「秦姑娘有話直說便是。」


 


「那頌宜便直說了。夫人年歲尙小,不懂為妻之道,若是將軍不嫌棄,頌宜願為將軍妾氏,日日侍奉在將軍身側。」


 


我被她這番話驚得瞠目結舌,等反應過來後,裡面早沒了聲息,慌忙推門闖進去。


 


秦頌宜已摘掉披肩,露出光裸的肩膀,正要去解襦裙的扣子。


 


周瑾端坐在椅子上,眼神看不出喜怒。


 


見我進來,秦頌宜慌忙捂住胸口,周瑾蹙了蹙眉:「確兒,你怎麼在這?」


 


我撐著桌案,俯視著周瑾的眼睛:「周瑾,你不準納她為妾。」


 


秦頌宜已經收拾妥帖,捏著帕子,帶著點幽怨和倔強:「夫人,我知你看我不起。但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將軍既然垂憐我,您何苦從中阻攔。」


 


我本就心存著委屈,此刻被秦頌宜一把火點燃,瞬間怒不可遏:「你剛喪了夫君,又馬不停蹄想要攀上阿瑾。如此水性楊花,不怕你夫君泉下有知寒心麼。」


 


秦頌宜白了臉色,眼圈比嘴上的胭脂還要紅。


 


周瑾冷聲提醒:「確兒,切莫胡言。」


 


「她喪了夫君是真,攀扯你也是真,我哪句是在胡言。周瑾,你如此維護,是真得要娶她麼?」


 


周瑾不言,臉色卻越來越黑,半晌開口:「你剛才無論如何都不該對秦姑娘無禮,合該向她道歉。」


 


我再也忍不住,隨手抓起桌案上的茶碗,狠狠擲在地上:「周瑾,你混蛋!」


 


碎片飛濺,劃過周瑾的臉頰,滲出豔色的血絲。


 


秦頌宜顫著聲:「將軍,您的臉流血了。」


 


周瑾蹭地站起身:「沈確,你如今是越來越不知輕重了。出去!」


 


我眼眶含淚,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跑出去。


 


眼眶酸脹到發痛,連帶著整張臉都火燒般燙。


 


我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一閉眼就看見周瑾冷著臉,斥責我不知禮數。


 


我做人實在算不得通透,想了好久,什麼都想不明白。


 


隻傷心周瑾竟會如此對待自己,心像被蜂子蟄了一樣泛著刺痛。


 


迷迷糊糊正要入睡之際,卻被外面猛地傳來的喊叫聲驚醒。


 


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似乎來自府外。


 


「確兒,是我。」


 


聽到周瑾的聲音,我心下稍定,連忙打開門。


 


他發絲凌亂,表情急迫:「確兒,快走,敵軍攻進來了。」


 


這種場面並不少見,我放下情緒的龃龉,隨他到前院,然後和府中的其他人一齊由將士護衛著離開。


 


府外喊S聲更加清晰,似乎離我很近,又離我很遠。


 


負傷逃難的百姓尖叫著從身旁跑過,路上隨處可見血肉模糊的屍體。


 


此刻場景,我已然顧不上與周瑾的爭執,也顧不上秦頌宜也跟著我們上了轎,縮成一團蜷在周瑾懷裡。


 


我們來到城外山上的一處空地,那裡聚了一小批避難的百姓。


 


我稍稍安定下來,卻見秦頌宜慘白著臉,縮在一起直喊疼。


 


問她怎麼了,她卻隻咬著牙,一句話都說不出。


 


眼見著秦頌宜疼得越來越厲害,周瑾當機立斷:「我帶頌宜去涼州城找大夫,劉校尉,你帶兵駐守在此處。」


 


涼州城與南越府相鄰,除了官道之外,還有一條隱秘的山路,敵人應當不知。


 


我心中雖知要以大局為重,可昨夜的事此刻像是被撕裂了口子,緊緊盤旋在心中。


 


我扯著周瑾的衣袖乞求:「阿瑾,你……你不要丟下我。」


 


他放軟語氣,輕聲安慰:「確兒,別害怕,這裡有將士守衛,不會有事,我明天就回來了。」


 


我已分不清自己此刻是何種情緒,聲音嘶啞:「所以,你又要選擇秦頌宜麼?」


 


周瑾眼眸顫動,然後閉上眼,一根根掰開我的手指:「確兒,秦姑娘現在有性命之憂,你……不要任性。」


 


他將秦頌宜抱上馬,自己在翻身跨上,很快,就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中。


 


我躲在樹下,再也止不住情緒,把頭埋在膝間失聲痛哭。


 


以往堅韌的外殼仿佛在被無形的利刃撕碎,任由周遭的黑暗吞噬。


 


這是頭一次,周瑾毫不猶豫地將我拋下,獨自讓我面臨危險。


 


我怎麼會真的一點不害怕呢?


 


身旁有人靠近,我抬頭發現是個穿著粗布的女子。


 


她嘿嘿一笑:「將軍夫人,您別害怕,咱們這裡有劉校尉把守,肯定沒事的。」


 


「你認得我?」


 


「當然認得,半年前我被我爹賣到窯子裡,是您救了我,還讓我去繡房裡做活。」


 


「那你現在如何?」


 


「我爹已經沒了,現在我和我妹妹一塊過活。」


 


……


 


這個女子叫吳曉梅,總是笑嘻嘻的,似是完全不在乎自己現在是何處境。


 


和她聊了很多,我的心緒平靜不少。


 


我還不能倒下,我配合著劉校尉的安排,時刻警戒著敵軍,不敢松懈半分。


 


可現實不會垂憐任何人,我們還是被發現了。


 


劉校尉大聲吼道:「戒嚴戒嚴,敵軍來了。」


 


人群中瞬間爆發出驚恐的叫喊聲,你推我搡,拼了命的往山下跑。


 


敵軍來得很快,瞬間同劉校尉等人廝S在一起。


 


普通的百姓手無縛雞之力,皮肉破碎間,在刀光劍影中送了命,甚至來不及掙扎。


 


我和吳曉梅躲在樹後,渾身冰涼。


 


外面的人越來越少,敵軍遲早會找到我們。


 


吳曉梅抓著我企圖混進四散的人群中,可是很快被敵軍發現。


 


我被刺中肩膀,即將要被刺第二劍時,吳曉梅毅然撲過來護在面前。


 


我看到她的眼睛睜大,表情撕裂般猙獰。


 


我們面面相對摔倒在地上,她把血胡亂摸到我的臉上,繃著青筋小聲道:「夫人,我沒事,閉眼,別出聲。」


 


我閉上眼,將淚珠悉數蓋住,腦海卻浮現她撲在我面前的場景,那麼深的傷口,血流汩汩怎麼也止不住。


 


刀劍交鋒聲就在耳邊響起。


 


終於,四周寂靜一片。


 


隻剩下敵人,巡查著現場,走來走去。


 


我緊張到無法呼吸,卻不敢表露出任何異樣,鋒利的刀劍仿佛時刻懸在上空。


 


但是幸好,他們檢查地不夠仔細,隨著聲口號,一齊離開。


 


四肢僵硬到無法動彈,肩膀處的傷口早就沒了知覺。


 


過了好久好久,我雙目無神地蹲在原地,嗫嚅喃喃:「曉梅,曉梅,他們走了。」


 


吳曉梅沒有回應,她的臉泛著青灰,已經沒了生息。


 


眼淚像夏日的洪水,再也止不住傾斜而出。


 


可我不敢出聲,隻能S咬著嘴唇,咬出絲絲血腥。


 


天際泛出魚肚白,我還活著,可是埋在屍堆中,好像又與S人無異。


 


遠處傳來吵嚷:「找到他們了,他們在這裡。」


 


我朝的援軍到了,他們齊刷刷的腳步很快停住,半晌沒有人說話。


 


「這群畜生!」


 


帶著憤怒的壓抑。


 


援軍開始搬運屍體,我麻木地聽著,一動不動。


 


突然一張稚嫩的臉出現在上方,我神情呆滯,他尖叫一聲向後倒去,然後大喊:「將、將軍,有人還活著。」


 


我被拖了出來,他們喊來大夫替我處理傷口,我看向身後,無數百姓堆在一起,有府中的丫鬟,有劉校尉,還有生面孔的百姓。


 


他們支離破碎,渾身被血浸透。


 


可是我卻似乎毫無知覺,感受不到恐懼,也感受不到劫後餘生的喜悅。


 


城裡破敗不堪,我被暫時安置在一處客棧中,發現我的那個小將士問我叫什麼名字。


 


我卻始終看著窗外,一言不發。


 


小將士無奈,又叫了另一個人來。


 


「將軍,她什麼話都不說,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來人眉目凌厲,一身堅毅,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他喚道:「姑娘。」


 


我的心像是被什麼糾中。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但依舊木著張臉,指甲深深嵌在手心,仿佛不知道疼痛。


 


小將士嘆了口氣:「我就說吧,她什麼都不說。」


 


然而我慢慢張開口:「沈確。」


 


「什麼?」


 


「我叫沈確。」


 


5.


 


我一直呆在客棧中,這裡人很多,有受傷的百姓,也有來來往往的將士。


 


敵軍在撤退時已被援軍悉數剿滅,城內一片慘狀,卻也漸漸恢復生機。


 


闲來無事的將士們聚在一起聊天。


 


「你們聽說了沒,周瑾將軍的夫人也在那。」


 


「在哪?」


 


「S人堆裡。」


 


「為啥呀,周瑾將軍沒帶著他夫人一塊走?」


 


「不知道,反正周瑾將軍現在都快找瘋了,說S也要見到他夫人的屍體。」


 


「他夫人叫什麼?」


 


「好像姓沈,單名一個確。」


 


小將士身體一顫,慢慢轉過頭看向我:「沈確?!」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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