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十六歲時喜歡的少年郎。
本該是這樣。
5
崔檀好似與印象中不一樣了。
年少的他芝蘭玉樹,郎豔獨絕。
如今倒像是經了霜雪的青竹,有種褪去雋秀的凜冽。
我額角疼得要裂開,不由伸手去摸他的掌心,帶了幾分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委屈:
「你怎麼才來呀?」
崔檀的手心生了薄繭,兩手相碰,他仿佛被燙到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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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致的腕骨顫了下。
隨後他握緊我的手,語帶艱澀:
「是我不好,耽擱了許久。」
爹娘的神色都帶著幾分怪異。
爹想說點什麼,被娘拉著袖子憋回去了。
崔檀端起碗,十分熟稔地將小銀勺的湯藥吹涼,送到我唇邊。
我想起,很久之前,薛家與崔家府邸相鄰。
幼時我身體不好,每次都被爹娘追著滿院跑,喝一碗極苦的湯藥。
直到崔檀出現。
他總會哄我將藥喝得一滴不剩。
伊年暮春,一汀煙雨杏花寒。
崔檀一早就去買我最愛吃的豌豆黃。
我倚在垂花門後,望著他額上亮晶晶的汗,難得良心發現:
「我爹娘說了,做人要知恩圖報。
「這樣,本姑娘滿足你一個心願。」
他沉吟不語,我的神色於是帶了幾分警惕:
「不許說太過分的啊。」
淡青色的天光透過他清雋的臉龐。
崔檀就站在薄暮裡,唇角一點點翹起。
他微笑著朝我伸出手來。
將一枚小巧的平安符放在我掌心。
「隻要你此生順遂,無病無災,便是我的一樁心願。」
而後指尖微動,輕輕拂去我肩上的落花。
那枚平安符很是難得。
求符者登千層石階,行叩拜之禮,以示誠心。
那時正是梅雨時節,多日大雨連天,不知崔檀是如何求來的。
當時我不知,他衣袍下的雙膝遍布淤青。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隻是那時我在想。
我定然是個運氣極好的姑娘。
能與他這樣好的郎君相識。
6
大夫說我需要靜養幾天。
任由我如何追問,爹娘隻說ẗû₉我受不得刺激。
他們再三緘默,不就是告訴我是如何傷成這樣的。
目前隻知道,我的記憶回到了十六歲。
我們薛家進京的那一年。
之後發生的一切,都不太記得了。
還好崔檀在陪著我。
他在的時候,會為我念話本解悶。
我不吃橘絡,他便會一絲絲給扒幹淨。
關於這幾年的事他也是絕口不提,隻是眼神流露出悲傷。
我好像察覺哪裡不對。
明明我嫁的人是崔檀,但我閨房內隻有自己的物件。
且這些天來,我們也並未同寢。
頭還隱隱作痛,我索性不想這些,閉目養傷。
抱月在樹蔭下放了張美人榻,扶著我躺上去乘涼。
崔檀在一旁為我撫琴。
許是太久未彈,他手法生疏,錯了好幾個音。
我不由吃吃地笑:
「曲有誤,周郎顧,如今卻是崔郎在盼我顧。」
崔檀故作鎮定地起身,伸手端起案幾上的瓜果:
「我去把這些湃在井水裡,你吃起來解熱。」
隻是耳根泛起了淡淡的薄紅。
我不可自抑地笑了,笑聲驚起樹梢上幾隻小雀兒。
目送崔檀的背影轉過垂花門,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的怒斥。
「你果真如裴姐姐所說,在這裝病。
「和外男肆意調笑,有違婦德,怎配為我娘親!」
我轉過頭,就看見一個垂髫小兒站在不遠處。
錦衣玉服,滿臉怒意瞪著我。
看起來不太正常。
說的話也像得了瘋病。
爹娘從未把我養成隱忍的性子,十六歲的我更是驕縱。
當即柳眉倒豎,翻了個白眼:
「什麼狗屁婦德?好討厭的小孩,上趕著認娘。
「再罵一句把你亂棍打出去!」
那小孩當即臉色煞白:
「你,你怎麼如此粗鄙,我要去告訴爹,讓他教訓你……」
我捏起面前啃過的梨核,朝他扔過去。
梨核砸在他前襟,留下一小塊汙痕,驚得他尖叫一聲。
我雙手叉腰作勢還要砸:
「管你爹是誰,跑到我府上搗亂,連你爹一起打!」
那小孩嚇得一溜煙兒跑了。
一邊跑,一邊似撞了鬼般不停尖叫。
我樂不可支,笑彎了眉眼。
扯到傷口,又痛得弓腰。
有人從身後扶住我的肩。
側頭看去,崔檀捂住心口,繃直了脖頸。
我慌忙去摸他的胸膛:
「你怎的了?是不是心口突然疼?」
他抓住我亂動的手,努力朝我扯起嘴角。
清雋的眉眼倒映進我的瞳仁中,我見他神色復雜:
「我沒事。」
「蔻蔻,我隻是太久沒見你如此笑過了。」
7
那日的瘋小孩也不知是從哪跑出來的。
我身子恢復得差不多了,額角的傷口長出了粉粉的肉,有些不好看。
崔檀知道我擔心留疤,費心思從宮裡弄來一瓶玉肌膏。
但我到底還是留了疤。
眼下正是七夕,崔檀邀我放燈。
我因這塊疤悶悶不樂,不太想出門。
崔檀又送了抹額過來,上面墜著璎珞流蘇,極為精美。
我戴上的時候,從銅鏡中和崔檀的視線對上。
他在含笑看我,兩廂對望,各自不由紅了臉。
千盞花燈飛過柳梢頭。
崔檀買了幾盞河燈讓我在拱橋下等他。
他剛走,我放在身後的河燈就被人一腳踢翻了。
我氣得轉身:
「你賠我的燈!」
身後的陌生男人挽著一妙齡女子。
他手裡牽著的孩童,我定睛一看,正是那天的小孩。
那招人厭的小孩瞪圓眼睛,臉漲得紅紅:
「你,你怎會在此?」
說著就要來扯我的衣袖:
「誰許你拋頭露面的,丟不丟人啊,給我回去!」
我存心要氣氣他:
「怎麼,許你們一家把臂同遊,不許我和有情人相會?
「你這小孩好沒教養,真是討厭。」
聽見有情人三個字,男人突然黑了臉。
他甩開了身側的女子,一把掐住我的手腕:
「薛蔻,你少在這裝瘋賣傻了。
「我還沒S呢,你就和他成雙入對?你到底有沒有把我放在眼裡!」
我氣急,拼命想掙脫,手腕卻被他捏得發痛。
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踩住他的腳狠狠跺:
「何處來的登徒子,敢對你姑奶奶動手,看我不踩S你。」
那人松開了手。
緊緊盯著我的臉,像是見了不可思議的事,怔怔看呆了。
抹額在動作間掉到了地上。
他看到我額角的傷疤,似愧似悔伸手來觸碰:
「還疼嗎?我並非有意。」
卻被身旁那女子打斷,她怯怯地對我說:
「姐姐怕不是還在生我氣吧,要打就打我,別打謝郎。」
我被這三人煩到不行。
「我認識你們誰啊?踢了我的燈還胡攪蠻纏。」
那個姓謝的像是才回過神來。
燈火倒映在他眼睛裡,他盯著我的臉,小心翼翼地問:
「你,真的失憶了?」
聲音帶了幾分顫抖。
我眯起眼睛警惕地打量他。
這人莫非先前和我認識?
腦子看起來不太好。
那小孩撅起了嘴:
「爹,都說了她是裝的,你和裴姐姐快帶我去看燈,晚了就趕不上了。」
姓謝的男子上前兩步,抿住了唇:
「你可是氣我帶了裴娘回府才和我這樣鬧?
「我和裴娘並未逾矩,隨我回去吧,我此生正妻唯你一人而已。」
我忙不迭甩開他的手,往後退兩步:
「你發什麼癔症?本姑娘才不稀罕你的什麼狗屁正妻。」
心下卻有些害怕。
想推開面前礙事的人去找崔檀,卻又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跑。
正在猶疑,背後傳來高高的一聲喊:
「蔻蔻!」
崔檀一身白袍,仿若染了月華。
他站在不遠處的巷子口。
手裡提著一盞魚燈。
8
就像身處黑暗的人尋到了光,我提起裙擺朝崔檀跑去。
險些撞在他身上。
他伸出胳膊攬住我,將魚燈塞到手裡,輕輕拍了拍我的手:
「別怕,我來了。」
旋即沉靜抬眼,碧潭般的眉眼斂了斂:
「謝凌,別來無恙啊。」
我清楚地看見,數盞燈火映在那人眼底,燒出一股癲狂。
俊秀的臉帶了猙獰的煞氣。
他泄憤似的,踢飛腳邊剩餘的河燈。
咬牙切齒,幾乎是一字一句往外蹦:
「崔檀,你怎麼敢當著我面這般!」
崔檀被嗆聲令我十分不高興。
我當即雙手叉腰護在他身前:
「那咋了?我們兩情相悅在一處,輪得到你這妖怪反對?」
那人額角青筋直跳,指著崔檀氣得渾身顫抖:
「我說怎進不去薛府,定是你從中作梗。」
我搖了搖崔檀的手臂:
「這人和你有過節嗎?看著腦子有些毛病。」
他微笑著點頭:
「有不共戴天之仇。」
那討人厭的孩童開始哭鬧著要看燈。
一手拽住那姑娘,滿是怨憤地盯著我:
「你哪怕裝病,學著裴姐姐的做派,我和爹也不會喜歡你的。
「平日管著不許我玩樂,今日還阻撓我看燈,我恨S你了!
「我要裴姐姐做我娘親,我沒你這樣的娘!」
那女子臉羞得通紅,羞澀地拿眼瞟謝凌。
還不忘伸手虛虛捂住小孩的嘴。
崔檀牽住我的手緊了一瞬。
我對這種跋扈的小孩子向來沒任何好感。
麻溜地彎腰,撿起地上的小石頭,扔過去砸在他腦袋上。
還不忘撿了塊大的,砸那個叫謝凌的。
可惜大石頭失了準頭,隻砸在了他的腳前方。
小時候我爬樹摸鳥蛋樣樣在行。
許久未頑皮,手上功夫看起來退步了。
孩童震耳欲聾地啼哭起來。
我拉起崔檀的手,飛快地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跑!」
紛飛的裙角宛若落花,和他的白袍交織在一處。
焰火空中綻出耀眼的金紅,吹落一地星如雨。
人潮如織,我們並肩站在高處,望著千盞燈迎風扶搖。
他俯身將一根玉簪遞到我眼前。
水頭極好的玉,一看便不是凡品。
「這是什麼?」
話問出口便紅了臉。
今夜是七夕,他先前送了我魚燈,現下又送我簪子。
擺明了是定情信物。
天光落在他眼睛上,我斂眉將一方帕子遞到他手上。
顧不得禮法羞澀,隻是不想和他的心意錯過。
小山重疊,豆蔻枝頭。
角落繡著一個名字——重山。
正是他的字。
9
崔檀的眼睛泛起了紅。
我們的記憶不約而同被拉回到從前。
三月的和風細細吹。
春雨綿綿,我們在西澗劃船。
我百無聊賴將腳踏在碧波裡,踢起的浪花濺湿了他的衣裳。
他不生氣,反而專心看著手裡的書,目不斜視。
我突然有些喪氣,賭氣地把手從後面摁在書上,指尖染了一點墨汁。
「你怎麼都不看我?」
他轉過臉看著我,眼眸裡落著天光雲影。
薄唇分明是冷峭的弧度,卻泛著淡淡的水紅色。
我鬼使神差地親上去。
一個輕如柳絮的吻。
崔檀掀起眼皮,淡淡地看著我,眼中一片波瀾不驚。
我心中泛起無邊的懊惱和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