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心一驚,閃進巷子裡。


如魚越海,隱入人流。


 


我有些氣惱,我在他心中定格的,竟然是倉皇逃竄的樣子。


 


哎,一眼誤終身。


 


我一路到了碼頭,兩個寧王府的小廝正翹首企盼。


 


轉身去了城門口,又見到寧王府的侍衛。


 


我決定暫避風頭,在遠離寧王府的僻巷裡住了下來。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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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僻巷裡住了好幾個月。


 


閣樓上,打開窗,可以看見半個京城鱗次栉比的房屋。


 


可惜這裡從來沒有太平過。


 


皇上臥病不起,寧王監國。


 


端王領兵蠢蠢欲動,陳公公的勢力暗藏於宮內各個角落。


 


其餘皇子默不作聲,靜觀其變。


 


連天氣都壓抑沉悶,空氣黏糊糊的。


 


一聲驚雷,皇上駕崩。


 


寧王在文武百官的見證下,奉先帝遺旨登基為帝。


 


第二天,端王起兵造反,京城鏖戰半個月,漫天大火燃燒了半個天空。


 


端王被一箭穿心,殘餘勢力被一點點消除殆盡。


 


他花了許久才理清各方勢力,重振朝綱。


 


皇城的天終於亮了。


 


緊閉了幾個月的城門開了。


 


街上有了小販,河上有了商船。


 


我身上帶的銀兩花完了。


 


從頭上取下他當初給我插上的金簪,拿到當鋪當了。


 


猶豫了一會,又將耳朵上的白玉墜取下,小心放在當鋪伙計手心。


 


我的眼淚簌簌落下。


 


伙計以為我賤賣了東西心疼,安慰我說:「東西是好東西,隻是世道亂了許久,才太平兩天,過些時日價格或許能翻一番,要不姑娘等幾天?」


 


我搖搖頭,接過了錢。


 


半個月前,謝宴立沈知微為後。


 


歷史的車輪按照既定的軌道滾滾向前。


 


大婚那天,舉國歡慶。


 


所有人都相信動亂已經過去。


 


隻有我著急離開。


 


今天收拾東西,明天坐船去江南。


 


江南巷陌裡的舊宅,若是沒被人佔了去,屋檐下一定滿是燕子窩。


 


隻是家裡的家具一定都壞了。


 


我用剩下的銀兩置辦家具,再找家繡坊做繡娘。


 


若是運氣好,或許有人願意娶我。


 


今天是最後一次看京城的日暮。


 


謝宴曾說,我叫陸朝朝,這輩子要陪他朝朝暮暮。


 


若此時他也在看日暮就好了。


 


我靠著窗外,俯瞰殘破的京城。


 


看著日頭一寸寸從遠處的屋檐落下去。


 


一陣風穿梭而來,風鈴陣陣,一騎車馬帶著滾滾煙塵疾馳而來。


 


禁衛軍浩浩蕩蕩地跟在後面。


 


這幾個月百姓已受夠了動亂,稍有風吹草動便關門閉戶。


 


我也趕緊鎖上了窗。


 


或許又在捕捉哪個叛黨餘孽……


 


卻聽見樓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張久違的臉出現在眼前。


 


短短幾個月,他消瘦了許多,神情更加狠厲漠然。


 


他快步走過來,眼裡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一身玄色衣袍翻飛,氣勢比往常更加懾人。


 


此時我應該喊他皇上。


 


我用力掐了一把胳膊,想證明我在夢裡。


 


疼,可我沒有叫出聲。


 


14


 


逼仄的房間裡,他將我抵在牆上,問道:「你為什麼要走?


 


「你是怕我奪嫡失敗,連累你?我說過,無論勝敗,都會給你留一條活路,為什麼要逃?


 


「耳墜是我生母唯一的遺物,你竟然當了。」


 


我任他推搡。


 


他瞥見收拾好的行李,垂下眼眸。


 


「你走了,我怎麼辦?」


 


傍晚湿漉漉的風,將這句極輕的話送進我的耳朵裡。


 


我抬起眼,他向來平靜的眸子裡露出深深的眷念和思念。


 


我突然意識到,他孤高冷傲的背後,是日積月累的脆弱。


 


他的生母地位卑微,先皇將他送給無法生育的貴妃撫養。


 


親生母親一輩子也沒見上幾面。


 


貴妃心思全在爭寵,乳娘、丫鬟、嬤嬤輪流將他養大。


 


宮中無數明槍暗箭,他獨自躲過。


 


六親緣淡,不過如此。


 


端王勢大,先皇拿他當棋子與之抗衡。


 


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拋棄……


 


他咬牙切齒。


 


「我已經沒有太多真心了,全部給了你,你卻不要。」


 


話雖狠,他的頭卻依戀地落在我肩上。


 


肩上一沉,他的呼吸纏繞著脖頸。


 


我和他在這個蒼涼的世界裡互相支撐。


 


我咬著唇,一聲不吭。


 


一向S伐果斷的他,此時脆弱得如一隻搖尾乞憐的小狗。


 


「你還想走嗎?」


 


我還想走,我不想踏入他身後的陰影。


 


無數陰謀詭計、生離S別。


 


可我不忍心推開他。


 


也許是遲遲等不到回應,他有些惱怒。


 


他用手擒住我的雙手,舉過頭頂,將我禁錮在粗糙的牆壁和他的身軀之間。


 


下一秒,他懲罰般地咬住我的唇,我沒有掙扎,他漸漸平靜下來,放開我。


 


他終於意識到不對。


 


我指著自己的嗓子,衝他搖搖頭。


 


他一瞬間仿佛明白了什麼。


 


15


 


那日在寧王府對面的巷子裡,陳公公帶著幾個黑衣人摁住我,給我灌了一碗藥。


 


他的聲音既尖利又粗粝,拖著長長的尾調,令人毛骨悚然。


 


「是你把灑家的幹兒子弄S的吧,這小子,平時挺機靈的,可惜色迷心竅,灑家白培養了這麼多年。」


 


我正欲求饒,卻發不出聲音。


 


原來剛才灌的是啞藥。


 


我蜷縮在地上,拼命地用手摳喉嚨,想把藥吐出來。


 


喉嚨摳出了血,一股腥甜蔓延……


 


他蹲下身來,一把抓住我的頭發,眯起狐狸眼冷笑。


 


「左右他都把你當啞巴,你就當一輩子啞巴吧。」


 


我瞪了他一眼,換來一記巴掌。


 


「寧王要娶沈知微了,你還做著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美夢。


 


「皇室之人,哪有什麼真情?你恨他嗎?那就S了他,不然S的是你。」


 


他起身走了,靴子踩在桂花酥上,發出細微的碎裂。


 


他餘光瞟向我,眼角現出一絲冷笑。


 


寒意從骨縫裡滲出……


 


我努力站起身來,整個人茫然無措。


 


我靠牆呆立了許久。


 


直到幾個孩童飛快地跑過。


 


我這才緩過神來,撿起地上的吃食回了寧王府。


 


我努力不讓謝宴看出我的異樣。


 


我沒法告訴他陳公公的事,也沒法問他會不會娶沈知微。


 


我本來就不配與他相守,更何況我真的變成了啞巴。


 


16


 


謝宴叫來太醫,每天強迫我喝藥。


 


藥苦,他哄我說:「太醫說過,再喝三天你嗓子就能好。」


 


三天又三天,這藥我已喝了一年。


 


我扭過頭,看向圍牆外。


 


一隻斷了線的風箏落在牆頭。


 


我若有所思。


 


他說:「等你嗓子治好了,我就放你出去。」


 


他每天下朝改完折子就待在我這裡,似乎為了撇清他和沈知微的關系,他說:「沈知微是年少時一眼驚豔,比不過與你的日日歡喜。


 


「更何況她中意皇兄,我早就斷了念想。」


 


他每天教我寫字。


 


從身後抓著我的手,一筆一劃地耐心教。


 


他寫字行雲流水,遒勁有力,可我的字歪歪扭扭。


 


我惱了,將筆扔到地上。


 


他彎腰將筆撿起來,掰開我的手指,塞進我手中。


 


我隻得靜下心來慢慢寫。


 


一天,我聽宮女隔牆唱歌,有些失落。


 


他說:「把唱歌的宮女拿下,打一百大板。」


 


我趕緊拉住他,他把藥舉到我嘴邊。


 


「喝下去,我免了她的罪。」


 


我舀了一勺,舉到他嘴邊。


 


他不情不願地喝一口,我才端起藥一飲而盡。


 


我會寫的字越來越多,闲時也能看書。


 


直到有一天,嗓子奇跡般好了,雖然有些喑啞。


 


我不想開口,謝宴卻說我的聲音好聽。


 


他履行了承諾,放我出了疊翠宮。


 


17


 


我出疊翠宮那天,沈丞相早已壽終正寢。


 


沈家除了一個窩囊廢哥哥,便隻有做皇後的女兒沈知微。


 


她與謝宴形同陌路,但所有人都說她是好皇後。


 


偌大的宮殿將沈知微的身形襯得無比嬌小。


 


她見了我,整個人如繃緊了的弦。


 


臉上依然是當初的倨傲。


 


「這後位,我給你便是,你不必在皇上那裡吹耳邊風。」


 


「我什麼都沒做。」


 


「你是來炫耀嗎?沈家輔佐三代帝王,平江山穩天下,抵不過你什麼都沒做。」


 


「我不想做皇後。」


 


我隻想與我當初認識的那個少年朝朝暮暮。


 


繃緊的弦突然松了下來,她頹然地坐下。


 


「坐在這裡,我才發現,這後位了無生趣。」


 


「至少你替太子報仇了。」


 


她的手腕上依然戴著那镯子,歲月侵蝕,變成了幽綠。


 


沈知微臉上浮現出一絲自嘲。


 


「陳公公還活著,你想見見他嗎?」


 


我想起那張陰惻惻的笑臉,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18


 


我終究抵不住好奇,來到詔獄。


 


「陳公公,我能說話了。」


 


黑暗中,鐵鏈拖動,尖利又嘶啞的聲音響起。


 


「終於有人過來跟老奴說話了,這日子太寂寞了。」


 


鐵鏈穿過琵琶骨, 陳公公早已瘦得不成人形。


 


「若你不害太子,或許下場能好一點。」


 


太子不S,寧王就不必卷入這場風波。


 


大可做個闲散王爺, 異地分封,悠闲自在。


 


片刻寂靜後, 黑暗中響起一句。


 


「老奴是看著太子長大的, 為何要S太子?」


 


在陳公公那裡,故事有另一個版本。


 


太子清風霽月,丞相作為太子老師,對他尤為器重。


 


可是坐在皇位上的先皇害怕了。


 


先皇弑父上位,害怕太子成為下一個自己。


 


他年老病重, 越是有心無力,越是猜忌。


 


因一個小小的政策, 太子與先皇意見不合, 半個朝堂都支持太子。


 


先皇臥病休養, 太子時常探望,反而讓先皇更加疑心。


 


後來,太子向皇上求娶沈知微。


 


緊繃的那根弦斷了……


 


先皇暗中讓陳公公下手栽贓。


 


他本想留他一命。


 


沒想到太子性情剛烈,以S明志。


 


陳公公嘶啞的聲音在角落裡響起。


 


「我十七歲入宮,忠心耿耿地服侍了幾十年, 暗中替先皇處理見不得人的事情。


 


「我本不想貪權,奈何滿朝文武恨我入骨,投靠端王隻是為了能平安終老。」


 


那一晚,謝宴帶了一個女子進書房。


 


那女子來自煙花柳巷。


 


被人收為外室, 後被厭棄毆打。


 


女子狀告官府, 被陳公公派人壓了下去。


 


謝宴去揚州辦差時尋到蛛絲馬跡, 將那女子帶了回來。


 


端王的暗衛在謝宴回京途中行刺失敗。


 


陳公公親自帶人在寧王府外截人。


 


錯過了謝宴,卻遇上了我……


 


那碗啞藥本來是為揚州女子準備的。


 


那女子所狀告的是陳公公的親生兒子。


 


陳公公入宮前已有了子嗣,瞞報皇上,是害怕皇上猜忌, 沒想到弄巧成拙。


 


先皇疑他操縱皇室, 欲以陳氏取而代之。


 


陳公公被當場拿下, 在丞相的推波助瀾之下,一眾黨羽全部翦除。


 


我聽完故事, 一步步走出詔獄。


 


從暗處走向光明。


 


身後響起一陣猙獰的笑聲。


 


「當皇後又如何?他可以弑兄, 為何不能弑後?」


 


我停下腳步,端王是被謝宴一箭射S的。


 


父子相殘,兄弟相S,無解的宿命。


 


在洗衣房累得直不起腰來。


 


「我等」我閉上眼,想起阿娘病S前一幕。


 


寒天臘月, 屋裡呼呼透風。


 


我趴在床前, 阿娘的氣息若有若無。


 


我抓住阿娘的手,觸感冰涼。


 


「阿娘,我怕。」


 


「朝兒, 閉上眼睛, 告訴自己,你不怕。」


 


我閉上眼,卻睡著了。


 


等醒來時, 阿娘已經不在了。


 


我閉上眼,在心中默念:我不怕,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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