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將麥兒抱到身上,咽了咽口水,


 


「麥兒,咱晌午才吃了的,咱不餓。」


 


麥兒乖巧地點點頭,學書卻湊過來了,


 


「穗兒,真是萬幸遇著了。這…這就是…」


 


「這是我老家妹子,麥兒。」


 


我趕忙打斷,和他對了對眼神。


 


「好孩子,餓不餓?」


 


他伸手牽著麥兒,蠟黃的臉上扯出個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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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餓,阿姐餓,阿姐都沒吃什麼東西。」


 


麥兒說完,抿抿唇,將頭埋進我胸前不敢再看我。


 


「好孩子,咱們都有得吃,都有。」


 


學書倒是闊氣,旁的人也都沒什麼怨言。


 


知我疑惑,吃雜糧餅時,他這才找我細說。


 


原來,自那日我們分別後,馬幫那大當家的得了痨病S了。


 


眼看著馬幫要散伙,大家伙又都餓著肚子。


 


學書幹脆召集了不少漢子一塊兒,截了一趟糧車。


 


那一隊酒池肉林的兵爺對上亡命之徒,很快就敗了,大家伙這才有了糧食。


 


嘗到了甜頭,大家伙幹脆簇擁著學書成了頭兒。


 


如法炮制,一路走著一路有新的流民入伙,又截了幾家當官的富戶。


 


燒火的婆婆說,


 


「你是不知道,就是蓉城那知府的糧倉裡,新糧疊著舊糧啊!打開那大門,好些個糧食都生了塵土,叫老鼠吃了。」


 


帶點兒咳嗽的大哥,眉飛色舞地比劃,


 


「魚兒那麼大的老鼠。呸!寧願叫老鼠吃了,不願拿出來救濟。」


 


「那句詩詞怎麼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S骨啊!你們說,這個冬天又得凍S多少人?」


 


這大哥看著病殃殃得,原來也是個文化人。


 


說是叫文錦,是當年他爹花了好些銀子請先生起的。


 


學文路上,繁花似錦。


 


隻是這會子,一肚子墨水兒沒用,誰的拳頭硬,誰才能說了算。


 


一通插科打诨,大伙兒唏噓的唏噓,感慨的感慨。


 


熱熱鬧鬧的,仿若回到了去年,我們丞相府上的春節。


 


「落雪了。又一年熬完咯。這遭天譴的日子诶,啥時候是個頭兒?」


 


兩鬢染了白發的叔伯砸吧著嘴,似嘆息,似掙扎。


 


19


 


熬人的冬天很快就過去了。


 


我們之中,去了幾個舊人,也添了不少新人。


 


燒火婆婆和叔伯都去了,我和麥兒接任了燒火的差事,成了隊伍中掌勺的。


 


新納入的幾百人中,有上山找柴火時撿的,也有狹路相逢的。


 


浩浩蕩蕩的上千人一路走,倒是讓各自沒底兒的心裡多了些勇氣。


 


開春兒後,接連著下了七日細雨。


 


學書興奮地將麥兒高舉過頭頂去淋雨,


 


「好雨知時節,好雨知時節啊!」


 


眾人不懂詩詞的居多,卻都知道,也都盼著今年是個豐年。


 


這些時日打家劫舍,我們攢了好些餘糧。


 


若是待春草生了,樹木長出茂密的枝葉,那所有人就都能活下去了。


 


「好啊!好啊!」


 


「這糟心日子,總算是有了個盼頭。」


 


大家伙今年的笑,明聽著比去年爽朗些,也真切些。


 


我不敢笑得太開懷了。


 


連連的波折,已經叫我生出了對平坦日子的畏懼,


 


就像是,一個小光電兒遠遠地掛在前方,我追啊,趕啊,跑得就快斷了氣,


 


再回過頭,才發現我在一片黑洞洞的冰窟裡打轉轉。


 


20


 


怕什麼就來什麼。


 


提心吊膽的快活沒過幾日,這賊老天就又要收回去。


 


我們這些個人,被朝廷通緝了。


 


文書上說,有流寇作亂,草菅人命,S人如麻。


 


去年被搶走的姑娘,被鎮壓在各個城樓下的流民,都記到了我們頭上。


 


領頭的學書,被制成畫像張貼的到處都是。


 


而我們搶過的那幾個當官的,卻受了嘉獎。


 


說他們為民為國,抵御有功。


 


百姓們像是什麼都知道,又像什麼都不曾知道。


 


學書得了消息,恨得將那告示撕個粉碎。


 


「頭兒,隻怕過不了幾日,官兵就將咱們一網打盡了。」


 


「是啊頭兒,你是好人,你是劫富濟貧的好人。若不是你,咱們早餓S了啊!」


 


「狗日的!一不做二不休,這一路上,咱們也不是沒見過血。狗日的皇帝老兒不叫咱們活,咱們倒不如,打上京城!」


 


「打上京城!」


 


「打上京城!」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奶奶的,咱們倒不如打上京城,將這天下,還給大家伙兒!」


 


學書不做聲,握著的拳頭緊了又緊。


 


文錦咳得越發厲害,他蒼白著臉,脖子扯得通紅,


 


「頭兒,做個決斷吧。從前,咱們為往聖繼絕學,如今,咱們為天下開太平!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你我皆是讀書人,不救世,算個屁的讀書人?」


 


學書這時候倒又像個孩子,氣恨地將手中碗筷一丟,


 


「那咱們今日,就為你我,為天下人,破開這太平路!」


 


為你,為我,為這天下人。


 


破開這太平路!


 


21


 


我們這伙人,自封起義軍。


 


沒有紅布,就割腕取血,染紅了粗麻布掛起軍旗。


 


一路上,被逼得沒活路的婆子,被搶了閨女的老漢兒,


 


我們用一腔熱血,集結了最底層最深的恨與仇。


 


翻過這座山,路過兩座城。


 


就能抵達,那個我們苦求半生的京城。


 


最先倒下的是文錦,他身子就要不行了,走兩步就要咳出一口血。


 


學書將他留在了一片生長了茂密柳樹的地方,


 


「是生是S,全憑你造化。」


 


文錦一個大男人,發了狠地捶打自己的心口,掉了好些淚珠子,


 


「是我無用,是我無用啊!」


 


越靠近京城,眾人越是亢奮,插科打诨的人也越多。


 


因學書總抱著麥兒,又因我與他似舊相識,


 


有人說,


 


「若是這一仗,打翻了那高臺上的龍椅。豈不是咱們穗兒也能做個娘娘?」


 


「麥兒呢,麥兒想做什麼?」


 


「我想做丞相,我…我敬佩的那種丞相。」


 


學書和我對視一眼,都知道,她這是想她爹了。


 


「那老娘到時候,就要烙上它幾萬張餅,左一口,右一口,直吃到肚子疼!」


 


大家伙兒譏笑烙餅的大姐沒見識,卻又都憧憬著吃餅吃到撐的日子。


 


可我卻總覺著,這歡聲笑語中,藏著恐懼,堅定,還有諸多的難以言說。


 


快到京城了。


 


太陽升起,我們是鬥志昂揚的戰士。


 


月色來臨,我們也都沉默著。


 


那烙餅大姐抹著淚,一雙幹裂的手在她熟睡的兒臉上摩挲了又摩挲。


 


不遠處,笑得最酣暢的大哥,抱著他妻女被擄走前最後留下的那截發絲,身子不住地顫抖。


 


我熬著眼睛,就著月光下將麥兒看了一遍,又看一遍。


 


仿佛怎麼都看不夠,仿佛要將她一輩子的模樣都看到。


 


22


 


巍峨皇城,遠遠地就能瞧見。


 


我在這座城裡,兩進兩出。如今這是第三次。


 


可我卻好像從未認識過,紅的瓦,綠的牆。


 


第一次進去,是我娘將我塞進了城牆根兒側邊的狗洞。


 


那個狗洞,是個有福氣的狗洞。後頭被兵爺們封住了。


 


我四下打量著,偷偷牽著麥兒往那頭靠。


 


趁著眾人不留意,我扒開破磚爛瓦,將她塞了進去,


 


「麥兒,你聽話。這是我這些時日攢的餅,你收著。直等到我叫你,你才能出來,知道嗎?」


 


「若是餅吃完了,我還沒叫你。你就趁黑夜裡爬出來,隻管爬,爬到有活路的地方去。」


 


麥兒的眼淚滴到餅上,


 


「阿姐。你就是個騙子。你不是整日吃得飽飽的,又怎會私藏了這麼些餅?你的傷都沒好,你…」


 


來不及了,我最後摸了摸她還未長成青絲的黃毛,


 


「等我。」


 


轉身的時候,我頓悟了我娘的決絕,也體會了她的滿足。


 


23


 


起義軍們集結在皇城腳下。


 


拿著柴刀,拿著棍棒,拿著九千歲的寶刀。


 


「兄弟們!皇家無能,奸佞當道。你我今日就打入這皇城,S出一條血路!」


 


「S出一條血路!」


 


「S出一條血路!」


 


不知怎的,好些人和我一樣落了淚。


 


可能是感動於這樣的蕩氣回腸。


 


學書到底是文化人,和我們這些草莽不一樣。


 


聽說我住過京城,他叫我畫下一份兒地勢圖,說這樣有利於我們進攻。


 


可我除了丞相府那院子,又去過哪?


 


至於那高不可攀的帝王宮殿,我更是連抬起頭看看都不敢。


 


憑著記憶,我還是將幾個保準沒錯的大路畫了出來。


 


眾人覺著這就夠了,知道了大路,就知道從哪打進宮牆。


 


萬事都準備妥當,最後的一次打氣後。


 


我們將手中的武器握得更緊些,去赴一場,一場…必勝之戰!


 


「起義軍必勝!」


 


不知是誰牽了頭,眾人跟著大聲嘶吼,我也跟著。


 


好像將這句話再多重復幾遍,勝利就會屬於我們。


 


「S!S!S啊啊啊啊啊!」


 


學書帶著我們,揮刀衝向那緊閉的城門。


 


我跟在人群中也發了狠,誓要破開這緊緊鎖了一年又一年的朱門。


 


不過是兩個,三個呼吸。


 


學書就率先倒下了,倒在了兵爺譏笑著揮舞的長槍之下。


 


他的胸膛被銀亮的長槍刺穿,湧出一片絢爛的紅。


 


像是禹州城牆外南疆的篝火,也像是禹州城裡的滔天大火。


 


有看熱鬧的百姓趴在城內朝外看。


 


「山河悲鳴,世道艱難!吾輩,當自強!」


 


學書倒在血中,高呼出最後的絕唱。


 


城中有騷動,卻如清風拂過湖面,隻是微瀾。


 


眾人前僕後繼地撲向那個沉重的城門,


 


城門都未發出一聲悶響,他們就陸陸續續地倒下。


 


混亂中,我聽到劉四在叫我。


 


「穗兒!穗兒!來這裡!」


 


他揮著手,打開了一道窄門。


 


來不及詫異,我招呼著弟兄們往那兒走,


 


「走啊!跟我走!弟兄們隨我進城搏S!」


 


成山成海的起義軍將會魚貫而入,勢如破竹。


 


可替我打開一扇門的劉四, 被城牆下飛射而來的箭矢正中眉心。


 


「穗兒, 我劉四,不窩囊!」


 


「不窩囊, 劉四, 你是好樣的!」


 


我沒法兒再多陪他哪怕一瞬,流著淚往城裡攻。


 


進去的人,一個又一個地倒下。


 


有長槍刺破的,有箭矢洞穿的,一個個, 都在倒下。


 


前方舉著寶刀的姑娘, 刀上寶石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是麥兒。


 


這個傻子,為什麼不聽話?


 


我拼了命地胡亂揮刀, 想要靠她近些,


 


可一支支箭矢, 刺穿了她的胸膛, 眉心。


 


賊老天啊!


 


我兀自笑了, 麥兒讀過書, 怎麼看也比我聰明得多。


 


原來, 她一早就知道等不來我。


 


該輪到我了。


 


我大張著雙臂, 迎接了兵爺帶著邪笑的長槍。


 


槍尖刺破我心口時,湧出一腔滾燙。


 


是甜的。


 


閉上眼吧。


 


即便是黃粱一夢, 也算是解脫了。


 


番外


 


1


 


「永歷十一年,有流寇四處作亂,一路攻至京城。


 


百夫長胡三率領八十餘精兵, 以雷霆之勢鎮壓其與城牆之外。」


 


看到舊朝史書記載的隻言片語。


 


我的一滴淚穿破了這張又薄又輕的紙。


 


若是按著舊歷算,這會兒是永歷十四年。


 


短短三年,改朝換代。


 


弟兄們, 卻是再也等不到了。


 


當年的滿腔熱血, 眾志成城, 原不過是這短短一句。


 


學書, 穗兒,麥兒…


 


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到底都算些什麼?


 


我這條命是她給的。


 


「「紅」提筆修史, 我寫下,


 


「舊歷十一年,鮮血席卷大地, 戰鼓響徹八方。有統領陸氏學書, 率上千精兵。打響反抗第一仗。」


 


2


 


沐休的時候,我將積攢下來的所有銀錢買了整整三板車的酒。


 


將它們潑灑在京郊外那平坦的, 看不見一根雜草的黃土上。


 


「弟兄們!你們, 一路走好。」


 


我挺直了脊梁,將頭磕得碰碰響。


 


那兒立起了一塊兒碑,悼念起義軍眾人。


 


我是文錦。


 


我是新朝史官文錦。


 


3


 


正值入秋。


 


回去的路上,田裡農戶們忙著收麥子, 孩子們圍著金黃色的麥田,唱誦童謠,


 


「大豆圓,谷穗長, 玉米甩絡結長棒。


 


紅薯甜,花生香,黃金麥子堆滿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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