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7

行琮再怎麼樣也是我的親生兒子。

我隻是廢了紀深的驸馬之位,與行琮的親情卻斷不掉。

我朝春橋揮了揮手,示意府兵放他們進來。

行琮走了半旬,回來時卻不似去時那般欣喜雀躍。

飯桌上,更是給了坐在我身側的季唯生好大的臉色看。

孫兒眼見氣氛不對,從懷中掏出一柄繡扇。

扇面上一雙鴛鴦栩栩如生,扇柄更是觸玉生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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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祖母,這是仙女姐姐特意託兒臣贈予您的禮物。」

「仙女姐姐可是繡了好幾個通宵,眼睛都熬紅了。」

「連兒臣都被她感動到了,皇祖母可不要嫌棄。」

孫兒語氣甜甜,可我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繡面上的那雙鴛鴦此刻正深深刺痛我的雙眼。

我揮揮手,示意春橋趕快將這礙眼的東西拿走。

行琮見我如此,一直沉寂的怒氣爆發出來:

「母親,柔姨娘都已經伏小做低到如此地步,你還是要這樣咄咄相逼嗎?」

「是,此事雖說是父親有錯在先,可柔姨娘那般弱的身子又懷著孕,若是父親不管他,你讓她小女子要往何處去?」

「我與柔姨娘接觸半旬,隻知她是這天底下最柔順安靜的嬌娘。這世間萬千女子都能容得下自家夫郎一介外室。」

「怎麼到了母親身上,便成了古今開天闢地第一樁難事?」

他越說越激動,搶過那柄扇子便往地上砸去。

孫兒被他的舉動嚇得怔在原地,扯著我的袖子往我身後藏。

我看著從小細心將養大的兒子,此刻卻隻覺得心口拔涼。

外人尚且知道維護我的名譽,他卻能做到對我的聲名不管不顧。

他如今對我一口一個年老色衰離經叛道。

巴不得我不是公主,而是個久居深宅不諳世事的妪婦,好還他父子一片清淨。

我隻是忽然想起從前,京中動亂,紀深又久不在府中。

是我一邊處理京中瑣事,一邊百忙之餘親力親為將他帶大。

人人都說宮裡的孩子親緣淺淡,可我偏不信。

從小便對他事無巨細,更是處處為他鋪好了路。

我將他捧在手心中長大。

他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奢華又順遂的生活太久,以至於他忘了。

我才是曾經那個為他遮風擋雨的人。

一頓飯終歸是不歡而散,我心情沉溺,半夜又突然風雨大作。

我起身去關窗,卻瞧見紀深滿身雨水,正從牆壁上翻下來。

見到我,動作頓了頓。

我固執地關上窗,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雨裡半晌,最終推開了門。

8

「昭和。」

黑夜裡他輕喚我小字,聲音跟從前一樣溫柔示弱。

「明日便是你的生辰了,我心中掛念你,盼著能早些見你。」

「可你的府衛不認我,所以我拖到現在才尋到機會來見你。」

黑夜裡我亦睜著眼,沒想到時間過得這樣快。

明日,便是我滿五十歲的壽辰了。

二十歲時我捧著一腔熱忱嫁給紀深,如今已經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彈指間,我曾真真切切地以為我會跟他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臨了半截入土,沒想到鬧了這樣一個笑話。

他從懷中掏出一枚紙鳶,點了眼睛正展翅翱翔。

跪在我床側,固執地往我懷裡放。

「公主忘了嗎?您嫁於我那日,說深宮太過寂寞寥落,要臣帶你走。」

「臣便也是做了這樣一枚紙鳶給您。」

「那時臣說,臣作紙鳶,一輩子馱著公主,往您想到之處去。」

我與如今的聖上一母同胞,母妃在生產時難產早早離我們而去。

我們沒有母妃照拂,年少時,活得很辛苦。

後來經歷奪嫡,日夜謀劃殚精竭慮,又活得很謹慎。

我真的已經瀝盡心血,直到聖上登基,我遇到紀深後愛上他。

我將一切軟弱都展示給他,跟他說:

「帶我走,別負我。」

他那時如獲珍寶,將我小心捧入懷中渾身顫抖許下誓言。

「臣此生愛護公主,矢志不渝。」

可誓言如風散去,如今也同我們一樣,半截入土。

他見我久久不曾言語,試探著問。

「您說想去聚芳山莊很久了,明日臣陪您去如何?」

我抿了抿唇,拒絕了他:「明日我進宮,皇兄會為我安排一切。」

借著月光,我看到他眼裡一閃而過的慌張。

我的公主懿旨雖已經傳進宮中,但到底還沒有昭告天下。

所以他才敢明目張膽地讓行琮為他辯護,又半夜爬牆而來。

他們一個唱著紅臉,一個唱著白臉,都想要我妥協。

我與他攜手半生,此刻卻突然發現,我或許真的沒有看清過眼前的人。

9

那日他落魄而去,站在我房前淋了一夜的雨。

雨聲淅瀝。

我想通了,自然也睡得格外香甜。

我騙了他,其實皇兄根本沒有替我安排。

晨光微熹,我便帶著春橋獨自去了聚芳山莊。

這是五年前在京城中迅速崛起的新秀避暑勝地,我之前想來很多次,卻因為紀深行程的緣故,都沒能如願。

我隱匿了名姓,不曾大張旗鼓,隻當自己是個富貴人家的太君。

獨自爬了山、登了橋,也逛了琳琅的集市。

從前我以為這段路若沒有紀深陪在身邊,我會很不習慣。

但此刻,我的心裡卻隻有安寧。

傍晚時,我停在了一座寺廟前。

此廟求姻緣,是以日薄西山,香客仍舊絡繹不絕。

春橋見我停步,也有些感嘆:「少年人真好,還能感受到愛的傷痛。」

我點了點頭,也想起從前。

與紀深好不容易闲暇時,我纏著他去寺廟禮佛。

廟宇遠離凡塵,塵世之內我煩擾太多,便總想去清淨之地。

可紀深兜兜轉轉,卻仍是帶我吃酒作樂。

我生了氣,他又蹲下來靠在我膝上哄我:

「神佛之事多有虛幻,臣不信這個。」

「臣就在這裡,公主求什麼,臣幫公主取來。」

起風了,吹得旁邊的樹哗哗作響,紅色祈福帶也迎風飄揚。

我迎著風,嘴角輕輕蕩起微笑,卻猛地怔住了。

有一條紅色的絲帶吹至我腳邊,我蹲下拾起。

上面寫著:

【願:紀深和裴柔,白頭偕老。】

落款,竟是在五年前。

我抬頭,有一女子身著粉色薄紗,挺著肚子站在我身前。

10

雙十的年華,果然是人生中最美的時刻。

即使她孕肚已然微凸,也仍然面色紅潤身量纖纖。

大概是最近紀深一直守在公主府,讓她多了些不安全感。

畢竟是女子,很多事她做不得主,我也不願為難她。

看得出她被紀深養得驕縱,看向我時,眉眼間不曾有懼意。

反倒添了些挑釁。

她盈盈向我施了一禮,走過來握著我的手,拿起了我手上的那枚祈福帶。

「五年前我家中因父親獲罪,妻娘流離失所。」

「昔年我被賣入青樓之際,是紀郎救了我。」

「從那一刻起,我就發誓,這輩子我一定要當紀郎的人。」

她說得激動,我微微點頭:「那恭喜你,得償所願了。」

她見我如此說,眼神微微一暗:

「公主還不明白嗎?」

我疑惑地歪頭。

她對我聽不懂話,恨得牙痒痒:「我不會離開紀郎。」

「就算您是公主,可您已經人老珠黃。」

「這是世間女子逃不開的枷鎖,您爭不過我的。」

我微微一怔,不曾想這樣的言論。

是從面前這個看起來嬌弱無骨的女子口中說出來的。

行琮贊他柔順安靜,孫兒贊嘆她美貌超群。

我原本以為她今日來找我,是與我交心。

卻沒想到,她是來給我一記下馬威吃的。

我突然覺得十分可笑。

於是我真的笑了,哈哈大笑。

為紀深笑,也為面前這個女子笑。

她見我笑,皺著眉疑惑:「你笑什麼?」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叫裴柔?」

她點點頭。

「我需要爭搶的東西很多,所以從不懼怕老去。」

「年輕是你炫耀的資本,卻並非你的保命符。」

「沒了紀深,我依舊有權有勢身居高位。」

「那你呢?你爭搶到紀深後,能一直年輕嗎?」

她聽到我的話臉色驟變,望著我已然帶上了恨意。

我微微嘆氣:

「廢驸馬的詔書早已傳回宮中,我會與你的紀郎分開,但你要記住。」

「並不是我讓給你,而是我不要他。」

11

回到府中後,我將那條祈福帶保存了下來。

下人前來稟報,說昨夜紀深在府前苦站受了涼,辰時更是發高熱暈在了門口。

行琮力排眾議,府兵無人敢攔,紀深此刻正躺在驸馬殿內。

孫兒哭腫了眼跑來找我,抽泣不已:

「祖母,爹爹發了好大的脾氣,兒臣怕。」

我皺著眉第一次躲過孫兒抬手要抱的請求,有些無奈。

行琮這是發現硬得不行,改來軟得了。

孫兒還在泱泱哭著,發覺我不願意抱他,小手扯著我的裙子。

「祖父就算有萬般錯處,也請祖母看在孫兒的面子上,不要置氣。」

「父母不和,家宅不寧,孫兒不願看到此情此景。」

「祖父有心悔過,祖母便原諒他這一次吧。」

我腰上的串珠被他扯斷散落一地,我拾起一顆珠子放在他手心裡。

叫他用兩根線把珠子穿起來。

可兩根線太粗,根本不能同時穿過珠子。

他穿了許久,都沒能如願。

我蹲下身,難得有耐心跟他解釋:

「一顆珠子不能同時被兩根線穿過,一顆心也不能同時系在兩個人身上。」

孫兒歪了歪頭,對我說的話似懂非懂。

那日行琮來我院裡小坐,嘶吼咆哮覺得我小題大做:

「世間男子三妻四妾尋常至極,母親何苦這般拿喬?」

「難道是覺得自己將人老珠黃,尚比不過一介布衣女子?」

我默不作聲,不曾與他爭辯。

世間將男子薄情比作多情,又將三妻四妾比作尋常。

可世人如何,從不是我安身立命的準則。

我最終還是隨著孫兒去看了紀深一眼。

他躺在床上眼圈發黑,看起來憔悴又無力。

一見到我,便想伸手來拉我:「公主,臣...」

我後退一步,說明來由。

「我去信向皇兄催促過了。」

「廢驸馬的聖旨大約幾日後便會昭告天下,你且耐心等等。」

他頓時睜大了眼睛,似乎還是不願相信。

苦笑道:

「臣盡心侍奉公主三十年毫無懈怠,隻因偶然一次錯處,公主便要棄臣所去了嗎?」

他說的這些話,皇兄不是不曾勸誡過我。

若是此時廢驸馬廣招面首,世人更會評說我奢淫驕橫。

甚至會編造我人老珠黃,羞於面見夫君,自知比不過外室這般言論。

可我不願妥協。

我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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