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族妹暗慕宋懷璋多年,可與他定親的卻是我。
為避嫌,他待族妹極其冷淡,從未逾矩半步。
後來家中落難,我與族妹一同被流放。
離京那日,宋懷璋趕來攔住解差。
他說已求得聖上開恩,特許他來接妻歸家。
我眼睜睜看著他越過我,朝族妹伸出手去。
丫鬟為我鳴不平,他冷嗤道:
「難道宋某還認不得誰是我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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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宋懷璋跪在雨中乞求我跟他歸家。
身旁的男人摟緊了我,譏笑道:
「宋大人莫不是眼瞎?認不得這是我的妻?」
1
上京剛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天冷得出奇。
礙於宋懷璋安平侯府世子的身份,解差不敢怠慢,恭敬問道:
「這兩位小娘子,不知世子說的是哪一位?」
宋懷璋腳步一頓,正好與我的視線相撞。
往日裡總是溫情脈脈的一雙眼,此刻比簌簌冷雪還寒上三分。
沒有憐惜,沒有關心,陌生得可怕。
我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他沉默地收回視線,從我身旁走過。
我不甘心,伸手攥住他衣袍一角。
沈映蘭虛弱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懷璋,救我……」
這回他沒停留,連餘光也未曾施舍給我一點。
他疾步上前,衣角猛地一帶,我踉跄著撲倒在地。
額頭狠狠撞上手銬,血水混著泥水湧入眼眶。
血一寸寸涼了下去。
解差慣會看人下菜碟,急忙殷勤跟了過來。
「別擋道,滾一邊去!」
數隻皂靴在我指尖狠狠碾過,我痛得低呼出聲。
宋懷璋置若罔聞。
他蹲下身子,示意解差取下沈映蘭身上的枷鎖,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又掏出一方帕子,動作輕柔地替她擦拭臉上的汙濁,仿若對待失而復得的珍寶。
那帕子上的朵朵紅梅,灼燒著我的眼。
那是我不眠不休繡了數個日夜,滿心羞澀交到他手中的定情信物。
他一貫君子端方,難得顯了些少年郎的青澀,將帕子珍而重之放入懷中時,耳尖尚且緋紅。
如今那帕子卻被揉作一團,如破布般被丟棄在泥地裡。
我怔怔看著,半晌沒回過神來,直到丫鬟春芽厲聲叫道:
「公子!我們小姐才是您的妻啊!」
沈映蘭白著一張臉,顫著攥住宋懷璋的手。
解差放人的動作一頓,齊齊疑惑看向我。
春芽猶不S心,她看向我身後的沈家女眷,怒聲罵道:
「你們一個個都瞎了嗎?!由得她鳩佔鵲巢?!與宋公子定親的,明明就是我們小姐!」
四下寂靜,嬸娘們皆垂頭不語。
我心下了然。
我爹牽涉叛國要案,入獄當晚便畏罪自戕,我娘亦自刎殉夫。
沈家長房人丁單薄,僅我一個獨女。
與其保全一個無依無傍的孤女,倒不如護住他們二房的女郎。
宋懷璋終於轉頭看我,幽深烏眸流淌著晦暗不明的情緒:
「宋某知沈二小姐對我情深義重,這份情誼,宋某銘記於心。
「但宋某求得聖上恩典,隻能救一人,那就是我的妻。難道宋某還認不清誰才是我的妻?!」
一字一句,猶如尖利刀刃一寸寸劃過我的骨肉。
沈映蘭望向我,驚弓之鳥的窘狀早已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得意和譏諷的笑。
畢竟,危難之際,宋懷璋選的是她,不是我。
風雪漸歇。
宋懷璋彎腰抱起沈映蘭,闊步朝馬車走去。
擦肩而過時,沾了泥水的衣擺重重掠過我的臉頰。
如一記響亮的巴掌。
他再未回頭。
2
沈家寒門出身,全靠我爹拼命讀書,從小小的翰林院編修,一步步做到天子帝師,擠進了上京的權貴圈子。
我打小性子歡脫,隨外祖在鄉野長到十三歲,才被接回京中。
我一來,沈家女眷的門面便從沈映蘭換作了我。
沈映蘭與我年歲相當,素有才名,冠絕上京。
可我詩書禮樂、棋藝女紅,樣樣不通,每日裡隻醉心研究醫書,不愛出門應酬。
她向來心高氣傲,哪容得下這般落差,便處處要和我爭上一頭。
她明裡暗裡給我使過不少絆子,我隻當是姐妹間小打小鬧的情趣,從未放在心上。
直到我與宋懷璋定了親。
沈映蘭頭一回在我面前失了態:
「你樣樣不如我,不過是佔著長房嫡女的身份,才能跟他定親!」
我這才窺見她的少女心思。
才知道她熬夜一針一線繡的香囊,一步一步跪拜求來的平安符,全是為了誰。
宋懷璋出身名門,滿腹經綸,自有一身文人傲骨,上京哪個春閨女子不動心?
我和沈映蘭亦復如是。
隻是這一回,我不想輸。
我去找宋懷璋,紅著臉問他對這樁婚事的想法。
青年一身白衣,身如青松,眉目生輝,未語先笑:
「這樁婚事,我自然是極為滿意的。」
他上前一步,在我耳畔低聲道:
「御雪竟不知,這婚事是我親自跟老師求來的?」
宋懷璋幼時隨我爹讀過幾年書,對沈家再熟悉不過。
我面上一燙,強作鎮定搖了搖頭。
在宋懷璋清朗的笑容中,我落荒而逃。
轉過街角,卻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沈映蘭隱在一旁,也不知看了多久。
見了我,她極力維持的端莊頓時崩塌:
「這些狐媚手段你也使得出來?難怪宋哥哥會著了你的道!」
我的好性子也消失得一幹二淨,索性與她撕破了臉皮:
「你若放不下他,大可以用你的手段爭上一爭。
「隻要你能贏得了他的心,我願意成全你們二人!」
那時我不知,這一時失言,竟會一語成谶。
3
沈映蘭自此上了心。
她不再藏著掖著,恨不得將一顆芳心掏出來給宋懷璋。
大大小小的詩會宴席,隻要有宋懷璋的身影,她必定出現。
不是送詩集,就是送古畫,不是約賞花,就是約賞月。
春芽看不過眼,整日在我耳邊嘮叨,生怕宋懷璋被搶了去。
我存了幾分考驗的心思,私下裡從未阻止。
好在宋懷璋克己復禮,待沈映蘭極其冷淡,從未逾矩半步。
即便如此,一個雲英未嫁的閨閣女子,竟對族姐的未婚夫百般殷勤。
一時間,京中流言四起,都說我們沈家有意將姐妹同嫁一夫。
消息傳到我爹耳中,他大發雷霆,認為是宋懷璋其身不正,才讓沈映蘭有了非分之想。
當晚他讓宋懷璋登門說個明白。
我心下惴惴,直到他全須全尾從我爹書房出來,才算放下心來。
他臨走時,我掏出繡了許久的帕子,扭捏著遞了過去。
宋懷璋微怔,伸手接過,抬眸看我,宛有澹澹水色。
他向來喜怒不言於色,這一回卻紅著眼,鄭重向我發誓:
「御雪,我定不負你。」
沈映蘭被二嬸拘在家中,收斂了許多,隻是人一日日瘦了下去。
上元燈節,她難得出門,卻執意不與我同行。
我沒在意,給爹娘買了兩盞平安燈,帶著春芽去河裡放燈。
剛走到橋頭柳下,卻見沈映蘭決絕奔向河堤,竟是要自尋短見!
我心尖發顫,正要呼救,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拉住了她。
沈映蘭被那人SS拉住,索性破罐子破摔:
「你又不喜歡我,管我去不去S!」
宋懷璋緊抿著唇,眼神有些無可奈何:
「你恨我就好,別作踐自己的身子。」
沈映蘭神色一動,她再次掙扎起來,哭得梨花帶雨:
「你走!你走!你找沈御雪去!你心中隻有她,我又算什麼?不過是愛而不得的可憐蟲罷了!
「我原本都認命了,放棄了,可你偏偏又出現在我眼前,都是你的錯!你讓我怎麼辦?!」
宋懷璋看了她許久,眸底翻湧著克制的情緒。
我愣愣看著那兩道熟悉的身影,腳步如同生了樁般定在原地。
直到兩人之間的詭異氣氛被春芽的驚呼打破。
宋懷璋見了我,急忙松開手,聲稱隻是救人,兩人之間清清白白。
沈映蘭如遭雷擊,一顆芳心破碎,回去就大病了一場。
宋懷璋怕我心生嫌隙,沒過多久,便讓家中長輩上門商量婚期。
上門那日,恰逢捉拿我爹的聖旨下達,宋母當場就要悔婚。
是宋懷璋力挽狂瀾,才勉強讓宋母打消了念頭。
我以為他對我起碼有幾分情誼,事到如今,才品出不對。
許多細枝末節之事瞬間湧入腦中。
沈映蘭在家中養病的那段時日,宋懷璋也跟丟了魂似的。
他來見我爹,視線卻總不經意望向沈映蘭的院子。
捎人送來的糕點,總有幾樣是她愛吃的。
遣人來為我量體裁衣,帶來的布料有好幾匹都是她喜愛的顏色。
原來,在沈映蘭日復一日的糾纏中,在她堅定不移的選擇中,宋懷璋也動了心。
當日他不肯退婚,也是為了給沈映蘭留這麼一條後路。
讓她頂替了我的名,免了流放之苦,風風光光做了安平侯府的世子夫人。
4
蠻州遠在西北邊關,距離盛京千裡之遙。
出發不到三日,養尊處優的沈家女眷們便叫苦不迭。
天寒地凍,棉衣單薄,吃的是硬餅子,睡的是臭馬厩。
每日裡還要走上三十裡,才能趕得上到驛站休憩。
解差兇狠如豺狼,手中黑辮如索命的鬼,走得慢些,一鞭下去,皮開肉綻。
不過十日,二叔的兩個姨娘便受不住苦,半夜撞柱沒了。
翌日一早,幾個丫鬟目睹慘狀,嚇得失聲尖叫。
解差過來嫌棄地瞄了一眼,滿臉晦氣吩咐驛站的幾個小卒過來,拖了屍體扔去喂狗。
眾人嚇破了膽,如被勾了魂的野鬼,沉默看著雪地裡的拖痕。
二嬸絕望地哭了幾聲,突然想起什麼,驀然激動起來。
她一個箭步朝我衝了過來,狠狠一巴掌甩在我臉上,咬牙切齒道:
「沈御雪!該S的人是你!如果不是你爹犯事牽連我們,我們怎會落得如此地步!
「都是你爹害慘了我們!害慘了沈家!父債女償,該S的人是你才對!」
本來靜寂的人群騷動起來,眾人盯著我的視線陡然狠戾,似要將我拆骨扒皮。
我擦了擦嘴角的血痕,毫不猶豫一巴掌狠狠甩了回去。
二嬸沒防備,踉跄兩步摔倒在地。
她驚呼:「你竟敢打我,目無尊長……」
我揉了揉打痛了的手掌,這才幽幽打斷她的廢話:
「二十年前,沈家不過一不入流的破落戶,是我爹沒日沒夜讀書拼回來的富貴榮華。
「這麼多年,福氣你們倒是享得心安理得,怎麼,一日落了難,便迫不及待要與我們長房割席?」
自古福禍相依,同出一門,自然是同氣連枝,哪有隻享福不承擔責任的道理?
春芽怒意更盛,她叉著腰為我鳴不平:
「若不是沈映蘭冒認我家小姐,以我家小姐的手腕,說不定不久之後就能救我們於水火,偏偏你們要讓沈映蘭那個草包頂替,簡直愚不可及!」
這話提醒了二嬸,她眸中升起希冀:
「我家映蘭不會拋下我不管的,她肯定會來救我的!」
這日過後,不知是不是沈映蘭真使了手段,還是老天開眼,總算調來了位心善的解差。
大家的日子才開始好了一些。
隻是越往西境,天氣越冷,路也更加難走,許多人受不住飢寒,紛紛病倒。
外祖是退隱的杏林高手,我打小隨他四處遊歷,深得他真傳,於是自發組織大家挖藥草、熬制湯藥。
又教他們在脛衣裡塞幹稻草,編織草帽草鞋御寒,熬過了北地的風雪。
隻是路走到一半,連我也病倒了。
偏偏這一段是荒原,藥草水源極度匱乏,春芽嘴角急出了水疱,卻束手無策。
燒得迷迷糊糊時,我腦子隻剩一個想法。
活下去,回盛京。
將我爹那樁疑點重重的案子查個水落石出,還他老人家一個清白。
撐到極限時,我被人輕輕叫醒。
那人扶起我,遞來一隻水囊。
甘甜的涼水如瓊漿滑入喉嚨,一陣沁涼直透心肺。
我滿足得幾乎快要哭出聲來。
接連幾日,半昏半醒中,有人背著我走,不時給我喂水喂飯。
我漸漸好了起來。
醒來後卻隻見春芽,我好奇問起,春芽一臉狐疑,問我是不是燒壞了腦袋,說一直都是她在照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