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渾身的冷汗、僵硬,都隨著大門關閉的那一刻,慢慢消散。

盡管我並不想承認。

但我潛意識中,似乎早已把養老院當成了安全屋。

把那四個討厭的老人,當成了可以信任的人。

我看向韓明送來的快遞,剛想要拆開看看時。

門再次被敲響了。

我猶如炸毛的貓,一下子就彈了起來,緊緊地盯著門。

似乎下一瞬,就會有龐然巨獸破門而入。

「開門!開門啊!我是寧寧!」

清脆的女聲隔著門板響起。

汪百歲和秦梅香急匆匆打開門。

接著,汪寧寧就猛地撲進他倆的懷抱,大聲歡笑:「爺爺奶奶!想我了嗎?」

秦梅香笑得皺紋都快要開花了:「寶貝孫女終於回家了!」

汪寧寧的到來,像是平靜湖面上猛然炸開的一朵漣漪。

她開朗、活潑,和誰都是有說有笑的,顯得養老院都熱鬧不少。

隻是這份熱鬧,落在杭建國和林愛華身上,就顯得格外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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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建國背著光,偷偷看懷裡一張發舊的照片,一言不發。

林愛華一邊給汪寧寧夾餃子,一邊偷偷抹眼淚。

我有些不忍,便湊過去和他們搭話:「杭爺爺林奶奶,您不是有個孫女叫杭月嗎?她是個怎樣的人?」

林愛華扯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我孫女杭月,是個很乖很乖的孩子。」

我想湊上去看杭建國一直愛不釋手的照片,卻被他搶先一步收在口袋裡。

我訕訕收回視線:「她工作很忙嗎?」

「她……為什麼從來不來看你們?」

杭建國看著我的眼睛,語氣中是我不能理解的堅定:

「她會找到我們的。」

我愣住了。

仿佛那一刻,他透過我的眼睛,看向了遙遠的地方。

我心中有驚濤駭浪拍岸起,卻又覺得毫無端由。

隻好點頭應下:

「對,她會找到你們的。」

9

就在這時,手機突然收到一條短信。

很簡短的一句話,卻讓我如墜深淵。

【杭月,照片收到了嗎?你的身子可真嫩啊。】

腦子中有什麼東西轟一下炸開。

杭月?他為什麼叫我杭月?

杭月明明是杭建國和林愛華的孫女。

他們剛才還因為思念杭月而流淚,篤定杭月一定會回來找到他們。

一道白光在我腦中閃過。

我猛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抓到了千麻萬結中的一條線頭。

我撥通了發信人的號碼。

「嘟嘟——」幾聲忙音響過,機械的電子女音響起,提醒我這是一個空號。

我卻猛地撲向門邊,抓住剛才的快遞。

雙手顫抖,幾乎拿不穩東西,拆快遞用的剪刀幾次都重重劃在手上。

鮮血淋漓,我卻毫無感覺。

幾張赤身裸體的照片,便這樣刺眼地散落在黃色快遞紙板上。

背景是我走過無數次的街角小路。

心髒驟然緊縮。

有一個不太成熟的猜測正在腦中不斷徘徊、逐漸成形,幾乎呼之欲出。

我像是發瘋一樣,猛地跑到裡屋。

可能是我太過橫衝直撞,都把汪百歲嚇了一跳。

他橫起眉毛:「跑什麼?誰又惹你了!」

我恍若未聞,直直往前跑。

隻有汪百歲的聲音跟在後頭,吼得整個屋子都能聽到。

「這丫頭!有啥事都不往外說,你放心嗷!真有啥事,汪爺爺第一個上!」

我衝到衣架旁,取下杭建國剛脫下的外套。

雙手顫抖地從夾層口袋裡,取出了杭建國視若珍寶的照片。

那是一張泛黃的全家福。

照片上,杭建國和林愛華坐在前面,懷裡抱著一個小女孩。

女孩啃著一串糖葫蘆,不肯配合拍照,嬉笑著歪頭去看身後的爸爸媽媽。

照片就定格在那一瞬。

所有人都帶著笑意,無奈地看著女孩。

照片背後,是杭建國遒勁有力的字體。

他一筆一劃:

【攝於孫女杭月八歲生日,全家和樂、團圓。】

似乎有水漬洇開,緊接著又有一句話。

筆跡更新、似乎是剛剛添上。

【恨歲月不古、物是人非。念!念!念!】

那張照片彷佛燙手,讓我幾乎拿不穩它,又似乎有千鈞重量,直直拖拽住我下墜到萬丈深淵。

我終於扯到謎團的線頭。

可是在那一刻、在那即將能夠揭曉謎底的一刻。

我突然退縮了。

我害怕是我不能接受的答案。

照片上幾乎與我十足十像的女孩俏皮地笑,完全不知曉以後的故事變化。

她以為自己有所有人的愛,以為世界美好又絢爛,每個人都懷揣善良的心。

卻不知道,那些糖果都藏在斷刃下,等她踏過這一切、忘記這一切,世界卻早已滄海桑田。

衣帽間的門吱嘎打開。

杭建國和林愛華站在最前面。

後面跟著汪百歲、秦梅香和汪寧寧。

世界陷入詭異的寂靜。

所有人都沒有說話,隻有林愛華哭出了聲音。

我眼淚落下來,艱難開口:

「我是不是杭月?」

林愛華猛地抱住我,瘦弱的身體硌得我生疼。

她近乎嚎啕:「是!我是奶奶啊!你終於記起奶奶了!奶奶盼得好苦啊!」

我掀動嘴皮,想要笑一笑。

卻在下一秒,毫無預兆地暈倒、栽到地板上。

10

我像是做了一個很久很久的噩夢。

夢裡,我又出現在了那條街角轉口。

依舊是連綿的小雨。

沒完沒了的陰湿氣息,黏膩地包裹住我,像是在我心口落下一塊長滿青苔的巨石。

我握著一把長柄傘,走在街上。

一路心跳如鼓。冥冥之中感到有不好的事情將要發生。

「滾!滾開——」

一聲悽厲的尖叫遠遠傳過來。

我猛然一震,循聲望去,街口死角處,有一個女孩死死地握住手中的長柄傘,拼命地推身上蠕動的男人。

長柄傘像是防身的長劍,她隻能抓住它,徒勞地抵抗。

她哭聲悲愴,頭發散亂,看不出模樣。

匍匐在她身上的男人嘿嘿直笑,得意洋洋:

「誰讓你穿得這麼少?是不是巴不得我來撲倒你?」

掙扎間,男人的臉露出來。

我呼吸一滯。

被窺視的熟悉感覺再次卷土重來。

那是一張陌生的、兇神惡煞的臉。

臉上橫肉連連、還有一條長長的刀疤。

隻有那雙眼睛,我格外熟悉。

陰鸷的、假笑的眼睛。

那雙和韓明一模一樣的眼睛!

下一瞬,女孩猛地咬住他的胳膊。

男人疼得龇牙咧嘴,抓起她的頭發,就要把腦袋往地上扔。

我下意識地衝上去。

握住長柄傘,像是握住防身的長劍。

我舉起長柄傘,用盡全身力氣,拼命向男人衝去。

下一瞬,卻猛然聽到男人踹向地上的女孩,怒罵:「杭月!我他媽是看得上你!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杭月。

這個名字生生將我釘在原地。

我愣愣地看向地上的女孩,雨水衝散了她的頭發,露出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

我這才發現,她和我拿著的長柄傘,一模一樣。

衣服、頭發、長相,全部一模一樣。

杭月是我。

我就是躺在街口的女孩。

她渾身是血,卻死死盯著男人,幾近泣血:

「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男人冷笑了聲,再次俯身下來:

「要恨,就恨你有一對警察爸媽。」

絕望中天旋地轉,我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了過去。

下一秒,我已經躺在地上。

頭頂的男人橫肉縱橫,對我揚起相機。

他奪過長柄傘,猛地插進我的身體。

我痛得渾身冷汗涔涔。

眼睛掠過街角,汪寧寧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那裡,滿臉驚恐。

她跑了幾步,似乎想要過來救我。

我目光混散,緩緩搖頭。

——跑,快跑。

——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鬥爭,不該再多一個人哭泣。

絕望之際,男人湊到我耳邊。

笑嘻嘻地說:

「杭月,你爸媽的債,就該你來還。」

11

我醒來的時候,是一個悠長午後。

見我醒了,林愛華猛地撲倒我身上,哭得聲音都啞了:

「你睡了三天三夜!奶奶都快要嚇死了!怎麼樣?你感覺到哪裡不舒服嗎?」

大夢初醒,我仍舊有些精神恍惚。

我安慰她:「沒事,我都好了。」

病房狹小,猝不及防之間,我和汪寧寧對視。

汪寧寧走過來,帶著哭腔:「小月,那天我太害怕了,我真的想要救你的……」

我搖搖頭:「你跑去報警,就是最好的選擇了,如果沒有你報警,我恐怕會死在那天。」

我虛弱地笑,卻看到了床角處放著滿滿的鮮花。

足足有十幾捧。

我問:「這都是你們買的嗎?買這麼多花來看我嗎?」

杭建國深吸了口氣,背過身。

語氣中止不住的哀傷:「今天是你爸媽的忌日,這是警局、還有受過你爸媽幫助的人,自發送的。」

杭建國小心翼翼地問:「小月,你恨你爸媽嗎?」

我將自己全身的力氣都卸下,重重倚在床背上。

夢境中,似乎有人給過我回答。

他引導我:

「要恨,就恨你有那麼一對警察爸媽。」

「杭月,你爸媽的債,就該你來還。」

男人的話猶言在耳,我卻看向那一捧捧鮮花,想起杭建國視若珍寶的照片上,八歲的我舉著糖葫蘆,眉眼彎彎地看向身後的爸媽。

爸爸媽媽穿著警服,警服上別著燦燦亮亮的徽章。

他們也笑著看向我。

我的爸爸杭柏川,在一次打擊團伙逼迫婦女賣身活動中,被亡命之徒暴起開槍,最終中彈犧牲。

我的媽媽喬茵,是一個勇敢堅毅的女警察,她在極度的悲痛中,接手爸爸留下來的案子,持續追查、不眠不休,最終將團伙一網打盡時,她卻猝死在了辦公桌上。

媽媽去世的那一天,剛好是爸爸的忌日。

那是爸爸媽媽為之奉獻一生的事業。

我不該、也不能評判。

於是,不管是雨水混著鮮血的街角處,還是堆滿鮮花的病房裡。

我都堅定地重復同一個答案:

「我不恨他們。」

「我永遠,為他們感到驕傲。」

12

病房裡,杭建國、林愛華、秦梅香、汪寧寧,都在抹著眼淚。

唯獨不見汪百歲。

「他剛才急匆匆出去,說要買點排骨給你煲湯喝。」

秦梅香不停地數落著他:「他這個人啊,就是容易著急上火,看你不醒,自己急得不行。」

「他啊,還找我打聽小韓快遞員在哪住!這個老頭子,我跟著他的這一輩子,可算是提心吊膽的!」

韓明。

我的心「咯噔」一聲。

不祥的感覺一點一點蔓延開來。

「叮咚——」

手機傳來消息。

來自陌生的號碼。

隻有幾行字,卻讓我觸目驚心。

【杭月,你把我哥弄進牢裡,我也弄殘老不死的一條腿。公平。】

【你知道他為什麼會來嗎?】

【因為我說,我手裡有你的豔照,除非給我二十萬塊錢,否則我就把照片發出去。】

【哈哈哈哈哈!他真的帶著二十萬塊錢來了,一手提著錢,一手扛著棍子,汪百歲說,如果我不把照片銷毀,他就用棍子打斷我的腿。】

【可惜,最後我既拿了錢,又用棍子打斷了他的腿。】

【杭月,你知道嗎?我最後把他扔在養老院門口時,他都站不起來了,還掙扎著朝我爬,想把你的照片搶回去呢。】

【可真是感人啊。】

13

我們將汪百歲送進手術室。

他進去之前,還抓著我的手。

向來誰也不服的臉上,第一次出現挫敗。

汪百歲小聲問我:「小花,我是不是很沒用?」

我流著眼淚,用力搖頭:「才不是,你是最厲害的老頭。」

汪百歲很輕地嘆了口氣。

他說:「我們和你爺爺奶奶是樓上樓下的鄰居,從小一起看著你長大。」

「小花,在我心裡,你和寧寧一樣,早就是我的親孫女了。」

「你不知道,當年寧寧沒有第一時間報警,她回家後把自己藏起來了,是我看她臉色太差,逼問下才知道的答案,之後趕緊報警救你。」

「這件事,我一直心裡有愧,這次能有機會幫你做點什麼,汪爺爺是心甘情願的。」

汪百歲被推進手術室。

留下我們一群人守在門外。

燈牌上【手術中】的字樣晃得心顫。

一如從前的瞬間。

我記起了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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