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唐六他們再來時,一聽接下來幾天不做餛飩,不免有些急眼。

「我們好不容易才跑出來,就為上你這兒吃口新鮮。」

「就是啊小掌櫃,怎麼說不賣就不賣了?」  

「大家冒著被訓斥的風險……」

喧鬧中,一隻大手層層撥開人群走到最前方,目光罡風般從眾弟子臉上依次掃過。

有人驚慌之下喊出聲:「問塵長老!」

我心中咯噔一聲。

想必近來動靜鬧得太大,難免被各宗之間發覺異常。

問塵長老面色烏沉,回身指著為首幾人痛罵:「修真之人,一個個心浮氣躁,連小小口腹之欲都克制不住!

「難道我仙門的未來還比不上區區——」

她驀然轉頭,「你賣的什麼來著?」

我微微一笑,從阿婆手中接過滿滿一筐燒餅,挨個從中間剖開。

隨後掀起鍋蓋,露出裡面色澤紅亮的四方滷肉。

大鐵鍋滷制了整整兩個時辰,絲絲馥鬱香氣鑽入鼻孔,飄到半空恣意傳播開來。

肘子燉得晶瑩剔透、軟爛入味,兩根筷子輕輕一夾就分開。

我撈出肉塊放上案板一通剁,再拍半截青椒碎,連肉帶汁鏟進餅,最後澆上一勺熱騰騰的滷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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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塵等人已然看呆。

我向她雙手奉上:「肉夾馍,我請客。」

對方下意識接過,順勢捧到鼻子底下深嗅一口。

待她反應過來,眉宇不自在地擰成川字。

她幾度掙扎,最終還是在數道垂涎的目光中張開嘴咬下。

下一秒,問塵豁然瞪大眼,表情激動到無法言說。

我就知道,沒有人能夠拒絕肉夾馍!

尤其闢谷多年,味蕾長期不沾鹹甜五味之人。

金黃酥脆的燒餅裡夾滿紅肉,一口咬下去入口即化。

鹹香湯汁搭配靈魂爽口的青椒,兩種風味同時在口腔裡爆開,美味直擊天靈蓋。

吃過才懂得什麼叫作滿口生香。

問塵長老三下五除二吃幹淨,轉身對上弟子們眼巴巴的模樣,有些不自然。

她清清喉嚨:「半個時辰內未歸者,罰抄五百遍門規。」

言畢廣袖一揮,負手離去。

修士們齊呼萬歲,一窩蜂撲到攤位前,互相推搡著排起長隊。

銀葉子哗啦啦下雨般落下,佔滿臺面。

9

大會舉辦期間,我的小攤日日客滿為患。

阿婆眉開眼笑,不僅擀起面來積極許多,就連見到灰撲撲的小家伙,都是一臉和顏悅色。  

比起她難得的親熱,我在原地頭也不抬,專心核對賬本。

餘光中,小家伙挪動步伐,慢騰騰朝我靠近。

我不為所動,全程眼觀鼻鼻觀心。

直到袖子被扯動。

小不點眨巴眼睛,一臉沮喪:「鐵片、還了。」

我幽幽注視著她不說話。

她抿抿唇,抱起我的手,貼在額頭尚未愈合的傷疤處。

「濃濃,痛、痛。」

我重重嘆口氣,整顆心柔軟得一塌糊塗。

「下次人來就好。」

再輕點那道長疤,忍不住嘀咕,「不是讓他下手別太重嗎?」

小家伙配合地抱住腦袋。

我揭開布蓋,拿出事先預留的肉夾馍。

爐火方歇,餅子正溫熱。

濃濃大口大口吃得歡,兩條短腿在板凳底下來回晃蕩。

阿婆點完錢咋咋呼呼湊近,誇她細看還是個小美人。

我掀起眼睑,皮笑肉不笑:「又缺幹女兒了?」

她尷尬地打兩個哈哈,自覺走開。  

十天後,武道大會結束,巫秀秀雙手持刀再次殺至攤前。

她咬牙切齒:「上次回去,師兄斥責我不該攪擾你!」

我兩指並攏,夾開脖子上的利刃:「說明他對巫師姐寄予厚望,不願看師姐為區區小事耽誤了修煉。」

她美目一怔,不死心道:「可他隻吃你包的餛飩。」

「整座懸劍宗都吃,有什麼好稀奇。」

「他多年未曾下山。」

「突然想巡視基層唄。」

我信手塞給她兩隻噴香的肉夾馍:「專門給你挑最入味的肉,趕緊回去趁熱吃。」

她「哦哦」兩聲接過,眼珠再一轉:「不對!」

我說確實不對,劍宗上下數你年紀最小,我看你柔內茹剛,似水中流火、表象太陽。

這般靈氣,早該改口同大家一道喊師妹了。  

她登時心花怒放,收了劍,付了錢,蹦蹦跳跳走遠了。

天光漸隱,群山間漫上一層淡淡霧色。

一雙烏靴在小車前站定。

我正手提油燈吭哧吭哧往外夾炭塊,沒工夫分去半點眼神。

「打烊了。」

遲遲未聽到對方離開的動靜,我心生納悶,支起身子。

不料看見一個令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人。

風中燭光躍動,映出來者輪廓冷硬的臉龐。

她眼底一片漠然。

「我被逐出宗了。」

10

春水向東,日頭長盛。

隨著各宗車隊離開,小鎮重歸於往日寧靜。

武姑娘劈柴的動作愈發利落了。

人也愈發靜默。

她代表外門新生登臺打擂,幾度將對手逼至險境。

掌門看出她隱藏在招式下的暴虐本性,當眾責她心機深沉、殺欲過重,說仙道與她無緣。

景桐舟負責護送蕩氣宗回關山,臨行前託人送來一本靜心咒。

書是好書,可惜不經撕也不經燒。

阿婆極富眼力見,跟我說話前先捂住一半嘴,生怕驚擾到她。

眼看她這天又不吃飯要出門,我再也忍不下去,上前奪過斧頭。

「武姑娘,你總不能在我這兒砍一輩子柴。」

她眼中沒有半點光彩:「那我該去哪裡?」

她兀自喃喃。

人間大亂,北疆不復存在。

求學問道是老天留給她的最後一縷稻草。

但她沒有抓住。

仿佛為對應這番喪氣話,天邊雲影重重聚疊,不消半會兒,綿綿細雨便開始往下淋。

我將人拖回灶前,說今日不出攤,逼問她想吃什麼。

「那就茴香餛飩吧,」她垂下眼,遲緩啟唇,「反正都一樣。」  

然後面向窗外茫然出神。

我掐出幾粒面劑子,手中擀面杖轉得飛快。

「眼前的打擊都是暫時的。

「好比當下外頭急風細雨,一時下得再大也無人擔心,畢竟它早晚會過去。」

她恍若未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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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是,人生啊何其漫長,不要輕易對某個階段失去希望。

「昨日春來,今朝花謝,世事雲千變。

「明天的太陽還未升起,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又有誰說得準呢?

「與其作繭自縛,何妨破罐子破摔,另尋一方天地放手去闖。

「你這麼年輕,又有本事,不管選擇哪條路都有無限可能。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任它日月兩輪,來往如梭。

「是非成敗,自有見分曉那天。」

武夜雪不知何時側目,聽得認真。

人一旦接連受挫,很容易踏入懷疑自身的泥沼,不斷向下陷落,消磨自我。

這時若有人從旁開解,再好不過。

須知歸根結底,還得依靠她自己堅定不移的信念。

心之何如,有似萬丈迷津,遙亙千裡。

其中並無舟子可渡人。

除了自渡,他人愛莫能助。

檐下雨打青瓦,滴答滴答。

良久沒人說話。

我往灶裡添一把豆萁,引來一陣噼啪脆響。

她似是從夢中驚醒,眸光浮動:「你說的可是真話?」

「當然,就像這樣。」

我將煮好的餛飩端到她面前,「你點名要茴香餡兒,我卻偏要給你煮一碗全家福。

「想不到吧?」

她撲哧笑出聲,隨即別過臉,眼底似有淚光閃閃。

日光一道穿破雲層,劃開朦朧水汽。

我終於看清那伴隨熱霧翻騰而起,教人闊別已久,難以忽視的勃勃野心。

武姑娘收拾好行裝向我告辭。

我身無長物,連夜趕制了好多好多生餛飩,連同亂七八糟的靈花靈草、古怪丹藥一股腦兒全塞給她。

若非船夫催得急,我還想回去把柴刀也拎來給她傍身。

兩槳一劃,留我在岸上悵然揮手。

「武姑娘,吃了我的小餛飩,祝你前程似錦。」

她深深看我一眼,轉身鑽進船艙。

舟動江風起,葦簾輕搖。

11

武姑娘辭別後,時光仿佛洪泄,過得飛快。

入秋時,唐六他們從三階劍僕晉升至內門丁等。

內閣按照入門弟子天賦,排列出一至五階尋道劍僕。

再根據月試成績及進步快慢,設有甲、乙、丙、丁四等聞道生。

踏入朝聞道,代表著有元嬰級以上的長老傳道授業,修煉之路正式開啟。

課業繁多,弟子再不似從前散漫。

連每月兩次的採買也失去了吸引力。 

以至於很久以後,我才想起找唐六問詢武道大會的結果。

他翻遍全身口袋湊出六枚銅板,先懷念感慨一番。

接著對各宗絕技一通天花亂墜的描述,鋪墊後期打鬥過程之兇險,驚心動魄。

以突出景師兄心性不凡,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傲然玉立,睥睨天地。

任何同級在他手上過不到三招。

繼而捶桌表示遺憾,氣我沒見他出劍時何等風光。

一線橫波,遊龍千尺。

意料之內拔得頭籌。

說完數出三枚放在我掌心。

再把各宗秘寶介紹得頭頭是道,鋪墊此後刀光劍影,往來情形之危急。

以突出巫師妹急中有序,猛虎趨於後而心不驚。

志在浴天,遊刃有餘。

再厲害的寶物在她面前也沒機會施展。

我制止他二次捶桌,稱有幸見識過她劍意迅猛。

元虬在御,仲羲飛芒。

與景師兄不分伯仲。

他聽後認為有道理,把最後三枚也撥進我手中。

「小掌櫃說得對,兩人平分秋色,理應各翻三番。」

我豎起拇指誇他悟性好,怒贊仙道群星閃耀之時。

言談間,身後石板路上傳來沉甸甸的馬蹄聲。

我回首望去。

日暮黃昏,茶煙相亂。

景桐舟青衣策馬挾天風,踏過塵光飛舞。

他立馬長街,俯身喚道:「衝袖姑娘。」

許是趕路匆忙,少年唇色異常淺淡,用來纏繞烏發的緞帶凌亂貼在臉側,看得出這一路風塵僕僕。

任誰也想不到他此去關山,途中會遇到秘境開啟。

尋寶試煉加上協同鎮妖,竟一連耽擱數月,可知其中曲折。

我趕忙起身問他吃什麼。

他輕輕橫鞭攔住前路:「我需速回宗門復命。」

「那你來我這兒是?」

「聽聞武道大會,姑娘為在下添彩,特來答謝。」

我頗覺好笑,事情都過去小半年了。

「這有什麼,」我隨意晃晃手上銅子兒,「還沒謝你讓我贏……」

掌心忽而一沉。

小小幾粒銅板上,赫然多出三枚金光璀璨的葉子錢。

他眉目彎彎,笑意中夾雜著淡淡的疲憊。

「也謝景某,幸不辱命。」

我猝不及防,眼睜睜目送他掉轉馬頭,朝仙山馳去。 

片刻後,唐六爆發出一聲尖叫。

12

我右眼皮接連跳了兩日。

巫師妹果然提劍殺來,質問那天傍晚大師兄對我說了什麼。

我忙得腳不沾地,讓她自己去灶間扒紅薯吃。

她被燙到上蹿下跳也不撒手,邊吹氣邊威脅:「再給我來一盤東河肉餅。

「不然砍你油布傘。」

我一扭頭,濃濃下河玩到渾身湿漉漉,身上掛滿張牙舞爪的大螃蟹。

細看之下,打結的發梢還掛著兩隻。

小家伙疼得龇牙咧嘴,試圖跟螃蟹虛空鬥法。

「……」

我由衷感到心力交瘁。

好在後來景桐舟出現,兩手各揪起一隻衣領,把人雙雙給提溜走。

夜裡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恍然大悟。  

原來中秋節快到了啊。

於是巫師妹再一次偷溜過來,自以為避開大師兄找我算賬時,我一把按住她劍柄,讓她幫忙砍柴。

她怒目圓睜:「本姑娘的劍向來隻斬妖邪,不對,你把我當什麼了?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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