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吾妻……沅芗。」

「原來你認得我……」

「沈將軍,快一些。送你回來,不是為了跟她敘舊,鎖壞了,就換一把,封得再死一點。」

「沅芗,睡一覺吧。閉上眼,待會就不難受了。」

「你別走。」

「好,我不走。」

 

片刻後,我踹開了馬厩的門。

身後的婢女踉跄跟著我,急切地喊:「祖宗,您要去哪呀!」

馬夫被嚇了一跳,看清是我,披著衣裳從屋裡出來,「小姐……您怎麼來這種地方。」

我拽住韁繩,拉出一匹壯碩的馬,「開後門。」

「小姐!」

我厲喝道:「開後門!」

觸及韁繩的那一刻,我什麼都明白了。

白沅芗從未學過騎馬,卻被粗粝的觸感喚醒了靈魂。

這份血性不屬於帝都的溫柔鄉,僅在北地刺骨風霜中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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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屬於那個地方,即便重來一次,也不會變。

我翻身跨在馬上,馬兒嘶鳴,不耐煩地刨著雪泥。

「人在世,不能稀裡糊塗地活,真相如何,我總得弄個明白,如此,對我和路澤謙都好。」

「京城雪淺,我們往北去。」我伏在馬耳邊輕聲道。

它聽懂般,揚蹄嘶鳴,帶著我闖入夜色。

寬闊的京城大街上,留下一行鮮明的馬蹄印。

馬兒精神,跑起來帶風,吹得我發絲凌亂。

「再快一些。」

趕在城門關上前,我看見了黑壓壓的隊伍。

「何人出城?」有人遙遙問我。

我勒住馬,「白府白沅芗,為沈將軍踐行。」

天光微亮,寒風未停,我穿著豔紅嫁衣,在等一縷晨光。

在破曉那一刻,天地間染上金色光芒。

有人騎馬緩緩來。

他臉色並不好看,暗藏薄怒,朝陽的光落在他的側臉,剎那間,亮暗分明。

我微微喘著,問:「京中掛念者,是誰?」

這一刻,風雪都靜了,他不答。

我又進一步。

「來年春,你為誰凱旋?」

他還不說話。

萬人矚目中,我下馬,牽著韁繩,仰頭看他,「那個教我騎馬的人,是何人?」

手腕一緊,我如一片秋葉,輕輕落在他的馬背上,被沈京墨面對面圈在懷裡。

冷冽的霜氣將我團團包圍,鐵甲冷硬,難擋我心中熾熱。

沈京墨緊緊盯著我,眼底的沉默寸寸崩裂,泄憤般掐住我的腰,「誰準你來的?」

「我自己。」

他在極力壓制自己的脾氣,額頭憋出了青筋。

「白沅芗,你可恨至極!」

「既然可恨,沈將軍一鞭子抽死我,一了百了。」

沈京墨已經瀕臨暴怒的邊緣。我感覺,如果不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定會捆了我狠打一頓。

「沈將軍對我用蠱了?」

他冷著臉,「沒有。」

「那要如何解釋,先前我對你窮追不舍,如今,卻連你什麼樣都不記得?」

「無需記得!你回去成親,我駐守北地,百年內,我在,帝都便安穩!」

我最後一絲笑容也消失了,

「我隻問你最後一遍:你與我,是什麼關系?沈將軍想好再答,話出口,不許反悔。若是無關,我不再糾纏。」

沈京墨眼中逐漸濃鬱的墨色,是他漸漸騰起的狼性在試圖掙脫枷鎖。

「有人在逼你,對嗎?」我輕輕問道。

手撫在他左胸心髒跳動的地方,感受掌心蓬勃的生機,「你的軟肋是什麼?」

他突然低頭狠狠咬住我的唇,粗魯野蠻地落下烙印。

狼本就是習慣宣誓領土的動物。

一但衝破枷鎖,將無人與之抗衡。

很疼,也很暢快。

我顫抖著,感受耳畔血脈的撞擊,心髒的搏動,和唇齒間蔓延的深情。

仿佛已經做過無數次。

這一刻,我們彼此都找到了歸屬。

沈京墨的大手錮住我的脖子,一字一句道:「白沅芗,你怕死嗎?」

他眼中是孤注一擲的瘋狂,和幾乎將我湮滅的炙熱。

這才是他。

「不怕。」

「哪怕前路已定?」

「哪怕前路已定,我不怕。」

沈京墨突然笑出聲,那一刻,破曉的光輝映在眼中,驅散了灰沉沉的死氣。

他調轉了馬頭,揚聲道:「沅芗,邊城的梅花開了,我帶你去看。」

馬衝出城門之際,有人站在城牆之上,急急喊我。

循聲望去,是路澤謙,他穿了一身紅衣,發還未束,看不清神色。

「沅芗,今日是我們大婚,你還記得嗎?」

「路公子,奪來的,終究不是自己的。」

「白沅芗!不要執迷不悟。」路澤謙聲音冰冷破碎,「你回來,我既往不咎。」

 

「爹娘尚在,你要跑到哪裡去?」

我攥緊了沈京墨的手,深深看他一眼,

「路公子,當年三次攔於你馬前,推我的人,便是我爹娘。生養之恩,早被推得灰飛煙滅,如今,誰都困不住我。」

城牆之上逐漸變小的身影,是我對路澤謙最後的印象。

沈京墨將我攬在懷中,伸手擋住烈烈寒風,馬兒的青蹄聲撞擊在四野。

「沅芗,朝前看。」

……

十日後,我們快馬加鞭,到了邊城。

邊城入冬後很冷,開口說話會帶出白色的哈氣。

街上人來人往。

途經一處包子攤,婦人對我說了句話,沈京墨略一遲疑,便也回了句。

「邊城的口音與京城不同,初來乍到可能聽不懂。我叫俞風跟著你,有事可叫他代辦。」

我騎著一匹馬走在他一旁,避開沈京墨的目光,在寒風吹不到的地方,悄悄紅了臉。

我聽懂了。

婦人問:「郎君,可要給夫人買幾個包子?」

「糖陷兒的有嗎?」

「沒有。」

「吾妻尚小,喜歡甜的,算了。」

 

「你剛才跟她說什麼了?」我問。

沈京墨放慢了馬速,語氣淡定:「沒說什麼。」

「哦……可是我餓了……」

他帶我停在一處府宅前,下馬,「府中沒有廚子,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那……糖包子吧。」

昏暗的小廚房,燃起了灶火,暖騰騰的,是我向往已久的人間煙火。

我蹲在柴火旁,看沈京墨寬闊的身體圍著不太合身的襜衣。

分明有力的五指揉捏面團,動作行雲流水,混了面的糖往面皮裡一裝,流利地捏出褶,便是個好看的糖包子。

「你挺擅長的……」

「有人吃,自然就會了。」沈京墨垂著眼,將包子整齊碼在蒸籠上,「菜擇好了嗎?」

我回神,給他:「早好了。」

他接過,將我推出門,「嗆,出去等著。」

我穿得厚實,坐在外面也不冷,索性在臺階上看月亮。

這一年,我二十四歲,夢境那些悽慘模糊的結局,我不知道是可以預見的未來,還是已經發生的過去。

可白沅芗不是個因為害怕,就躲在角落畏縮不前的人,哪怕撞得頭破血流,路一定要走自己想走的那條。

京城什麼都沒有。

望不到頭的天地,早已被安排好的命運,注定為人豢養的餘生,和福禍未定的結局。

至少在邊城,我能找回自己。

「白小姐。」

有人喚我。

是俞風。

他揣著什麼東西,站在原地,有些遲疑。

我拍拍泥土,站起來,「你要找將軍嗎?我去喊他——」

他掏出一沓子信,「這是京城來的……家書。」

我神色一僵,「秋月給他的?」

「是……」

路上匆忙,我還未來得及坐下來,同沈京墨好好談談。

「如今將軍身邊多了您,這些東西,便也交由您處置。」

「不必了。」我讓出路,「於情於理,你自己給他。我今晚歇在何處?」

俞風指了指遠處的屋舍:「暫時隻有那間。」

我推開門,進屋,冷冰冰的,陳設簡單。

借著月光,我生了爐火,把大氅解下,疊好放在一旁。

窗戶開了條小縫,剛好散盡屋中的積攢的塵土,卻不至於冷。

我點起小燈,縮起腿坐在小榻上,盯著窗外愣神。

不知過了多久,門吱呀,被人從外面推開,撲鼻香氣灌入室內。

沈京墨親自端進來,熱騰騰的糖包子,幾個小菜,還有一壺酒。

兩人相對無言,我幫著他擺碗筷,沈京墨突然出聲:「生氣了?」

「談不上。」

「路秋月從進將軍府,便沒少往外傳遞消息。府裡的人,拿她當賊防,我沒碰過她。」

我垂著眼,「我沒生氣,不是計較這個。」

「沅芗,你生氣的時候,不喜歡看人。」沈京墨聲音染了笑。

我哼了一聲,低著頭專心吃飯。

沈京墨見我不理他,「可是為別的?」

「前幾個月的事,我忘了一些,跟你有沒有關系?」

沈京墨的笑容漸漸淡了,他目光落在碗裡,給我夾了些菜,「沅芗,這些事以後再說。」

「如果我記起來,會死對嗎?」

沈京墨沒有正面回答,避重就輕道:「不必非得想起來,你喜歡什麼,我都隨你的意。」

他頓了一下,「想住多久都好,即便……你不嫁我。」

我愣愣地盯著他,看了很久,淡淡笑開:「好。」

吃過飯,沈京墨重新穿上衣裳,「你早些歇息。」

眼下戰事緊俏,鐵雲臺偶爾打打遊擊,雖不是大動作,但也擾得邊防將士不得安生,他必須得盯著。

沈京墨臨走前深深看我一眼,「今夜不回來了,床給你。」

待他走後,我才反應過來,這間屋子是沈京墨的,床也是他的。

我笑了一聲,簡單洗漱一番,和衣縮進沈京墨的被子裡。

明明是第一次睡在這種地方,卻意外安寧,睡意襲來,待天亮,聽見有人叩門。

我困意正濃,翻了個身朝Ṫû₎裡,聽見外面門一開一關,有人走了幾步,便沒了動靜。

大腦漸漸清醒,這裡是邊城,我佔了沈京墨的屋子,匆忙起身,看見屏風後多了個人影,坐著。

「醒了?」他隔著屏風問我。

「一宿沒睡?」

沈京墨懶洋洋的應了聲,難掩疲憊。

我走出去,他穿一身玄衣,墨發在後腦高扎一束,容貌俊逸,眼神比往日多了一絲柔和。

「讓我睡會兒。」

眼下他臉上的倦色過於明顯,起身繞開我,頭也不回地往裡面走。

我有些遲疑,「我……剛起……被褥還沒——」

「不用疊,正好暖和著,省事。」

眼睜睜看著沈京墨退了靴子,解下外衣,裹進被褥,我張了張嘴,沒好意思說話。

邊城苦寒之地,將士作戰不易,哪裡還需顧慮此等細節?

這時,沈京墨睜開眼問我:「不走嗎?一起?」

我的臉刷地紅了,恨恨回頭,虧我為他找借口,根本就是在調情!

在沈京墨的笑聲中,我倉惶逃出,在院子門口被人捉住。

「大師,這位便是白小姐。」

俞風的身邊站了個和尚,兩人目光皆落在我身上。

和尚雙手合十,對我道:「阿彌陀佛,貧僧道軒見過白小姐。」

這位大師胡須斑白,耄耋之年,卻精神矍鑠。

我腳步頓住,客氣回道:「道軒大師,將軍剛歇下。」

「貧僧是來找你的ŧũ̂⁵。」

我詫異地指著自己,「我嗎?」

「將軍特意囑咐了,白小姐身子弱,道軒大師精通醫術,替您瞧瞧。」

其實我不指望他能瞧出門道,道軒走前都沒說什麼,單獨去見了沈京墨,後來每晚睡前都多了一份湯藥,不光我喝,連他也喝。

又過了幾日,途經小廚房,就聽下面的人悄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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