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八歲時,娘要摳了我的眼。

起因是一個噩夢。

我的眼會為全家帶來禍端,而妹妹命格尊貴,能成為一朝皇後。

此後,妹妹是掌上明珠,我被娘貶為賤婢,踩入塵埃。

多年後,預言卻隻應了一個。

娘瘋了。

1

八歲前,我受盡全家寵愛,看花燈時騎在爹的肩頭,放炮仗了躲進娘的懷裡,下人們恭敬地叫我「大小姐」,說我將來貴不可言。

因為我出生時紅霞滿天,道士卜卦——趙家女命格貴重。

爹變成了京官。

他喜不自勝,為我取名趙寶珠,寓意掌上明珠。

可妹妹出生後,一切都變了。

2

那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下午。

夏日蟬鳴。

我坐在廊下吃玫瑰冰酪,這是皇上賞爹的。

吳姨娘央求了很久,讓爹給大哥哥送一碗,爹沒聽,全都給了我,還摸著我的丫髻說:「爹特意為寶珠討的。」

「寶珠高興了,保佑爹當大官。」

他笑得寵溺。

吳姨娘是爹的青梅竹馬,又生了趙家唯一的兒子,是爹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她看不起我娘。

「夫人家世落魄,沒有寵愛,又沒有兒子,我都替她發愁呢。」

但娘有我趙寶珠,府上無人可輕視。

妹妹出生。

爹又升官。

人人說我是福星。

可娘做噩夢了。

一聲悽厲的尖叫劃破所有安寧。

3

娘披頭散發跑過來,嘴裡呢喃著我的名字。

「寶珠,寶珠呢?」

我乖巧地抱住她腰。

妹妹出生後,爹很少來看娘,她一直都在做噩夢——夢見自己老無所依,真像吳姨娘罵的那樣。

娘還有我呢,我可是個天命小貴人。

我不比大哥哥差的。

我給娘養老。

感受到我的擁抱,娘失神的眼珠子終於聚焦起來。

她一瞬不眨地盯著我。

那眼神幽深、陰涼,過去八年我從未見過。

娘臉上擠滿了十萬神佛,猙獰又悲憫,她用手掌託起我的頭,逼我與她對視。

我沒由來地害怕,簌簌落淚:「娘,我是寶珠……」

「寶珠孝順娘……」

娘的兩根手指蒼白如蛇,冷冷地攀上我的臉,撫過嘴和鼻子,我凍得發顫。

那手指猛地插向我的雙眼:「都是這雙眼,都是這雙眼……」

「你這個孽根……」

我驀地閉上眼,疼得大哭,用力從她懷裡掙脫。

爹來了。

他將我攬入懷中,大罵娘:「你真是瘋了!」

「要不是有寶珠,你以為你配做我的正頭娘子?」

「你比不上妙娘一根汗毛。」

妙娘就是吳姨娘。

娘慘白著一張臉冷笑:「她不是寶珠。」

「趙郎,她會害死全家。」

「真正的寶珠,剛剛出生。」

「那才是天生鳳凰。」

爹打了一個寒戰,不自覺松開了攬著我的手。

4

爹一開始是不信的。

可娘仿佛神魔附體,成功預言了ƭů₆三件事。

第一件,螞蟻排字。

當天晚上,紅螞蟻窸窸窣窣爬進我的屋子,擺出一個鮮紅的死字。

娘立刻請了一位神婆。

第二件,鬼影現行。

神婆手持桃木劍,在我的屋子裡走來走去,竟真有點點鬼火跳動,幽深如地獄。

她將滾燙的符水塗上我眼:「封印鬼眼。」

我想要求救。

爹爹和娘冷冷旁觀。

吳姨娘用帕子遮住了臉。

第三件,棋子自鬥。

出生不久的妹妹手握一根簪子,棋子竟隨其舉止而互相碰撞,恰好擺出一個「鳳」字。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寶珠啊!」

「寶珠一出生,爹爹就升官了。」

爹臉色由陰轉晴。

娘也綻出一個笑:「至於你,魚目混珠,就叫趙魚睛吧。」

我的眼越來越痛,像被千萬根銀針密密匝匝地扎,從此再也看不清爹娘的臉。

5

從那一天起,我由掌上明珠變成了腳下塵埃。

妹妹是趙寶珠,我是賤婢趙魚睛。

娘說,這是對我的懲罰,因為她和爹被我騙了八年,差點認錯鳳凰、永失富貴。

「你生來命賤,拖累全家。」

「能享幾年福氣,該知足了。」

一夜之間,娘不是娘,爹不是爹了。

年幼的我不懂,遂張嘴大哭。

以前娘會拿著布老虎溫柔地哄我,我心裡想,隻要娘能抱一抱我,我就不哭了。

我會聽娘的話,把大哥哥推下湖,叫吳姨娘再也不能嘲笑她。

可這次,她的巴掌一下子扇過來。

我耳朵嗡嗡,口鼻流血。

娘陰冷的手指捏住我嘴巴,狠狠地碾來揉去,直到我的嘴巴腫大得說不了話。

「別吵你妹妹睡覺。」

她眼裡浮現出一絲溫柔,隻不過這次是給妹妹的。

留給我的隻有耳光。

6

我腫著嘴去找爹。

爹,寶珠好疼。

爹,你不要生娘氣,娘不是故意的。

爹,你抱抱寶珠好嗎?呼一下就不疼了。

我一下子撞進爹懷裡,就像往常那樣依賴與信任。

爹卻扯著我的胳膊,一下子丟了出來。

我跌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他面帶嫌惡:「聽你娘的話,以後別來煩我。」

爹怕霉氣,他換了身衣服。

小廝反剪我的胳膊,提溜雞崽子一樣,把我扔進了娘的院子裡。

娘讓我跪著。

夜裡下了雨,天河奔流,打在我身上。

眼睛好痛,嘴巴也痛,頭裡有螞蟻在咬,膝蓋上有刀子在割肉。

我卻不敢再求救,最終暈了過去。

娘到底夢到了什麼?

她想要我死。

7

再次醒來,我躺在吳姨娘的床上。

她喂我喝藥:「寶珠,別怪你爹。」

「他鬱鬱不得志數十年,太想升官了。」

「迷信女兒天生鳳命,是他的最後指望。」

「要恨,就恨你娘吧。」

吳姨娘俏麗的臉上閃過一絲幽怨。

爹爹很久不來了。

他每日都要抱剛出生的新寶珠,教她說話,給她讀詩,恨不得讓她一下子長大變成鳳凰,帶給全家榮華富貴。

娘也變得受寵,每日面泛紅光,不復以往患得患失。

家裡沒了我的位置。

我心裡難受。

以前,爹爹也是那麼疼我的。

爹最喜歡吳姨娘,要是她能幫我求情……

我雙眼含淚。

吳姨娘一下子懂了我的心思,她眉梢泛上寒意:「我恨你娘,也討厭你。」

「我救你,是因為你還有一絲良知,沒把你大哥哥推下河。」

「別的甭想。」

以前,我聽娘的話,常和吳姨娘鬥嘴,她不喜我是應該的。

沒想到,幾天後她竟給了我一條生路。

8

吳姨娘找了一個和尚。

和尚來自皇家大慈恩寺,自帶權威。

「此女命格非凡,能庇佑家宅平安。」

爹狐疑地看我,又看看我娘,不知道信誰好。

神婆真有本事。

和尚也真有來歷。

他一個小小的六品官,分辨不出。

吳姨娘嬌嬌地開口:「趙郎,那就給這丫頭修個家廟吧。」

「讓她日日誦經,為你祈福。」

「為寶珠擋災。」

吳姨娘出錢,爹最終應了。

我悄悄問她:「我真是命格非凡麼?」

「笨蛋,我給了錢,大師才這麼說。」

吳姨娘用手指戳我腦門,恨恨道:「吞金獸,為你花出多少錢去!」

我嗓音嘶啞,努力吐字:「姨娘……你發財……」

她不以為意。

沒人知道,我的眼睛真的變了。

9

娘面容普通,卻有一雙好ƭŭ̀₀看的杏眼。

當年,她在河邊浣衣,一記眼波讓爹酥了身子。

兩人就此結緣。

我長相似爹,卻遺傳了娘的眼。

被又戳又封後,眼睛一度看不清,所有東西都有一層蒙蒙的霧。

霧氣彌天漫地。

我曾以為要瞎了。

可再次睜眼看見吳姨娘,我發現她腦後有金光。

這光不是日光,也非燭火。

光來自她本身。

大哥哥正伏在案上臨摹字帖,腦後蒙著淺淺的朱紫光,遠不如金光明亮。

我心神一動。

金光是財氣。

朱紫光是仕途。

光愈盛,則事愈近。

我能看見別人的氣運。

所以我說,吳姨娘近日會發財。

我不敢把眼睛變化說出去。

我怕我真成為娘口中該死的孽障。

那樣,爹娘永遠不會再愛寶珠了。

10

佛堂建好了。

娘直直地按著我的腦袋,剪光了我的頭發。

剪刀冷冷貼在青黑頭皮上。

我求她不要。

前不久,娘還說我頭發烏黑亮麗,將來能嫁好兒郎。

我想,倘若嫁了好兒郎,就能把娘接過去享福。

娘再也不用每夜垂淚,受爹和姨娘的氣。

我一定要把頭發養好。

娘卻吩咐丫鬟堵住我的嘴。

「聒噪。」

她的剪刀使得又快又好。

以前家貧,娘曾做過裁衣女。

黑發紛紛落地。

我心灰意冷,抬眼看娘,她腦後升起一層灰霾霾的光,像冬日炭火餘燼。

這是倒霉徵兆。

「娘,您要小心……」

她眼神似刀,手指並攏夾住我的雙唇:「忘了嘴疼麼?」

「記吃不記打的東西!」

我含淚閉眼。

這個滿臉猙獰的女人還是我娘麼?

11

佛堂大門緊閉。

菩薩低眉垂憐,我低頭念經。

夜深無人。

羅漢怒目,神魔猙獰。

我抱著膝蓋,把頭埋進衣襟裡,小聲抽泣:「寶珠寶珠不怕,爹娘會來救你的。」

「要乖一點哦。」

日復一日。

夜復一夜。

隻有我自己。

八歲。

我就要熄了所有心性,學著無悲無喜,做個靜默的泥人。

我尋了面鏡子,看向自己的腦後。

空無一光。

未來不定。

12

吳姨娘真的發了財。

胭脂鋪子大賺一筆。

她讓人給我送來御寒的冬衣、火盆和炭火,還有一盒碎金子。

「丫頭,以後就看你自己了。」

娘也真的倒了霉。

小舅舅是個落第秀才,學業荒廢多年,嗜賭成性。

他找娘借一百兩銀子。

娘悄悄給了。

爹恰好碰見,他勃然大怒:「我請上司吃飯,你說拿不出錢,卻補貼娘家?」

「你家人不準再上門。」

「我趙府的嶽家隻有五城兵馬司吳斌指揮使!」

那是吳姨娘的哥哥。

娘一下子臉色煞白。

這無異於貶妻為妾。

爹面色稍緩:「念在寶珠的份上,你還是正頭夫人。」

「天生鳳命的寶珠,不能做庶女。」

寶珠是娘新的護身符。

娘逃過一劫。

奇怪的是,她腦後灰霾霾的霧,再也沒散去。

13

這一年,我九歲,每天念經、抄經,每月給大慈恩寺送經書和香油錢。

大和尚是個很和藹的人,他的話救過我一命。

我喜歡幫他幹雜活。

他有客人。

我燒好水,掀開竹簾,進入奉茶。

茶香與熱霧蒸騰生起,繚繚不去。

大和尚面色凝重:「有人蒙蔽天機,貧僧算不出喜憂。」

我要退下。

他咳嗽一聲:「小丫頭來看看,這位貴人可有隱憂?」

我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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