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我與前輩有個猜測,”陳楚兒喘著大氣道,“與三千年前的大疫相比,此次惡疫無論是傳染性還是烈度,無疑都差出很遠——若是當年的疫,即便官府反應再快,也是攔不住的。”

  雲昭點頭:“嗯。”

  陳楚兒邊跑邊說:“前輩懷疑,那病源其實十分虛弱,興許可以被消滅!”

  雲昭驀地轉頭:“用那個焚屍的方子?”

  “對!”陳楚兒道,“找到病源,徹底誅滅它,患者有可能得救!”

  雲昭雙眼亮起,隨口許諾:“好!倘若功成,我給你與葫蘆老頭一人蓋座廟!”

  陳楚兒:“……”

  不是,我要座廟幹嘛?啊?

  距離雲府越近,雲昭心便越慌。

  ‘沒事沒事,我還挺好,阿娘一定也好!’

  她用力挺直脊背,不許自己腳軟。

  不願去想,但腦子卻不聽使喚,不停地飄出路上看到的情報。

  渴疫已經殺死了不少人。

  那些人慘死的時候,每個都骨瘦如柴,皮膚幹裂,隻有腹部裝著一袋無法吸收的水。眼球幹枯縮扁,從眶中掉落。死之前,黏液將會塞滿嘴巴和氣道,發出詭異的咕嚕吧唧聲……

  ‘沒事,沒事!我沒事,阿娘就沒事!’

  一腳踏入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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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路旁的黃金燈座上,忽然照出她的影。

  雲昭:“?!”

  她發現自己整個身軀和臉蛋都凹陷了下去,像一根褐黃枯癟的幹屍,要多嚇人有多嚇人。

  正在瞳孔震蕩時,鬼神幽幽從她邊上探出,問:“我要不要跟你回娘家?”

  雲昭下意識藏起臉:“別。”

  他點點頭:“行。”

  雲昭飛速掠向山道。

  陳楚兒跟在她身後,往那金燦燦的燈座一看,隻見封邊雕了蓮花長紋,照出扭曲細長的樹影——雲昭是把樹影認成了她自己?那是挺嚇人。

  陳楚兒失笑,仰頭望向這座精美鏤空的雲山府邸,不覺驚呼出聲。

  陳平安像個主人似的給她介紹:“待會兒雲山頂會有靈泉化霧,整個山都像仙境一樣。”

  陳楚兒怔怔:“喔!”

  *

  全副武裝的侍衛抡起長長矛杆,將嫌犯湘陽敏架了出來,扔到一處空曠場地。

  雲昭終於看見了湘陽秀。

  雲滿霜攙著她,站在遠處樓臺,遙遙衝她揮了揮手。

  雲昭向爹娘重重點頭,回眸,冷冰冰盯向湘陽敏。

  她寒聲道:“我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湘陽敏衣裳都沒穿好就被架了出來,此刻左蹦右跳,怎麼也掙不開,一張細長白淨的臉漲得通紅,嘴裡發出聲聲怪叫。

  “雲昭你這個不孝子孫!你敢對長輩不敬!爹啊!娘啊!雲昭要害兒子啦!快救我!快救我啊!”

  雲昭外祖父母攜手趕了過來。

  短短幾日,兩位老人都憔悴得快沒人形了。

  “阿公阿婆!”雲昭簡單向他們解釋,“查到小舅舅。”

  二老對視一眼,衝雲昭點點頭:“你隻管辦事。”

  想來這幾日裡,兩位睿智的老人也曾懷疑到了湘陽敏。

  陳楚兒將銀鈴鐺、神女樹根、動物幹屍等一應證據擺在地上。

  湘陽敏看得一愣一愣。

  雲昭喝道:“湘陽敏,我手中有確鑿證據,證實就是你從神女林中引出了邪物!你利用邪物頻頻投毒,制造瘟疫,你認罪不認!”

  湘陽敏渾身一抖,跳著大叫起來:“你個毛沒長齊的臭丫頭,早就看老子不順眼了是吧!敢冤枉老子!你就是盯著我湘陽氏的家財!”

  雲昭冷笑:“湘陽氏怎麼就成你的了?啊,是了,你陷害大舅舅,又給我阿娘下毒,可不就是為了獨吞家產!”

  “你血口噴人!”湘陽敏跳腳,“家產本來就是我的!大哥隻愛賺錢,又不愛花錢,錢給他沒用!大姐一個女的要什麼家產!當然本就全都是我這個兒子的!”

  一聽這話,在場無論何人都露出了嫌棄的表情。

  順德公公嘆氣道:“湘陽敏,你盡早供出邪物所在,將功贖罪,興許還能有一線生機。否則……”

  他瞥向雲昭。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她殺意已決,此刻隻是在宣判湘陽敏的罪——給外祖家一個交待。

  雲昭確實不在意湘陽敏認不認罪。

  隻要殺掉他,東方斂便能拿到他的記憶,找出真相。

  那麼多人命懸一線,雲昭並不介意先斬後奏。

  “我沒有啊!”湘陽敏發出撕心裂肺的喊叫,“這臭丫頭她冤枉我啊!你們怎麼會聽這信這麼一個黃毛丫頭的話!她她她,她早八百年前就看我不順眼!她就是故意害我啊!”

  雲昭環視身後:“查案人員都在這裡,你狡辯無用。”

  湘陽敏雙腿開始打顫。

  “你你你為了冤枉我,買通這麼多人,要我說——哦!要我說,下毒的就是你自己!”他眼角和嘴角一齊抽搐,“想冤枉我,想冤枉我!這大繼王朝,沒天理,沒王法的嗎!”

  順德公公輕咳一聲:“奉勸您吶,可不要攀誣神妻,否則罪過更大。”

  湘陽敏臉皮狠狠抽動了幾下:“那……那也不能冤枉我啊!我哪有放什麼瘟疫,哪有給湘陽秀下毒!你倒不如說是我媳婦!喔,對對對,林詞蘭,就是她幹的!你別找我!”

  雲昭她小舅母剛被人扶著走過來,聽到自家夫君這一聲胡亂攀咬,險些沒當場暈厥過去。

  “夫君,你……”

  “沒錯沒錯!”湘陽敏抬手指著林詞蘭,“是她是她,就是她!龍髓就是她幫著大哥做的,給大姐東西吃的也是她,抓她!你們快抓她!”

  找到了替罪羊,他激動得面皮通紅,雙眼瞪得白多黑少,眼角吊梢到了額頭上。

  林詞蘭掩住心口,幾乎喘不上氣。

  她身邊的丫鬟憤怒地站了出來:“二少爺!你方才隻是陪二奶奶多走幾步,便發火把她推進山上水池裡,她聽到你出事,連衣裳都還沒換好便急急趕了出來,你有沒有良心啊到底!”

  雲昭忽地皺眉。

  湘陽敏,就連起身吩咐廚房燉個燕窩都不願意,他竟能陪小舅母散步到山頂?

  山頂有靈池,到了時辰,便會靈池化霧,雲霧散遍整座雲山……

  雲昭倒吸一口涼氣,後背寒流亂蹿。

  “你在山頂靈池投毒?!”

  眾人紛紛大驚。

  “看好他,別讓他跑了!”

  雲昭帶人直掠山頂。

  明玉砌成泉池,池中點綴的都是五彩寶石,遠遠望去,滿池彩水粼粼有光,當真是如仙境一般。

  而此刻,池邊已伏了鳥雀、松鼠與白兔。

  它們在不停地飲水,不停地飲……

  “水裡果然被投了毒!”

  “鐺——”悠遠的鍾聲傳來。

  要化霧了!一旦化霧,整座雲山都會被這靈池水籠罩……所有人,一個也逃不掉。

  眾人腿都軟了。

  千鈞一發之際,隻見管家雲伯合身撲入池中,急急轉動機關。

  他年紀已大,手腳早就不甚靈便,此刻卻爆發出了青壯年才有的力量。

  長衫被毒水浸透,他拼命旋轉木輪,身旁濺起一串串水珠。

  嘎、吱、吱。

  就在那靈霧即將蒸騰而出的前一霎,隻聞“咯”一聲轟響,機樞被成功關停。

  老管家轉過身,抬袖子擦了擦汗:“呼,我這身手,還算沒落下!這個,我可熟得很!”

  雲昭喊:“阿伯……”

  老管家衝她揮揮手:“大小姐快去辦案!我這會兒還不渴呢。放心,沒事兒!我們都相信你的呀!”

  “嗯!”

  *

  宮中的人到了。

  皇帝竟也親身上了雲山。

  御醫張蟲亮召集同僚,依據三千年前阻絕屍疫的方子制出焚屍粉,盛在十尺見方、半人高的青銅方鼎之中——找出邪物,便將它投入鼎中焚化。

  皇帝聽聞山頂有人投毒,不由得也驚出一身冷汗。

  過來湊個熱鬧,差點兒沒把自己也交待進去。

  皇帝大怒:“罪人湘陽敏,你還有什麼話說!速速招出邪物下落,留你全屍!”

  湘陽敏徹底癱倒在地。

  雲昭寒聲道:“那邪物,恐怕八成是附在他的身上。”

  她已能清晰感覺到五髒六腑因為缺水而燒灼。

  快要撐不住了,倘若殺了湘陽敏不管用,還得再尋解疫之法……時間不等人!

  她輕聲吐字:“那麼多人命懸一線——動手吧。”

  眾人交換視線,輕輕點頭。

  湘陽敏急得使勁兒亂爬:“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沒有!我沒有啊!”

  皇帝冷冷瞥過一眼:“點火。”

  “轟——”

  青銅方鼎中燃起了火焰。

  那火焰幽綠,藥粉一經點燃,立刻飄出了濃鬱的藥草石膏香。

  張蟲亮拱手道:“將疫屍投入鼎中,便能夠徹底滅除疫疾,不再傳染他人。但願此方,也能夠滅除源頭邪物,還人間公道。”

  皇帝面冷心也冷:“扔下去吧。”

  湘陽敏幾欲暈厥。

  被人用長矛遠遠架起時,腳下淅淅瀝瀝,一路淋了過去。

  到了那青銅鼎旁邊,他顧不上燙,雙手死命扒拉住鼎邊,發出慘絕人寰的尖叫:“蒼天啊!太上啊!我冤枉啊!太上有眼!太上有眼!我冤枉——”

  雲昭心下忽然一跳。

  湘陽敏屬實是個惹人討嫌的小人不假。

  但他信太上。無論好的壞的,他都敢向太上祈禱。

  兩支長矛架起了湘陽敏的腿,將他往鼎裡掀。

  幽綠的火焰燎了出來,燒光他前額的頭發。他一邊慘叫,一邊拼死抱住滾燙的鼎邊。

  湘陽家主夫婦不忍地轉過身。

  閣樓那邊,雲滿霜也把湘陽秀的臉摁進了懷裡。

  小舅母林詞蘭拼命想要往前去拉他,兩個丫環慌忙追在身後,“少奶奶,您不能去,不能去啊!”

  “嗡——”

  一支抡圓的長矛敲向湘陽敏雙臂。

  “等等!”雲昭陡然出聲阻止。

  場間一靜。

  雲昭瞳仁緊縮,定定轉頭,望向林詞蘭隆起的腹。

  有一瞬間,懷孕的小舅母仿佛與仙宿活屍重疊。

  “小舅母。”雲昭聲線顫抖,“臨行前,大舅舅那些龍髓,你都有幫他做?”

  林詞蘭含淚點頭:“對。”

  她最擅長美食,最初便是她鞣制出了這份美味,被大舅冠以龍髓之名賣遍整個王朝。

  雲昭又問:“賣給京都趙員外那一份,你也碰過?”

  林詞蘭怔怔點頭:“對。”

  雲昭閉上雙眼:“太上殿前,你給了阿娘吃食。”

  林詞蘭回憶片刻:“……草慄酥。”

  “轟隆!”

  仿佛一道驚雷落在頭頂。

  方才便不用問了,湘陽敏與林詞蘭去過靈池,碰過靈池的水。

  林詞蘭緩緩低下頭,望自己的腹。

  “是……”她唇色慘白,微微顫抖,“我的孩子……它……它就是……元兇!”

  青銅鼎邊,湘陽敏也呆住了。

  林詞蘭與他對上視線。

  “你去外面,追逐其他女子,”她啞聲一字一頓,“帶了邪物回來,害了我兒……我就覺得奇怪,原本很乖很乖的孩子,忽然便像個饕餮一樣……你還怨我半夜吵你……湘陽敏!你害我好苦哇!”

  她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叫,飛身一撲,竟是抱住鼎邊的湘陽敏,雙雙墜入鼎中!

  “啊啊啊!”

  幽綠的火焰騰地變大,呼嗡騰向半空。

  鼎邊燒得啪啪作響。

  不過片刻之間,湘陽敏便再也發不出聲音。

  眾人正要圍上前,忽聞鼎中再次傳出極其悽厲恐怖的尖嘯。

  “呀啊啊啊啊啊——”

  那聲音一聽便不是人能發出。

  仿佛無數枯骨利爪在鼎邊抓撓,叫人心頭發寒,兩股戰戰。

  慘叫聲持續了很久。

  終於有一霎,火焰跌落,風平浪靜。

  眾人悄悄對視:結束了嗎?

  張蟲亮與陳楚兒率先上前,查看鼎中。

  半晌,老御醫轉過身來,啞著嗓子道:“結束了,她是位,令人敬佩的女子。”

  小舅母自墜入鼎中,一聲也沒發出。

  她用自己的身軀牢牢將腹中邪物壓在最烈的火焰上,至死不動。

  *

  三日後。

  雲昭賴在湘陽秀的床榻上,湘陽秀喝一口水,她便跟著喝一口——渴了多日,飲水不能一下子太多,否則髒腑承受不住,要出大問題。

  在解決邪物,得知湘陽秀能飲水的瞬間,雲昭終於安安心心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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