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回答得比誰都快,側身從我身邊經過時,看都不看我一眼。

連衣角都小心避嫌。

生怕沾上哪怕一點點的屬於我的氣味。

我想,我還是有些報復心理在的。

不甘心於這段感情中,他抽身而退的速度如此之快。

所以,惡意懲罰。

以他最不能容忍的方式。

飯桌上,程澈已經淡然自若地坐在我身邊。

他情緒控制能力一向高超,尤其是在程家人面前,滴水不漏才是本色。

程澈面無表情地夾了口白灼蝦。

「老公,我要吃蝦。」

話是我說的,眼睛目不斜視地盯著坐在我對面的程祈說的。

顯然被嚇到的不止一個人。

程祈對上我的目光,嗆得咳嗽了兩聲。

程澈筷子一抖,蝦掉在中間。

他從不犯這樣低級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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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辱斯文。

「想吃不會自己剝嗎?」程祈冷言地懟我。

他不說還好,這話一說,程澈徹底地誤會了。

眼風暗戳戳地掃了過來。

「阿祈,怎麼說話的?」程家媽媽緩和氣氛,順口說了句,「程澈,你給囡囡剝個蝦吧。」

「我為什麼要給她剝?」

程澈像被踩了尾巴,急於撇清關系:「程祈,你給她剝。」

「關我什麼事?」程祈眉頭一皺,「她叫的是——」

話道一半,他看向我。

聰明如他,敏銳地察覺到程澈的不對勁,挑起一邊眉毛看我。

而後抬手,慢條斯理地剝起了蝦,邊剝邊認真地審度我和程澈之間的細微波動。

幹幹淨淨地剝完,沾上香蔥醬油,夾到我面前。

「好吃嗎?」

話是問我的,他的眼睛卻看向程澈。

對方一臉不關己事。

「好吃。」我禮貌地回應,「你也多吃點。」

「誰多吃點?」

程祈翹起狐狸尾巴,非要弄清楚其中的端倪。

我唇邊假笑,微微地側過臉,對程澈說:「老公,你也多吃點啊。」

這個稱謂,讓身邊人像炸毛的貓一樣,從椅子上竄起來。

自亂陣腳。

是他溫和面具下不曾有過的失態。

桌上人都看向他。

「怎麼了?哥。」程祈問,「臉色怎麼那麼難看?」

「沒事。」

「你也想吃蝦啊?」

「沒有。」他眸色冷峻,三連否認,「我最討厭剝了殼的蝦。」

玄關處傳來動靜。

程父回來了。

他隻朝餐廳看了一眼,便示意程澈上二樓書房。

這是有話要談。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上樓,帶走了空氣中的低氣壓。

飯後,客廳沙發上。

「這是去談程、沈兩家聯姻的事情了。」

程祈將手搭在我椅背上,以一種隻有我倆才能聽見的聲音講話。

我翻了一頁雜志:「怎麼不幫你也找找,就因為你沒有『王位』要繼承嗎?」

廚房裡,程祈的母親和李嫂的談話斷斷續續地傳來。

「下午不是讓你把新買的客拖換上嗎?」

「換上了啊,我拿了一把新的出來呢,沒有嗎?」李嫂抹著手,走到玄關處,「奇了怪了。」

我眉眼一低,落在自己腳上程祈的拖鞋。

目光上移,對上落地窗倒映出的影子。

站在我身後的程祈,也透過倒影正在看我。

太近了。

他在我不知不覺中,越過了邊界,目的性太強。

「哥哥可以,為什麼我不可以?」

「你說什麼?」

我側過頭,餘光卻發現樓梯處多出一個高大的身影。

他什麼時候來的?

程澈穿著黑色絲綢襯衫,走到程祈身邊,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你開車送我。」

突如其來的兄友弟恭讓程祈有些怔住,下意識地看向二樓的緊閉的書房。

「怎麼就要走了?」

程祈的母親趕了出來。

「公司有事。」

「啊,那公事要緊,阿祈愣什麼呢?快送送你哥。」

她將程澈的西服大衣遞給他:「這孩子還得多練練眼力見兒。」

「沒事。」

程澈笑了笑,轉頭看向我和程祈:「論公事,他是我下屬,遲早能學會可以和不可以的道理。」

4

這是個好時機。

程澈要回公司,忙起來可能一晚上都不回家。

我可以趁機回家收拾行李。

更重要的是,我實在好奇那個衣櫃裡到底裝著什麼東西。

為什麼會有我的發繩?

別墅的燈沒亮。

我放輕腳步,上了二樓。

他的房門。

這種事情,一回生二回熟。

屋裡沒開燈,落地窗外是半山城市的夜景,透著微藍的靡靡流光。

地板是冰冷的,每走一步都覺得凍腳,像他的氣質一樣。

怎麼上一次覺得他屋裡很熱?

哦,上一次是被抱進來的,全程腳沒沾到地板。

我打開手機手電筒,摸索著走進衣帽間。

找到那個衣櫃。

打開。

意外地順利。

被清空了。

裡面什麼都沒有。

「好玩嗎?在我和他之間。」

程澈的聲音嚇得我差點將手機脫手而出。

我轉過頭,看見他坐在深灰的單人沙發上。

背後巨大的落地窗是潑墨般的夜,正劃過一架夜行的飛機。

「我記得我說過,我們已經結束了,」他掀起眼皮看我,「你還來做什麼?」

我沒來得及說話,他又說:「今天在老宅當他的面那樣喊,是在喊他還是喊我?」

「你拿我當什麼?消遣的工具還是生活的調劑?」他語氣帶刺,全然沒了以往的冷靜,「我這裡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嗎?」

「那我不走了。」我態度坦誠,「可以嗎?」

「你想得美!」

他站起來,氣極反笑。

「之前的事情我不記得,不代表我可以容忍再次犯錯,你把我當什麼?不是說逢場作戲嗎?不是說不忍心讓他難過嗎?我最起碼是個知道禮義廉恥的人,更何況那個人是程祈,我就算發瘋了,也不可能對你存一點不該有的心思。」

「好吧,那我走。」

「呵,」他站起身,「你果然想一出是一出。」

左右不討好,我問他:「這個時間點別墅區很難打車,你可以開車送我回去嗎?」

「可能嗎?」

「那我讓程祈過來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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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可以讓司機過來接我。

隻是他越生氣,我心情越舒暢。

名車疾馳在摩登大樓間。

「前面路口左轉就到了。」我說。

一路上,他車速極快,全程陰沉著臉。

「我當時是怎麼要挾你的?」他手握方向盤,有勁的小臂浮起青筋。

「你說……」

「算了,」他打斷我,「我不想知道。」

我看著他的側臉,高眉骨下是流暢冷感的鼻梁線條。

平日裡看不出一絲情緒起伏的人,現在快被氣發瘋了。

被他自己不受控的出格行為。

被身旁的我。

我的一呼一吸都像對他在道德邊緣的無聲控訴。

「今天是最後一次。」車停,他轉過頭看我,「下車。」

我看著不遠處的公寓頂樓。

窗戶一片黑暗。

「我不會再和你有任何糾纏,你愛和程祈怎麼玩是你們的事情,與我無關——」

「程澈。」我打斷他,看著他的眼睛,「我老公不在家。」

他輕易地就被我的話激怒,忍無可忍:「那又怎麼樣?你想幹什麼!你對誰都這麼隨便的嗎?」

「不是,我隻對你這樣。」

他被我噎住。

眉眼漸漸地收斂,壓抑的怒火褪下,冷淡的面容一點點地堆積,像是一種自我防御。

「我和你,這輩子都不可能。」

我解開安全帶:「程澈,我家燈泡壞了。」

公寓頂樓,燈亮。

「不是說壞了嗎?」他黑著臉。

「當然是騙你的呀!」我笑著眼。

四目相對。

我問他:「你怎麼還不親我?」

「我怎麼可能親你?」他再一次被激怒,「你適可而止。」

說完,舉步便要離開。

「你不參觀一下我們的家嗎?」

他轉過頭,我接著說:「這是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你買給我的第一套房子。」

領完結婚證那天他買的。

裝修的東西是我買的。

「你看,這個廚房的瓷磚是我自己逛了好多趟家裝城買的。還有這個雙開門的冰箱,我買的時候就想著要在囤很多我們都愛的東西,」我蹦跶到廚房門口,「你喜歡嗎?」

他凝神看我,半晌說了句:「我沒有陪你去買嗎?」

沒有。

「有啊,你陪我去了。」

「我當時說什麼了?」他問我,「說喜歡了嗎?」

沒有,他一次都沒來過。

「有啊,你說你很喜歡。」

他默然。

「這個白色的大沙發一開始店家還發錯貨了,我自己協商了好久,終於送對了。」我笑著說,「那天我就躺在這上面,想著以後雨天我們可以一起窩在沙發上看電影。」

我打開臥室的門。

「當時買這個床的時候,銷售說這個床軟硬剛好,很適合新婚——」

「你在撒謊。」

他打斷我:「如果我真的喜歡你,不會舍得讓你自己去買的這些。」

是,我是騙子。

抱有幻想的是我。

自欺欺人的也是我。

「我們這樣是錯的。」他說。

他說得對。

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都是錯的。

「我該走了。」他拎起西服外套,「你注意把門鎖好,有事打電話……給程祈。」

「程澈。」

他停住腳步。

我拍了拍床:「你不試試嗎?」

錯。

那就將錯就錯。

5

在程澈的記憶中,很少有什麼事情是能讓自己失控的。

小時候,他畫父親節的手抄報獲了獎,回家拿給媽媽看。

媽媽笑著收了起來,牽起他的手:「走,我們去找你爸。」

程澈是在一個陌生阿姨的家裡找到爸爸的。

對著驚慌閃躲的阿姨、錯愕生氣的爸爸。

媽媽很溫柔地摸著他的頭說:「拿去給你爸爸看啊,你多好的爸爸啊。」

他害怕,想後退。

卻被自己的母親硬生生地掐住後頸,死活不讓他後退一小步。

「你發什麼癲?」

他爸爸上來,想拉走媽媽。

媽媽又笑又哭,猛地朝屋裡的女人撲過去:「為什麼!為什麼每次都是你在一旁哭,我在旁邊像個瘋子沒自尊地鬧!你哭什麼啊?什麼都是你的,我什麼也沒有。」

掙扎間,程澈的畫被撕壞了。

他站在原地,看著碎紙像雪花一樣地飄到地上。

屋內的爭執吵醒了臥室的小孩。

他哭著推開門找媽媽。

爸爸連忙安撫他,生怕他受到傷害。

原來,爸爸也會這麼溫柔地抱著自己的孩子。

後來程澈知道了,那個孩子的名字——程祈。

程祈說,是程澈搶走了一切本該屬於他的東西。

可是,他什麼東西都沒有啊。

他媽媽肺癌晚期的時候,他沒日沒夜地照顧。

與此同時,從未出現過的父親正在為程祈進集團鋪平道路。

一步步地將他剔除在程氏集團之外。

母親臨終前,緊緊地抓著程澈的手。

他以為媽媽是有什麼話要和他說。

怕她難受,將她抱在懷裡,湊在耳邊。

她說:「你長著一張和你父親一模一樣的臉,真讓我惡心。」

葬禮來了很多陌生的長輩。

表面上安慰他,背地裡都在議論。

「喪期還沒過,那邊就辦婚禮,真的是一點都等不了。」

「繼承人都選好了,他沒什麼希望了。」

太吵了。

程澈空洞地望著遠處幽綠色的高聳樹木。

冬天來得太快,他什麼都沒有了。

江家就是在這個時候,向他伸出援助之手的。

孤注一擲。

是場不被看好的豪賭。

他不知道江家為什麼選中他。

他隻知道,聯姻這種東西束縛了他母親一生。

利益捆綁的婚姻將一個面容溫柔的女子磨成瘋子。

至死都無法解脫。

而現在,他為了求全自己,也得通過這種方式去束縛另一個女人。

另一個在棋局內身不由己的女人。

他厭惡這樣的自己。

理智告訴他,從一開始推開就好了。

像他這樣的人,怎麼配呢?

不給這段婚姻任何希望。

像一樁生意。

T T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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