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佛門弟子冷聲道:「請師祖寬衣。」

初玄脊梁挺直,手在觸到袈裟的那一刻,微微一頓,接著嘆息一聲,衣衫滑落。

眾人發出一聲驚嘆。

衣裳掩蓋之下,是蓬勃流暢的肌肉線條。

肩寬窄腰,肌膚如玉。

隻是此刻上面抓痕密布,摻雜幾個小小的牙印兒,曖昧叢生。

我臉騰地紅了,心中愧疚,無地自容。

誰說妖怪沒有良心?

當年槐妖先祖入世為醫者過半,後來被諸多仙家覬覦,才被迫隱居山林。

「妖女害人!」

「師祖清心寡欲,佛法修至大成,定是妖女施了妖法,才近得師祖的身。」

「荒淫!恥辱!」

我想張口解釋,卻無從辯駁。

初玄微低著頭,雙手合十,兩耳不聞他人的編排指責。

戒律堂弟子皺起眉,「師祖,得罪了。」

啪!

這一鞭子抽得狠,血花兒從崩開的皮肉裡飛濺出來。

我嚇得面無血色,兩腿如灌鉛。

眨眼間,幾鞭子下去,初玄一聲未吭,後背血流成河。

鞭痕掩蓋了吻痕,我終是於心不忍,衝過去從後背緊緊抱著初玄,喊道:

「別再打了,勾引他的是我,引他破戒的也是——」

「槐瑤!」

初玄的手飛快地扣住我的手腕,拉向前面,他從未有過如此失控的時候。

腳踝佛珠變得炙熱滾燙。

鞭子在落到我身上前,就被一道佛光彈飛,戒律堂的弟子當即飛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我知道那幾個行刑之人修為不低,能做到這般境地,除了初玄,再無他人。

「師祖,你竟然……」

在戒律堂弟子驚恐的目光裡,初玄撲哧一聲,咳出一大口血。

他單手抱著我,另一隻手撐在地面,微微勾起身子。

我呆呆看著腳上紅得妖冶的佛珠,後知後覺到,方才,竟是它替我擋了一劫。

初玄臉色蒼白,呼吸凌亂,五指收緊,輕輕擦去唇邊的血跡,淡淡道:

「不是讓你別過來嗎?戒律堂的鞭子,可誅妖神。」

到現在,我哪裡還不明白,那串佛珠是初玄珍愛之物,初玄抽調了自身修為,替我擋下一劫。

因此受了反噬。

我替他抹掉唇角多餘的鮮血,眼眶發酸:

「和尚,你幫我一次,我會報答你的。」

說完,催動稀薄的靈力,在指尖凝成無數晶瑩的花露,滲進他的體內。

我欠他太多,隻要初玄能好起來,便是灰飛煙滅,也在所不惜。

初玄拆開我的胳膊,反身抱起我,眼風冷冷掃過全場,

「初玄自知罪孽深重,事出緊急,來日再向住持請罪。」

說完,抱著我大步離開了戒律堂。

清爽的山風吹起耳邊秀發。

我將頭埋在他頸窩之下,聞著淡淡檀香,臉頰滾上濃鬱的暈紅。

即便如此,我還是將花露源源不斷灌入他的傷口。

「和尚……我難受……」

「快了。」初玄聲音難得溫和。

我聽到了水聲。

卻聽不真切,咬緊牙關抵著初玄前胸。

「和尚,你丟下我吧……我不能再害你一次……」

初玄聞言,身子一僵,繼而幹澀道:「無妨。」

我意識懵亂,覺得這不像初玄會說的話。

下一刻,他抱著我,邁進寒潭裡。

冰冷的潭水衝得我神智回籠,我看清了初玄的臉。

他面部已經浮現紅暈,皮膚在觸及潭水的剎那,發出嘶嘶聲響,頓時白霧四起,蝕去皮肉。

他咬著牙,額頭滾落豆大的汗珠。

我大驚失色,「初玄,你快上去……」

本就一身傷,如何經得起這般折磨。

他反扣住我,啞著嗓子道:「別動。」

我心如刀絞,再次凝成槐花露,填補傷口。

不料弄巧成拙,潭水沸騰般,要將初玄和我吞噬殆盡。

初玄悶哼一聲,汗如雨下。

幾乎是這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

華靈潭祛業障。

那麼動情,算不算業障?

 

初玄睜開眼,滿目猩紅。

「槐瑤……」他低低地喚著我,嗓音沙啞,「槐瑤……」

踝間的佛珠越發滾燙,我咬牙忍著,應道:「和尚,我在。」

初玄五指翻飛,捏了一個佛印拍入我體內,與我額頭相抵,呢喃道:

「此咒可保你不受情毒之苦。走吧……」

「你讓我走哪去!」我抹了把湿漉漉的臉,「佛珠還掛在我腳上,你不解開禁制,我哪也去不了。」

初玄眼睛一顫,低低垂下去,「貧僧騙了你,從來沒什麼禁制,隻有我的私心。」

我一愣,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從來沒有我不可以走,隻有他不想我走。

初玄輕輕將我一推,「回去等我。」

我飄到岸邊,心情復雜。

高興的是,初玄放我自由;難過的是,初玄因我受過。

起初是我蓄意勾引,之後是初玄存心蒙騙,說不上對錯。

潭中大霧四起,波濤翻滾,我生怕初玄出個岔子,也怕回去遇見那群難纏的和尚,便遠遠走開,到密林裡靜等。

等到月亮西斜,身後才有了動靜。

初玄已穿好了衣裳,恢復了一貫清冷孤高的模樣。

見我起身,他微微抬眼,道:「收拾細軟,明日下山。」

我遲疑一番,問:「你是被驅逐佛門了嗎?」

「嗯。」

我想他心裡一定不好受,便扯出一個笑來,故作輕快:

「那正好,我的客棧還缺個老板娘,你同我回去,我養你啊。」

一想到初玄往店裡一坐,來往小妖不敢造作的場景,我就想笑。

似乎,跟初玄這樣過下去也挺好。

我盯著他,初玄嘴唇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麼,很久之後,他垂下眼睛:「走吧。」

 

次日中午,我們離開了寶華寺,踏上回去的路。

途經一處鎮子,準備歇腳,我被一個大大的波斯鏡吸引了注意力。

拉著初玄,往鏡子前一站。

鏡中的和尚高挑英俊,氣質出塵;旁邊站了位笑盈盈的紅衣女子,身段婀娜,嫵媚多姿。

竟意外登對。

若是再添個唇紅齒白的小娃娃……像我又像他。我飛快地瞄向初玄,發現他也在看我,眸光深邃。

我的臉瞬間像熟透的柿子,燒得滾燙。

對著那鏡子罵了聲「不知羞恥」,然後在波斯商人無辜且委屈的目光中,拉著初玄擠進人群。

鎮子上有個不大的酒樓,在寶華寺吃了幾日素,肚子裡的饞蟲早就壓不住了。

我佔了一個小桌,一口氣點了五個招牌菜,雞鴨魚肉應有盡有,最後還不忘給初玄要了份素齋。

他們都說,初玄為人嚴厲,對寶華寺弟子管教甚嚴,可對我,倒沒板過臉,甚至可以稱得上縱容。

我啃雞腿的時候,他皺了皺眉;喝魚湯的時候,還是皺了皺眉;我搶他齋飯的時候,也隻是嘆了口氣,一並推給我。

酒足飯飽,我困得蔫頭ŧū⁸耷腦,隨隨便便往初玄身上一倚,便陷入昏睡。

等再睜眼,便是被客棧嘈雜聲給驚醒。

「聽說了沒,妖族聖女出世,眾仙家又要合力圍剿了!」

「不會吧,當年伏妖一戰,聖女和妖族長老早已隕落,宗吾聖僧為保天下蒼生,親自入陣誅殺妖邪,以身殉道。這才安穩多少年,妖族又開始興風作浪了。」

我翻了個白眼,什麼伏妖,明明就是誅仙。

老槐先生說,當年聖女和幾位長老穩居上風,若不是後來宗吾那老禿驢使壞,破了法陣,如今世上就是另一番天地呢。

我打了個哈欠,拽拽初玄,準備繼續趕路。

就聽那頭道:「要我說,柿子還得挑軟得捏,妖族靈智未開,前幾日還滿地亂跑,仙家捉了幾個槐妖,生得貌美,這會兒已經捆進地窖,雙修去了。」

「呸,名門正派,豈會行那等下流齷齪事?」

我無心聽下去,突然站起來就往外跑。

初玄一把抓住我,皺眉道:「你幹什麼?」

我眼眶都紅了,「你沒聽見嗎?他們抓了人!我要回去!」

初玄手勁頗大,攥得我腕骨發疼,「此事你不要管。」

我哽咽一聲,「和尚,都說妖生而邪惡,難道這世上,就沒有壞人嗎?」

初玄沒有說話。

我似乎看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心疼。

也許隻是錯覺。

「你松開,這是我們妖族的事,不用你管。」我甩了甩手,淚水不住地往下淌。

初玄輕嘆一聲,「我替你救人。」

我愣怔在那兒,喃喃道:「你說什麼?」

初玄起身,拉著我往外走,「有善就有惡,若她們不曾犯下殺孽,便有資格活在世上。」

 

等我趕到槐妖族中時,昔日蓬勃旺盛的妖族已被夷為平地。

入目遍地荒蕪,橫屍一片。

更有甚者,裙衫凌亂,遍身青紫。

我腦海嗡地一下,腿一軟,若不是初玄拉著我,早就跪在地上了。

上次離家,老槐先生領著孩子高高興興給我送別,還說等到我回來時,送我一壇槐花釀。

甚至前幾日,我還用紙鶴跟老槐先生通過消息。

如今昔日的親人,好友,我最敬愛的老槐先生,通通不見了。

我麻木地趟過族人的鮮血,滾滾恨意如滔天烈火,燒得肺腑焦灼。

禽獸……

腦海裡回蕩著那幾個人的對話,我跪倒在殘破的樹屋前,如同夢囈:「他們抓走了我的族人。」

「槐妖族人多懸壺濟世,從未作惡,呵……柿子挑軟的捏,說得沒錯啊……和尚,該死的人是他們。」

初玄伸手,懸在我頭頂許久,慢慢攥緊拳頭,又收回去,「槐瑤,我替你救他們。你……乖乖待著,好不好?」

我笑著,眼淚突然就滾落下來,「初玄,謝謝你……」

初玄眼神一顫,久久不語。

我展開手掌,一顆妖丹躺在裡面,黑黑小小,圓潤剔透。

「和尚,你走吧,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是生是死,與你無關。「

我吸了口氣,繼續道:

「……我一時糊塗,害你破戒,斷你前途,毀你修為,亂你心智,原想用餘生好好贖罪,看來是不成了。下輩子,我守著你。別恨我……」

初玄突然緊緊攥住我手腕,「槐瑤,你當真決定了嗎?」

我對著他笑了笑,突然起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若我活著,再去尋你。」

初玄凝視我許久,突然苦澀一笑,緩緩松開,啞著嗓子道:「好。」

我毅然決然地吞下妖丹。

甫一入口,便化作一股清潤的甘泉,遍布四肢百骸。

初玄滿身聖潔佛氣,最影響修為,故而早早退去。

都說吞噬妖丹,如同在煉獄裡走個來回。

想象中的痛苦並沒有出現,似乎……本就該如此。

這樣的感覺好生奇怪,我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身子一軟,跌下去。

 

我仿佛跌入了一個夢境。

夢中,我站在一個碩大的圓臺上,四周是嘲哳咒語。

周身風塵四起,遠處群情激奮。

妖族在我身後,血流成河。我看到了老槐先生,看見了我的族人,看見了幾位長老。

然後……

我看到了初玄。

他眼神孤高,容色清冷,立於前方,身後是仙界德高之人。

我想喚他,結果出口的話卻像被安排好的一樣,語調冰冷而絕望,「宗吾,我以為,你會與他們不同。」

宗吾沒有說話。

倒是他身後那幾位,譏诮道:「區區妖族,為禍蒼生,死有餘辜。宗吾聖僧豈會如同蠅營狗苟之輩,被你美色迷惑?」

宗吾開口道:「槐瑤,誅仙陣已成,必將為禍蒼生。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我冷笑出聲,「宗吾,你與我歡好之時,可曾想過回頭?」

宗吾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紅燭帳暖,鴛鴦交頸,你可曾想過回頭?」

我在他眼中窺不見半分情誼,心痛如刀絞,昂起頭道:

「你若問心無愧,便將衣裳扒下來,讓別人看看。」

宗吾自然不能。

我嗤笑一聲,隻覺悲從中來,「好,我脫。」

「槐瑤!」

昔日光明冷落,絕情棄愛的聖僧宗吾,終於動了怒。

我隨手一扯,脖頸的吻痕清晰而雜亂,「宗吾,我愛你,錯了嗎?」

宗吾目光冷寂,絕口不言。

我繼續道:「生而為妖,錯了嗎?」

「宗吾,你看著我。」

「眾生平等,我們想活下去,錯了嗎 ?」

我的聲音回蕩在天地之間,鬼聲嗚咽,大陣將成。

「聖僧,再不動手,三界危矣!」

我沒有從宗吾眼裡看到一絲一毫的心疼,笑著笑著,眼淚都落下來,

「好一個絕情棄愛的佛子,你到底,有沒有心啊……」

匕首順著我的掌心劃下去。

「不好!她要祭陣!」

這句提醒為時已晚,鮮血滴落在大地,四周罡風如同瘋了似的,將我包裹。

「槐瑤。」宗吾劈開屏障,隻身走入,「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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