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聘禮單子拆開來,厚厚一沓田舍農莊,酒樓門面的契書,比裴泊遠給的分手費更厚十倍不止。

我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看他:

「要是以後,我們分開了……這些都要還給你嗎?」

「自然。」

「……」

怎麼辦,舍不得。

「那就不要分開。」謝琅很認真地看著我,「好不好?」

興許是美色財氣晃人眼,我的心竟然抽動了一下,立刻點頭:

「好,不分開。」

其實我心裡有數,謝琅和我成親大概是要報復當年我騙了他,但是沒關系。

我已經打定主意,如果將來謝琅另有新歡,我一定三過家門而不入,掛個王妃的虛職就好。

王妃的名頭就像那顆切開的橙子,我未必能吃下,但是過手沾上些糖水也不賴。

7

我病中這些日子,除了養病,就是記仇。

先是造我黃謠的沈無由,再是挖人的弟妹孟玉閣。

一個也別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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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京城就傳得沸沸揚揚,說沈無由的繡坊是跟幾大商會東家做了交易才開得起來。

說那些富商們對沈無由屁股縫裡的那顆痣愛不釋手。

「我以為你會四處奔走闢謠。」謝琅不掩贊許。

「一匹布染廢了,隻能用更重的顏色去蓋住。」我嘆了口氣,「反正我弟弟也不可能逢人就脫了褲子自證吧。」

「誰難為你,你隻管跟我說。」

我胡亂點點頭,隻當謝琅是想看我吃癟。

下午偏又遇見弟妹孟玉閣來我繡坊挖人。

每個繡娘開了十兩銀子月錢的高價,若是願意跟她走的,還會介紹數一數二的富戶人家,畢竟女人嫁人了才算安穩。

我坐在主位,抄起一個茶盞,在孟玉閣腳邊摔得粉碎。

不像從前都是動動嘴皮子的軟刀子,如今真動起手,嚇得孟玉閣和身旁婦人臉色一僵。

我冷臉看著她二人:

「什麼時候,二流貨色也配站在我沈枝月的面前?」

孟玉閣到底見過些世面,她勉強一笑:

「姐姐,你總不能攔著人往高處走,我也是想著姐妹們都給沈家幹一樣的活計,自然多拿些更好。」

「從前在我手下,一口一個姐姐,踩著我爬沈無由的床時,怎麼沒有這副利落的嘴皮子?」

聽我這麼說,孟玉閣白了臉。

她是被賭鬼老爹賣到青樓的,我十兩銀子從人伢子手裡買來的,又花了大價錢送到姑蘇學的手藝。

ẗűₘ在我繡坊吃不得苦,半年就爬了沈無由的床。

見孟玉閣吃癟,旁邊婦人微微福身:

「沈大小姐錯了,即便不說月錢,單看這些女子籤的活契,妾身實在不忍她們耽誤了年歲,希望她們早日嫁個好人家,不要像大小姐這般勞心勞力,女子總歸是渴望有個歸宿的。

「況且這麼些女人在繡坊,外頭說起來,總是對名聲不好。」

她聲音溫柔,不少年輕的繡娘被她說動,手上刺繡的活計一頓。

「你是?」我皺眉。

「她是裴家八抬大轎娶進門的正妻。」孟玉閣諷刺地咬住正妻二字,期待在我臉上看到一絲尷尬和失落。

「原來是裴家的人,我還以為是沈家哪門族親。」我低頭抿一口茶,笑道,「那是該跪下叫我一聲清琅王妃。」

那婦人和孟玉閣一齊愣住。

「難道要我再說一遍嗎?」

二人對視了一眼,咬牙跪下。

外頭午後陽光正暖,透過明瓦照在雪白的生絲上。

新雪才融,滴答落在青石板上,並著針線挑破綢緞的聲音,很是靜謐。

「從入我沈枝月的繡坊那天起,我同你們白紙黑字籤了五年的活契,這些年來,旁的繡坊給三兩,我給五兩,從來沒有因為你們是不識字的女子而虧欠欺騙。

「你們要挑個好東家,我也不攔著,別家如何看你們背主揀高枝飛我不知道,隻是在我這一次不忠,終身不用,別被人騙了又跪在我門前哭。

「別說前些日子,就說三年前,我這繡坊裡出過一個叛徒。我送她去蘇州學繡,她倒是出息,配得上十兩銀子的月錢,一根繡線她可以劈成四十九股來繡,手都用白蜜套上真絲套子護著,生怕壞了她吃飯的玩意兒。後來她嫁了個富商做妾,甘願為他刺繡做活,十文錢也不要他的。

「後來她母親病了,跟男人伸手卻被奚落,男人將她鎖在繡房裡,想偷賣繡品都不成,一等繡娘如今連一兩的藥錢都掏不出來,隻有看老子娘病死的份兒。

「自然這世上是有多情種,可婚姻一事男人用錢賭,輸了大不了賠幾個銀子,女人要想上賭桌,先看自己這條命夠不夠硬。

「至於你說的,繡坊聚集一幫無媒無聘的女子,所以名聲不好,那學堂不是也一樣都是男人嗎?怎麼不見不清不白的傳聞?所以你說,嚼舌根的到底是誰?」

婦人臉色發白,死死咬住嘴唇,卻強撐著笑意:

「女子拋頭露面終究不是正事,你不能攔著她們成親,女子還是相夫教子才能安度這一生……」

「有錢總可買眼下自由的半生,再去想要不要過你說的另一種人生。」我深深看了她一眼,「我可從沒攔著,隻怕她們過慣了自己養活自己的痛快日子,將來還肯不肯做小伏低去討好男人,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孟玉閣卻不這麼想,因為沈無由對她確實好。

「而弟妹,我也勸你一句,我那個廢物弟弟拿你當槍使,將來他鬥倒了我,拿了沈家的錢,第一件事就是納七八門姬妾同你熱鬧熱鬧,若是哪日他低頭跟我認錯,外頭問起來卻說是你挑唆我們姐弟反目,一紙休書,我們畢竟血濃於水,你哭哭啼啼被休,可想過其中利害?

「雖說現在他被我治著,卻也是吃喝不愁,你又何必提攜男人呢?他爬得越高,弟妹你就越危險。

「像現在這樣,踏踏實實地捏在手裡不好嗎?

「要是聽懂了,就起來吧。」

孟玉閣是聰明人,她聽得進去。

但是裴家這位正妻應該是聽不進去的。

我不知道她為何執意跟我過不去,明明拿了分手費以後我再沒跟裴泊遠有過牽扯。

連送我的南樓水榭,我拿到後第二天就給砸了。

孟玉閣都尷尬地站著了,而她跪出了一層薄汗,仍然遲遲不肯起身。

果然下一刻,裴泊遠匆匆趕來。

她楚楚可憐地跌坐在地上,哀哀地喚裴郎。

裴泊遠不去看她,倒是看著我,眼中多了幾分愧疚:

「枝月,這些日子聽說你病了。」

說罷,他又看著地上泫然欲泣的婦人皺了皺眉:

「枝月素來性子軟,你不要逼她。

「若是再讓我瞧見你難為她,也別怪我不顧夫妻情分。」

我低頭思忖片刻,茶裡茶氣道:

「妹妹也不是故意的,雖說摔了個茶盞也嚇到了我,裴郎不要為此與妹妹離心才是。」

「你要傷她?」裴泊遠的聲音重了,「你無端找茬也就罷了,怎麼還敢傷她?」

「那是她自己摔的!」她慌忙爭辯。

我低頭一語不發,隻繞著手裡的帕子。

「我知道枝月你心裡難受,隻怕不撐著強勢的樣子,早讓旁人欺負了去。」裴泊遠嘆了口氣,「枝月,你若遇上什麼事,隻遣人來裴家商號知會一聲,我就來與你排解,前些日子我去了趟外省,一時疏忽了你的病,實在心裡不安。

「更何況,娶別人是我母親的主意,非我本心。」

我嘆了口氣,抬起頭眼裡已經蓄上眼淚:

「我知你苦處,早已不氣你另娶,隻盼裴郎與佳人琴瑟和鳴。」

說話間,我下意識開始盤算。

除去到手的南樓,新安當鋪,嬌顏坊和五色坊,近日裴家又訂了一批生絲,不知有沒有機會做筆生意。

如果能成,一定能擠兌死沈無由。

「其實嫁人也非我本心……」

不等我說完,忽然覺得後腦一涼。

我僵硬地回過頭,卻發現匆匆趕來的謝琅。

他額角薄汗,卻黑著臉:

「丫鬟來報,我以為你受了好大的委屈,所以趕過來。

「原來最大的委屈,是嫁給我。」

我看看裴泊遠,又看看臉色難看的謝琅,一時間左右為男。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成親不是假的嗎?他又在生什麼氣?

但是當務之急是先給謝琅順毛。

「……謝郎,我不是……」

「你叫我什麼?」

叫什麼?

我怎麼知道叫什麼?

「非我本心是吧,那洞房夜你說的都是假的?」

說什麼?

我隨口說的我哪記得?

「家事,讓各位見笑了。」

不等我反應過來,謝琅已經將我攬進了馬車。

傍晚時分的風還是刮得人骨頭痛,我出去時還是午時,並未穿得太多。

如今月亮升起來,我才覺得冷。

謝琅接我下馬車,卻將大氅披在我身上。

「你不生氣啦?」我摸著肩上厚厚的披風,心裡忽然有點愧疚。

「兩碼事。」謝琅依舊冷著臉不為所動。

臥房裡,我為他倒了熱酒驅寒,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衣擺:

「……小白?」

他無動於衷。

「……白白?」

他冷著張臉。

「……夫君。」

他眉心一動。

「夫君,我是騙他的,那他妻子過來找茬,我自然也要讓她不痛快嘛。」我瞧著他的臉色,一點點哄他,「別生氣了嘛夫君,喝杯熱酒暖暖身子。」

我一口一個夫君,謝琅的臉色肉眼可見地緩和下來。

一杯杯酒飲下,房中的地龍也暖了。

他架不住我纏,嘆了口氣:

「小騙子。」

什麼?我騙他什麼了?

「不是答應了我,不分開嗎?」

是啊,是答應了,不跟那些地契分開啊。

「為什麼要嫁給我?」

因為你能保住我,不然、不然還能因為愛嗎?

不知為何,提到愛,我的心又是一動。

見我沉默,謝琅冷著臉出了門。

8

謝琅真的生我氣了。

崔昊早聽說了那一日謝琅在繡坊冷臉。

於是忙給謝琅送來了一位極美的妙人兒。

那是揚州城數一數二的瘦馬,一雙玉手吹拉彈唱不在話下,嗓音連女人的心都能唱軟。

上午人已經送去了,聽說謝琅也沒拒收。

我在繡坊若無其事地喝茶吃早點。

早說過,我根本不喜歡他,當然也不在意謝琅有個三妻四妾。

隻是這茶為何發苦?

「小姐昨日喝的也是這個茶,沒有換。」

隻是這幹絲為何澀口?

「小姐,還是你請回來的揚州師傅做的,奴婢嘗著還是平日裡那個味兒啊。」

不對,不對都不是。

「大小姐,您要去哪?」

見我揣了匕首奪門而出,丫鬟嚇得哆嗦。

我自然去給他一刀!

馬車轆轆駛過青石板街,平日裡半刻的路竟然有些難熬。

我心裡忽然湧出一點酸澀。

但是很快被我壓了下去。

不過是一點萌動的情愫,他若無情我便休,我沈枝月何等人物,決計不會怕他。

謝琅不在,倒是周總管看我來了,有幾分詫異:

「夫人,王爺不在,叮囑著把人給您送去了。

「怎麼一來一去,走岔了不成?」

什麼意思?

「崔大人送來的那位姑娘,王爺問過了。

「籤的是死契,王爺讓她走她不肯,跪在門口又難看。

「王爺就問她,隻要能留下來, 做什麼都願意嗎?

「那姑娘就點頭了。

「王爺就讓人把她送到王妃您的繡坊裡了,說隻要您點頭, 人就留下給王妃打工, 死契還不用發工錢,不願意就讓夫人找人送回去, 王爺避諱著呢。」

……我怔住, 說不出話來。

「夫人您不知道這事?」

「我、我現在知道了, 他……人呢?」

「王爺這會估計在和崔大人喝酒呢。」

酒樓裡, 我止住了通報的小廝。

月色好,他們正賞月飲酒。

崔昊對謝琅翻了個白眼:

「既然你不知她心意,試上一試就好。

「我好容易請來這麼個妙人兒,人家姑娘還肯幫你這個忙, 醋她一醋有什麼大不了?」

謝琅搖搖頭:

「你不懂, 吃醋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我心中一動,鼻尖竟然有些酸。

「枝月素來薄情, 你不激她一下, 她永遠不知道珍惜眼前人。」崔昊嘆氣。

「不是薄情,她隻是沒被好好愛過,所以不知道什麼是愛。」謝琅大約喝醉了, 眼裡竟然有幾分少見的呆氣, 「你不要這麼說她。」

他在胡說什麼?

我、我沈枝月什麼好東西沒見過……

眼裡酸酸的,我一低頭, 卻擦出了一臂的眼淚。

我不想再聽謝琅胡說了,轉身要走。

卻被眼尖的崔昊發現:

「枝月?」

謝琅猛地回頭。

目光相觸那一剎, 從來來去自如的眼淚, 如今第一次不聽我的話。

眼淚竟然止不住地掉。

「……我沒有。」謝琅慌了。

「……我知道。」

我都知道。

所以不必再說了, 我們回家就好。

地龍燒得暖和, 他緊緊環抱著我, 像摟著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不肯松開。

還是我說想吃些橙子,他才松開我。

我幾次忍不住去看謝琅。

燈下看美人,最是賞心悅目。

他脫了外衫, 撐著手看我時, 露出手臂縱橫交錯的傷疤。

瞧我盯著他傷疤出神,謝琅笑笑:

「已經不疼了。」

這一句話恍如初遇, 他不是清琅王,還是那個我一句嫁他, 就任勞任怨的小刺客。

那次我不告而別,他應該吃了很多苦頭。

他應該恨我的。

「對不……」

不等我說完,他忽然扣住我的後腦,剩下的話語止於唇齒。

大約是酒太烈,月色又太好, 我竟然沒有推開他的力氣。

謝琅溫柔, 可小刺客真的在記仇。

他一吻印在肩胛,任我如何求饒,他隻明明白白地在床上跟我翻舊賬:

「不告而別?」

……

「已有婚約?」

……

「一對佳偶?」

……

「非你本心?」

「……嗚嗚,錯了!吃不下了……」

「小騙子說的話, 我一個字也不會信。」

一室橙香並著清冽的酒香。

月色朦朧,醉得人心搖神蕩。

他一次次將逃跑的我撈入紗帳。

要我慢嘗三年初見時,許下的那杯合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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