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在臨死時,都會怕的。

顧筠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一個荷包,上面的圖案似曾相識。

卻有些別扭。

「阿令,這是我繡給你的。」

「上次……」

他說的應該是被焚毀的那個香囊。

我將它系在身上,拍了拍,「沒關系,我不怪你。」

很快,到了大軍開拔之日。

此時已至深秋,我的身子有些重了,夜裡睡不安穩。

顧筠也沒有睡。

他就這麼抱著我,良久,輕聲說:「阿令,放心睡吧,隻要我活著,誰都欺負不了你。」

天明,窗外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我被一隊隱衛護送,悄悄離開了宮殿。

按照顧筠的計劃,我會在黎明時與他在城外匯合。

可是謀士已經派人調換了人手。

所以當顧筠領著大軍出城時,並未在人群中看到我。

Advertisement

王都這一年的雨,下得格外密集。

我站在城樓上,迎著初生的朝陽,有些冷了。

我看著顧筠出現在城下,在人群中尋找我的身影,隨後像是發現了什麼可怕的事,陡然抬眼,看向城上。

我對著顧筠招了招手。

距離有些遠。

我隻看到顧筠的掙扎。

他第一瞬間朝我的方向跑過來。

沒幾步,便被一哄而上的將士們攔下。

他們低聲說了什麼。

大概就是:現在衝過來救我,不僅會驚動王氏,還會將我陷於危難之中。

顧筠臉色慘白,站在雨中。

不敢再近半步。

長街漫漫。

雨霧濃濃。

我們隔著雨幕遙遙相望。

顧筠好像對我說了些什麼。

我聽不見。

隨後,他率領大軍,消失在遠方。

這一年,原本該拉開的戰火,止於一場綿綿的秋雨裡。

無聲無息。

15

眨眼冬去春來。

王都的百姓,並沒有預想中那般安居樂業。

隻因王凝之兄妹日益暴虐兇殘。

流水一樣的美人被送入宮中,又變成累累屍首,葬進了後山。

一時間,宮中人人自危。

這日,我剛走進王凝之的宮中,便見王方提著染血的刀走出來,在門口跟我撞了個正著。

他掃了眼我的肚子,森嚴一笑。

「若是個皇子,陛下也算後繼有人了。」

顧筠徵戰在外,王氏開始打起了我肚子裡孩子的主意。

想著挾天子以令諸侯。

王凝之倚在床榻上,讓人清理掉面前的血汙和屍體,搖著扇子。

指揮我為她端茶遞水。

「你們中原女子真是窩囊。死到臨頭,隻會喊饒命。」

「我與你不同,不會與你們這些嬌柔女子爭風吃醋。我是要與顧筠坐擁天下的人。」

「如你這般見點血就手抖的女人,顧筠怎麼可能喜歡?」

旁邊的小宮女都快嚇哭了。

我垂著眼睛,穩穩託著手中的茶盞,一言不發。

起初我也是怕的。

可許久過去,顧筠在戰場上捷報頻頻。

已成燎原之勢。

等王氏反應過來,已經不敢輕易動我了。

我們千裡相隔,性命相託。

誰也離不開誰。

眨眼到了月底,傳來了顧筠凱旋的消息。

王都的局勢瞬間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禁軍將整座皇城圍得水泄不通。

我臨盆在即,卻被接到了王凝之的宮中。

從天亮等到天黑。

巍峨的宮殿矗立在暮色中,像一頭蟄伏著的猙獰巨獸。

顧筠沒能進宮來。

其實我也沒能指望他順利進宮。

雙方勢力到了這個份上,隻能開打。

王凝之坐在殿中,有人進來報信。

「將軍吩咐了,娘娘盡管拿捏住餘溫令母子的性命,待天亮自有分曉。」

王凝之一愣,把人叫住:

「你告訴哥哥,別殺顧筠,我喜歡他,我要留著當他的皇後。」

那人面露難色,卻還是一點頭退出去了。

王凝之重新躺回舒適地小榻上,「餘溫令,過來給我捶腿。」

此時殿中所有人的侍衛都退了出去。

隻剩下幾個平常服侍她的宮女。

我行動不便,被人攙扶著跪在了王凝之面前。

遠處兵戈交接聲越來越近。

殺聲震天。

熊熊火焰燒開了夜幕,澆得天空一片通紅。

我聽見了王方的獰笑聲。

「顧筠,你兵多又怎樣,你妻兒在我手中。隻要你乖乖去死,我便饒了她們。」

「否則,我便將她做成人彘,擺在我宮裡。」

「陛下,撤吧!」

「隻要放棄此地,王氏必敗!」

「待您功成,如花美眷,要多少有多少……」

顧筠沒有說話。

王凝之閉著眼睛,由著下人按揉著太陽穴,笑出聲,

「你知道顧筠為了救你,中了多少箭嗎?」

「隻要他放棄救你,和城外大軍匯合,我和哥哥必敗。」

「可惜,他非要不知死活,闖進宮中。」

「那就別怪我——」

一柄金簪都陡然刺破了王凝之的喉嚨。

她身後的宮女握著簪柄,雙手都在抖。

鮮血順著手腕汩汩留下來。

隻是她膽子太小了,簪子刺歪了少許。

並不致命。

王凝之憤怒地瞪大了眼,張開嘴正要喊人。

我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握住她的手,將長簪推了進去。

事情隻是發生在一瞬間。

殿中所有的宮女都傻了眼。

我說:「都愣著幹什麼?」

「想等著她叫來人,把你們都做成人彘嗎?」

宮女在短暫地震驚過後,一哄而上。

昔日積攢的恐懼,怨憤,在這一刻爆發出來。

眾人齊心協力,壓在王凝之身上。

直到她咽了氣。

……

16

閉合的宮殿敞開了。

燈火幽暗。

伏屍遍地。

我暢通無阻地踩在染血的青石磚上,向前走去。

我看到了顧筠。

也看到了背對著我的王方。

隨著我的靠近,四周漸漸詭異的平靜下來。

所有人都看著我抱著一個圓形的包裹,渾身染血,踉跄前行。

王方臉色大變,「誰把她放出來了?」

顧筠半跪在地,渾身都僵住了,染血的臉望向我這邊。

急得破了音。

「阿令!回去!」

「都不許動!」

「別傷著她!」

在這詭異的寂靜中,我將包裹朝著王方丟去。

吼道:

「王凝之已死!」

「王方,我身後是三千精兵,你已經被圍了!」

聲音在高屋建瓴之間回蕩。

振起了天邊的飛雀。

屋檐下的銅鈴吹起了悅耳的清音。

我身後果然傳來兵戈遁地之聲。

是那僅存的幾名宮女敲擊出噸響。

包裹在地上滾動了兩下,露出了本來面目。

王方信以為真,喉結一滾,撕心裂肺道:

「妹妹!」

「毒婦,我殺了你!」

至此,敵軍大亂。

王方殺紅了眼,提起長槍朝我奔來。

顧筠奪過將士手中的長弓。

挽弦如滿月,嗖得一聲。

將王方射了個對穿。

全場死寂。

晨光熹微。

我在一片死寂中,扯著嗓子喊道:

「後方僅餘一百王氏親衛,殺!」

我奮力推開屍體,跌跌撞撞朝著顧筠奔去。

身後,是叛軍張開的漫天箭雨。

自蒼穹灑落。

銀光森森,宛若白晝。

我在箭雨中奔跑。

與迎戰的將士們擦身而過。

那將士笑得張狂,「護好夫人,其餘人,隨我殺!」

我跌進了顧筠懷中。

尚未接觸到地面,便被他打橫抱起。

頭也不回地撤向後方。

顧筠捧著我的臉,顫抖著擦去我臉上的血,劈頭蓋臉罵道:「你不要命了!」

我臉色慘白,嗫嚅道:「我要生了。」

顧筠短暫的一愣,吼得肝膽俱裂。

「軍醫!我夫人要生了!把軍醫叫來!」

剛經歷一場戰亂,此時的皇城中,竟然沒有能接生的穩婆。

一年長的軍醫說道:「臣略懂接生之法,隻是在穩婆來之前,具體操作,要靠陛下了。」

顧筠的唇上毫無血色,緊緊握著我的手,「好,你說,我來。」

……

我生產那日,可謂是九死一生。

將領們打仗回來,屁股都沒坐熱,又風風火火出城抓穩婆。

等天黑帶著十幾名穩婆闖進來,孩子已經出生了。

一對女兒。

當時顧筠嚇得臉色慘白,滿手是血地把穩婆抓進去。

「我夫人暈了,你讓她醒醒!」

據說那天的顧筠像個瘋子,兩個孩子,一個丟在了床腳,一個忘在了桌上。

屋裡弄得一團亂,唯獨我身邊,是幹幹淨淨的。

他按照軍醫的說法,做得很好。

隻是我後來累暈過去,給顧筠嚇掉了魂。

大夫說,我懷著折騰了許久,還能順利生產,也是個奇跡。

17

我也是出了月子,才知道顧筠領著幾個武將,把朝中的文官給打了。

原因是我冊封禮剛結束不久,幾位活下來的老臣便開始勸顧筠選秀。

「皇後傷了根基,膝下隻有兩個女兒,若是沒有太子,去找誰繼承大統啊?」

當時是一個武將率先從人群後頭竄出來。

拽住老爺子,抡起拳頭就往上招呼。

「你他媽的老畜生,若沒有我家夫人,你們幾個老東西早就被王方烤了吃了!」

「你敢提這事,我弄死你!」

顧筠原本是作壁上觀的。

眼見一群武將和文官打起來。

顧筠冷笑一聲,撸起袖子,加入了其中。

朝堂之上,一片混戰。

這日下朝,顧筠嘴角掛著淤青回來了。

他顯然心情不錯,一來就湊到我身邊討吻。

「阿令,我想好了,咱家的兩個姑娘,一個當皇帝,一個當將軍,一點也不影響。」

「我不納妾,也不生了。」

我定定地望著他, 「你認真的?」

「自然。」

顧筠做決定,總是很快。

當天, 就寫了道聖旨昭告天下。

堵上了一幹老臣的嘴。

很快, 冬去春來。

天下一統, 百姓安居樂業。

顧筠三十歲的年紀, 說不生,便真的膝下再也沒有添過一個孩子。

兩個女兒, 一個叫顧晏青,一個叫顧升平。

取海晏河清, 四海升平之意。

如今,早已隨著太傅學起了治國之道。

朝中原先反對的老臣,近年來也漸漸閉上嘴。

因為兩個孩子確實不輸男兒。

又一年春, 顧筠帶著我離宮遠行。

恰逢春雨綿綿。

行至京郊遠處的一處山洞, 我們進去避雨。

在山洞中, 竟然發現了不少丟卸地士兵盔甲。

陳年記憶襲來, 我緊張地攥住顧筠的手。

「這裡有叛軍……」

隻因那盔甲上, 並無我朝的印跡。

顧筠捏著我的手, 耐心地替我掃掉烏發上的落葉, 說:「不是叛軍,是你的人。」

「我的?」

「嗯。」

原來顧筠當年第一次打入王都時, 便將這隊私兵藏在了山上。

不過一百人的精銳, 是他最後的底牌。

他們沒有虎符,隻認顧筠的話。

亂世之秋, 這些人, 就像護心甲, 牢牢保住了顧筠的命脈。

後來,顧筠出徵。

我留在了王都。

他想都沒想,便把這群人也留下了。

最後的命令便是「易主」。

此後數年,這群人將會不擇手段地救我於危難。

保我不死。

他日哪怕是顧筠想殺我,他們便是橫在我面前的盾。

甚至會想盡一切辦法,殺掉顧筠。

顧筠攥著我的手,輕輕嘆道:

「我說過, 不會有任何人欺負你,包括我。」

「若我有一天,不幸——」

顧筠的話陡然打住。

因為我的眼圈已經泛了紅。

顧筠閉上了嘴。

「他這種奪了小姐清白的登徒子,若是還活著……」

「(和」「我答應你, 將來死在你後面。」

我怔怔地望著他, 「真的?」

這些年,顧筠的身體漸漸顯露出了其他的毛病。

比如他的腿,陰天下雨會疼。

常年徵戰, 舊傷纏身。

這份擔憂, 我已經埋在心底很久了。

顧筠笑著親了親我, 「真的,我說話,就沒有不算話的。」

「我與阿令, 還要在一起,很久很久。」

……

彼時雨停。

山間一片新綠。

錯落枝葉之外,是萬丈晴空。

和郎朗日光普照之下的盛世山河。

(全文完)

T T T
A-
18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