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從小有眼疾,能看見旁人頭頂的字。

迎親路上,沈行止的小青梅突發心疾,他扔下我離開時。

頭頂的【夫君】變成了【路人】。

於是趁著馬匪突襲,我逃了。

三年後再回來,正逢沈家喜宴。

以為我來糾纏,他語氣施舍。

「我隻能納你為妾。」 

為妾?

怎麼可能?

我正要拒絕。

忽然看見他身後,被簇擁而立的桓王頭頂,飄著兩個大字——【夫君】。

1

我也沒想到,今日會這麼巧。

找上門時,正好撞見沈行止娶妻。

娶的還是三年前他迎娶我時,那個突發心疾,想見他「最後一面」的小青梅蘇清绾。

今日,我是揣著婚書,上門來退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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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時機不對。

不想攪擾他們成親,我想走。

可轉身的瞬間,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喊:「宋、宋姝姑娘!」 

喚我的人,是沈府的老管家劉伯。

從前沈行止在我父親那兒求學時,他時常會在我家等著。

因此蒼老的聲音,即便過去多年,仍舊耳熟。

「宋娘子?當真是你!你還活著,太好了! 

「快!快去通知少爺!宋娘子回來了……」 

不等我轉身,老人已經激動地讓人去通傳。

沈行止出來得很快。

他一身大紅喜袍,身後跟著一眾賓客。

見真的是我,猛地一怔。

「宋姝?」 

愣怔間,他身後的賓客已經小聲議論開了。

「宋家女娘?這不是沈大人三年前還未過門,就被馬匪擄走不知所終的新婦嗎?」 

「聽說沈大人對她情深意重,以為人沒了,還為她守制三年呢,否則也不會拖到今日才成親……」 

「有這回事?」 

「那這宋娘子活著回來,也算圓滿了。」 

……

深情?

怎麼可能呢?

當年他來安瑜城接親,回京途中聽聞蘇清绾心疾發作。

他想都沒想,便扔下隊伍快馬加鞭先行回京。

以致馬匪突襲,我被他府中下人拋棄,差點喪命。

那一日,我親眼看見他聽聞蘇清绾心疾發作時,痛苦害怕的表情。

也親眼瞧見,他頭頂的【夫君】二字,在他轉身離開時,變成與現在一模一樣的白色小字。

【路人】。

2

我自小能看見,人們頭頂半空中的字。

我爹是【父親】。

我娘是【母親】。

似乎代表我與那人的關系,每個人都不一樣。

因此,第一次見到沈行止,我就知道他會是我未來的夫君。

事實也是如此,我及笄那年,他上京趕考前,來我家下了聘。

我從不懷疑自己的眼睛。

也從不懷疑那些字定義的關系。

是以,親眼看見沈行止頭頂的【夫君】變成【路人】。

我拼死反殺馬匪後,並沒有回京。

而是一路北上,去了春來城。

退親一事,是我自決定來京城,便打算好的。

要想在京城安身,總要同以前斷幹淨。

沒有猶豫。

我抬頭望向沈行止,語氣平靜。

「是我。」 

聞言,他怔忡散去,微微皺眉。

「這三年……你去哪裡了?」

「為何今日才回來?」 

他微急的語氣,令我有些詫異。

但不等我回答。

一道嫋嫋的女子聲音,忽然自人群後傳來。

「夫君。」

「今日……還成親嗎?」 

女子顫抖忐忑的語氣,似乎令他瞬間清醒。

他回頭望去。

賓客們也自覺分開一條道。

一身喜袍的女子自院中款款走來。

她身後,還跟著一個錦衣華服的俊美男子。

男子溫潤如玉,唇色微淺。

讓他一眼瞧去,有種蒼白的美感。

「桓王殿下。」 

人們垂首,恭敬行禮。

我卻沒有。

而是瞪大眼睛,呆愣地站在原地。

因為此刻我在他頭頂,看見兩個鮮紅的大字。

——

【夫君】。

3

桓王蕭鬱,我知道。

與兩個月前登基的新帝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據說他俊朗非凡,但自小體弱。

一直養在宮中,並未像旁的王爺離京就藩。

大啟新人成親,會邀身份顯貴之人主婚。

沈行止如今貴為禮部侍郎,邀桓王主婚,也於情於理。

可身份如此尊貴之人,與我從前、現在、將來都不可能有交集。

怎麼可能會是我【夫君】?

生平第一次,我對那些字產生了懷疑。

不由緊盯著他頭頂,半晌才回神。

收回視線時,不小心同他視線相撞。

那一瞬,我似乎瞧見他彎了彎唇。

「宋姝?」 

男人的聲音很輕,入耳溫潤。

語氣竟十分熟稔。   

但不等我細想。

一旁的沈行止,已經替我答了。

「回王爺,她正是三年前同我有過婚約,被賊人擄走的宋家女。 

「事出突然,並非有意驚擾,您且入席,臣馬上處理。」 

他說著,又安撫蘇清绾幾句,這才轉身看我。

「宋姝,你也瞧見了,我今日成親。 

「雖然你平安回來,但人總要向前看,你說是不是?」 

因他的話,人們面面相覷,又開始竊竊私語。

直到蕭鬱眉頭輕蹙。

忽然問:「你今日……回來搶親?」 

人們才瞬間安靜,順著他的視線看向我。

「不是。」 

我搖頭。

從衣袖中拿出那封陳舊的婚書,與前幾日寫好的退婚信。

「我今日,是來退婚的。」 

4

話音落下。

沈行止頭頂的【路人】二字,忽然閃爍一下。

速度很快,仿佛我的錯覺。

似乎很詫異。

他眉頭微皺,語氣微沉,語速很快。

「退婚? 

「你流落在外三年,應當早已不是…… 

「一介女子,往後如何生存?」 

他頓了頓,垂眸沉吟一瞬,才繼續。

「今日我已娶妻,隻能納你為妾。 

「但你放心,就算是妾,我也不會薄待你。 

「清婉她溫婉大度,更不會介意……」 

他自說自話,語氣施舍。

仿佛給他做妾,於我來說是什麼天大的好事。

我有些想笑。

「我為什麼要做妾?」 

他聞言皺眉,表情隱隱不耐煩。

「不當妾室,你難道還想當平妻嗎? 

「宋姝,別鬧。 

「你知道的,沈家不會讓不……清白的女子為妻……」 

他一口一個「清白」「妾室」。

令我心頭的火頓起。

我有些頭疼。

想不管不顧將退婚書塞進他手裡,走了算了。

但沒等我動作,一旁的蕭鬱突然出聲。

「宋娘子日後如何,我皇兄和皇嫂應當早有計較,想來不會勞煩沈大人操心。」 

此話一出,在場一陣哗然。

「皇上與皇後?」 

「這宋娘子和皇上他們有何關系?」 

我也不明所以。

「王爺,您是不是……認錯人了?」 

可蕭鬱卻淺笑搖頭,眼眸彎彎。

「皇兄與皇嫂時常提及你。 

「聽說你於春來城兩次救我皇兄的命,還抓出北疆細作,救了我那小侄子。 

「你這個義妹,他們秘密尋了很久,一直盼著同你團聚……」 

他每說一句,場上便有一陣倒吸涼氣聲。

我的呼吸也越來越緊。

怎麼可能呢?

我救的人,分明是草莽出身,去春來城掙軍功光宗耀祖的義兄齊凜。

怎麼可能是兩個月前登基的新帝?

被巨大的荒謬感籠罩,我久久回不過神,大腦一團亂麻。

可不等我理清頭緒。

又聽見蕭鬱溫潤的聲音。

「對了,皇兄他在春來城軍中,用的另外一個名字——齊凜。」 

5

因蕭鬱篤定的語氣,我退婚一事似乎變得板上釘釘。

沈行止震驚到木訥。

我將退婚書遞到他手上時,他神情復雜,嘴唇翕動,但最終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也沒好到哪兒去。

直到上了蕭鬱的馬車,仍舊沒能想明白。

我那個一身江湖氣息的義兄,為何會變成如今的新帝?

而且……

「我在北疆,分明是女扮男裝,皇上都沒能找到我,王爺又怎麼知道我是女子?」 

蕭鬱眉眼彎彎,聲音如三月春風。

「皇兄雖然神經大條,但嫂嫂卻心細。 

「她早就猜到你是女子,也知道你不願暴露,便沒有告訴皇兄,不想你為難。」 

難怪。

我了然。

但回憶起與義兄嫂嫂的相處,卻還是覺得,不太真實。

他們是我三年前去春來城途中認識的。

我從未見過,誰參軍還帶著夫人。

因為我第一次見齊凜,他的頭頂就飄著兩個字——【義兄】。

而他身邊,那個女扮男裝的女子,頭頂也有兩個字——【嫂子】。

我以為他們沒有識破我。

目的地相同,便一直結伴而行。

近兩年,北疆那邊屢屢來犯,春來城大戰小戰不斷。

像義兄這種投軍的報國之士並不少。

我兩次救人,也是誤打誤撞。

第一次是義兄帶著了二十人的小隊,作為斥候去城外巡視。

他經ṱűⁱ久不回。

我見嫂嫂實在擔心,便獨自騎了馬出城。

恰好撞見他重傷昏迷,將他背回軍營。

第二次是前年年末,嫂嫂剛生產不久,需要人伺候,不得不買一個小侍女。

那小侍女他們託人瞧過,身世幹淨、敦厚老實。

可第一眼,我就在她頭頂瞧見四個大字。

【北疆奸細】。

我提醒了義兄。

果然,那侍女沒過幾天,就對剛出世的小侄子動了殺心,被捉了個現行。

這兩件於我都是小事,當時我並未放在心上。

如今想來,總覺得戲劇化,充滿違和感,可哪裡違和,我又說不大清。

我垂頭兀自思索。

絲毫沒瞧見,蕭鬱時不時看我。

唇角含笑,眸眼溫潤,仿佛含情。

直到馬車在一處宅子前停下,他輕聲道:「到了。」 

我才回神:「多謝王爺。」 

婉拒他欲攙扶的手。

我利落跳下馬車。

人還沒站穩,腿已經被纏住。

我一低頭,就看見幾個月不見,又胖了不少的小侄子。

「姑姑、姑姑!」 

小小的糯米團子,話都還說不清。

也不知道喊的是「叔叔」還是「姑姑」,伸手就求抱。

我的心軟成一團。

自然將人抱起,一聲「豆豆」還沒喚出口。

一抬頭,就瞧見義兄和嫂嫂。

「宋姝?」 

身著龍袍的義兄皺眉,不怒自威。 

喚的是「宋姝」,而非「宋書」。

「朕竟沒瞧出,你是女子。」 

我也斂了笑意,恭敬行禮。

「是民女愚鈍,沒發現您是天子。」 

6

「行啦。」 

緊張的氛圍,被嫂嫂一巴掌拍散。

「演戲也要適可而止,你們兄妹二人難不成要站在這裡敘舊?」 

兄長龇牙咧嘴,捂著肩跳腳。

大笑著招呼:

「上次臨別前朕沒能喝得過你,今日重逢,定要再同你比一比!」

「走!咱們兄弟……兄妹兩個,今日一醉方休!」 

我也笑開。

「那兄長這次醉了可不準哭。」 

這頓酒,與從前並沒有不同。

義兄默契地沒有問我退親一事。

隻調侃我從前扮作男子時,以為我惦記嫂嫂,害他有段時日夜不能寐。

差點沒將我用麻袋套了揍一頓。 

我也沒有問他與嫂嫂為何要隱姓埋名,變換身份親自去春來城。

附和著,時不時調侃幾句。

義兄的酒量還是一如既往。

不能喝,又愛湊局。

兩壺下肚,就睡了過去。

倒是嫂嫂,酒量仍舊很好。

直到夜半,這場酒局才散。

嫂嫂提議:「今夜太暗了,不如便歇在此處?」 

被我婉拒:「不了,我今日已經在城東買了座院子,小胡連還在家裡。」 

小胡連是我兩年前在邊境撿到的孩子。

撿到他時,他渾身是血。

七八歲的孩子,瘦得隻剩皮包骨,被兩具大人的屍體牢牢護在身下。

我以為他死了。

因為和所有死人一樣,他頭頂一片空白,沒有任何字。

可他卻在我蹲下挖坑準備埋了他時,跳起來搶了我的饅頭。

後來,他一直跟著我,再沒有離開。

他沒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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