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靜寂的夜,有女子幽幽的笑聲搖鈴般泠泠泠飄開……

「嘻嘻,嘻嘻嘻……」

「蓮兒,別跑了……」他追得不耐煩。那笑聲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尖銳,越來越森然……

四面八方,從每一個毛孔滲入,逼近……

「錦王殿下,還記得我嗎?我是憐兒啊……」

他額頭漸漸沁汗,呼吸急促,腿掉了方向,想跑。

突然,地上伸出一隻枯敗的手,捉住他的腳。

樹上倒掛下來長長的,烏黑的發,纏住他的脖。

紅色的裙裳鬼豔地飄在風中。

血洞洞的眼正對著他。

「不記得我了嗎?你親手將我埋在這下面的啊……

「我一直在等你啊……」死不瞑目的鬼魂,等著向生人復仇啊……

漸漸,方才的笑聲變成哭聲,就像環繞在棺椁死人周邊連綿幽怨的哭聲……

他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鬼魅又笑起來,一雙枯手提著鋒利紅剪,漸漸逼近他。

「不記得了,這樣是不是就記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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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瘋了,發了瘋似的蹬著腿,踢開那空無的豔魂:「滾,滾……」

可是沒有用,他手腳發軟,無法逃離,終於昏死過去。

紅剪子在夜裡鮮豔明麗,銀光上濺滿了人腥臭的血。

一點迷煙,一點口技,一副傀儡,將心中有鬼的人嚇破了膽……

霧氣漸濃,這場戲該謝幕了。

可就在這時,忽然林外火光起,廷衛巡查似乎聽見了動靜。

「什麼人在裡面?」

匆匆的腳步聲齊齊往這荒宮裡來。

「沉香,走。」手心有汗冒了出來。

為什麼這時候會有廷衛,明明殷公公查過夜巡了。

丟下傀儡,紅剪,躲避,掩藏在黑暗之下。

靜……很靜……方才的腳步聲一下子消失了。仿佛剛才是錯覺。

屏氣凝神等待良久,沒人來。

收好東西,從黑暗中轉出,突然,聽見有人打響指。

憑空得,像是從頭上劈下一道雷來。

心跳得幾乎蹦出嗓子眼。

我握緊手中紅剪,咬唇,轉過身去。

卻看見行野倚在殘垣斷壁旁,在慢條斯理地擦手。

他望見我,唇邊小梨渦幽幽蕩蕩笑開:「夭夭,好巧……」

巧什麼……殺人放火,撞到一塊嗎?

手心一陣發冷。

我在看戲,看戲的人在看我。

就像永安寺那場陰謀,他操縱著一切。

他緩緩走到我面前,俯身,在我耳邊低聲道:「做得不錯。」

我嗅見刺鼻的血腥味,皺起眉:「太子殿下說什麼,我沒聽懂。」

這一片宮道幽寂無聲,隻有落葉簌簌,一個巡衛也沒有……

可走出幾步,不是沒有……隻是不是活人,是死人,剛才那些廷衛都被他殺了。

我在荒宮裡裝神弄鬼,他在門外殺人滅口……

……

一聲啼哭,刺破長夜。

哭聲是皇後娘娘的。

錦王從此不能人道,而且還被嚇瘋了。

晨霧茫茫,夜未盡,長長宮道,漸次亮起昏燈。

行野向老皇帝匯報:「昨夜刺客偽裝廷衛闖入宮中,誤傷了錦王殿下,已盡數剿殺。」

其實他也沒說錯,昨晚確實有刺客,殺了內廷禁衛統領(皇後的人),廷衛追到冷宮,然後,就被他殺了……這些刺客是誰的,不必說了。

他殺人,撞上我裝鬼,大家確實巧得很。

他面色沉痛,任誰也瞧不出來偽裝的痕跡。

皇後第一次失控,衝過來朝他的臉揚起手。

很響亮,清脆的巴掌聲。「是你。」

我沒有想到他不躲,站在那裡挺直背挨著。

「是兒臣去得太遲。母後打得是。」

手握南部兵權,背靠溫府,可太子殿下在皇後面前仍是溫順小綿羊。

哦是了,皇後家族顯赫,將相一門,根深葉茂,比太子殿下的勢力深固得多。

就算殺了個內廷統領,也不過是吞了一顆棋子而已。

太子乃先皇後所出,先皇後出身低微,全賴老皇帝寵愛,力排眾議,才成了一國之母。

紅顏薄命,先皇後一生下太子就沒了。

太子是由現皇後撫養成人的,他毫無根基,現在擁有的一切,是靠爭,奪,騙,得來的。

皇後渾身發抖,再次揚起手。

老皇帝怒喝:「夠了,你的寶貝兒子,他是活該,誰讓他去冷宮的?」

皇後面色發白,不敢置信地望著老皇帝。

老皇帝看了一眼殷公公,殷公公會意,將一封信呈給皇後。

那是錦王與我幽會叫人遞給我的信。

為了洗清嫌疑,我在信上約好的時間,拿著信來找了老皇帝。

怎麼既能在約好的時間,出現在冷宮,又出現在太極殿呢?

很簡單,信約好的是一個時間,可實際拿到信後,偶遇錦王口頭改了時間。

都是約好的時間,不過一個有信為證,一個口說無憑。

而錦王現在瘋了,真相不會有人知道了。

這下子徹底打擊摧毀皇後了吧,她的寶貝兒子失去當國君的資格了。

她再怎麼爭,怎麼鬥,有什麼用,現在她所擁有的權勢,那就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啊,總有一天,會枯竭。

老皇帝下令,內廷禁衛暫交給太子殿下統領。

皇後的哭聲漸漸消失在身後。

慢慢走入深叢中,無人。

我停住了腳步,扭頭問身後的人。

「殿下,疼嗎?」

皇後蓄了長長的利甲,劃過他的臉,留下一道猙獰的血痕。

他偏過頭,揩了揩血珠,舔了舔,笑得漫不經心:「習慣了,沒什麼。」

有些習慣很殘酷。

正如他所說,我從來沒對他有過半分不忍之意。

可是此時此刻,我覺得他臉上那點殷紅很扎眼,叫人瞧著很不舒服。

我忍了忍,最終抬手,用輕柔的絲帕拭去那微凝的血珠子。

「夭夭……」他握住我的手腕,聲音變了,從方才的不羈瞬間柔軟下去,「你心疼我?」

我聽出一點微弱的委屈。

「太子殿下不要誤會,我隻是……」我為自己詭異的行為找了個理由,「討厭血。」

35

一池殘荷敗綠。

正憊懶想睡個午覺,忽然一陣喧哗。

我終究是低估了皇後。

誰能想到,她能那麼快從沉痛的打擊中恢復過來呢。

她不像綠蕪館那次那般焦急,而是,慢悠悠坐到我對面飲茶,下令搜。

我問她做什麼?

她笑而不語。

我也飲茶,每天晚上沉香都會檢查一遍宮殿各處,他們能搜出什麼……

「娘娘,搜到了。」

宮人在我床頭搜出來一個扎滿針的木偶人,上面寫著老皇帝的生辰八字。

手裡的茶灑了些出來。

怎麼可能……我一直都防著他們栽贓陷害,所以每晚都會檢查,也不輕易讓人進來,他們進去搜,我的人也跟著他們進去盯著,不可能臨時放進去。所以是誰呢?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笑聲,是安嫔正在哄小七,母子倆笑得開懷。

那次我騙錦王,讓安嫔母子住過來,保他們平安。

今晨……隻有安嫔進來過我的寢殿。

「你知道宮中,最常見的是什麼嗎?

「是勾心鬥角,虛情假意,欺騙暗算。

「柔弱的眼淚暗藏鋒芒。

「真誠的笑容滿盛毒液。」

原來我還是不夠警覺,被眼淚與笑容蒙騙了。

技不如人啊。

我輕輕推開窗,朝小七招手。

「小七,你過來,蓮母妃給你糖吃。」

小七黑亮的眼珠子一下子閃起明亮的光:「蓮母妃……」他想跑過來,安嫔緊緊拽住他,原先臉上溫柔的笑意漸退去,望著我的目光,也終於泄露了那點鋒芒與毒液。

對視之間,一切了然。

「妹妹,小七牙疼,不能吃糖了。」她的聲音很柔。

我懶得在她兒子面前拆穿她,沒再說什麼。

餘光中看見遠處的沉香,我向她使了個眼色,讓她逃。

她一個人改變不了什麼,能活一個是一個。

皇後走過來,我轉過臉,擋在她面前。

「陛下被下了巫蠱,一睡不醒,大概永遠醒不過來了。蓮妃串通殷公公下蠱謀害天子,論罪當誅。」

她給老皇帝下毒了,那是要反,至於我和殷公公當替死鬼,自然是安嫔反水,將錦王的事也抖出來了。

嘖。

還以為皇後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呢,沒想到她偽裝沉痛的背後,醞釀著巨大的陰謀。

平時瞧著好對付,實際上人家不過是藏拙。

這才是在宮中浸潤幾十年,真正的,優秀的戲子。

殷公公說,老皇帝已經擬好聖旨,要將原先錦王統攝的兵權連同內廷禁衛一並移交給太子暫管,隻是擬好,還沒發出……

所以,皇後才要在這個時候反。

趁著一切盡在掌握中,先下手為強。

「可是,錦王已經廢了啊,皇後娘娘辛苦籌謀圖的什麼呢。」

皇後幽幽笑開。

「誰說我是為錦兒籌謀呢。廢了一個兒子,我還能有其他的兒子,瞧。」她指向窗外的小七。「小七不就挺好的,年紀小,無根基,適合做一個傀儡。」

一下明了。

原來,皇後爭的權勢是為她自己,她想要無上權勢。

而安嫔之所以臨時反水,也是受了誘惑。她出賣我向皇後投誠,為她的兒子鋪路。

一切皆為利來,無可厚非。

「可前面還攔著一個太子殿下呢,皇後娘娘怕不是忘了?」

不知為何,很想知道那個人是死是活,現在。

皇後笑道。

「那個狼崽子,讓他逃了。

「不過,我抓了他的一眾家眷,你說,奇不奇怪?太子妃說,就算拿了東宮所有人,都抵不上拿你一個人。」

我譏笑:「笑話。皇後娘娘,這你也信?拿我威脅太子殿下?呵呵……」

皇後搖頭。

「我原本也不信,不過,太子妃說阿野的良娣本來是你,可你逃了。

「那個狼崽子一向裝得恭順謙和,偏偏就是大婚後那一陣子,放浪形骸,日夜酗酒。還下令封鎖城門,全城搜查,再想到他在宴席上見到你時,那種古怪的神色……

「狼崽子似乎隻有在蓮妃妹妹面前,才失了分寸啊……

「哦,說起來,綠蕪畫館,就那麼巧,他出現在那兒給你解了圍……」

她走到我面前,忽然一把扯開我的領口,藍田煙玉掉出來。

她笑起來。

「果然在你這兒。當時狼崽子說把藍田煙玉弄丟了,還挨了幾十刑仗,他對旁人心狠手辣,對你倒是用情至深啊……」

我也忍不住笑。

「呵……太子殿下用情至深?皇後娘娘,你說這話你信嗎?這可是近日我聽到最有趣的笑話了,上次覺得好笑的事,還是裝鬼那夜,錦王殿下那麼大個人嚇得尿褲子……」

「啪。」她氣得目眦欲裂。

忍不住了吧,那就殺了我啊。

我可不想被拿去當什麼誘餌,誘那個人。

我舔了舔唇上沁出的血。

「皇後娘娘,你該殺了我替錦王殿下報仇,這才是一個娘親該做的事。」

就差一點。

她憤怒之下抽出廷衛腰間的劍,就要刺中我了。

可那個布袋臉老嬤嬤攔住了她。

「娘娘看不出,這小賤人在激你嗎?老奴瞧著,她同太子殿下的情誼絕非尋常,否則,她便不會寧願尋死,也不願拖累太子殿下。」

我笑得更大聲。

「我怕拖累他?瘋了吧,我同他有情誼,哈哈哈哈哈哈……」

笑話,我隻不過是不想讓自己臨死前還要受一次屈辱。

我能料到皇後娘娘拿我威脅他,他正眼都不瞧我一眼……結局這麼悽涼,我可受不了。

可皇後竟然聽進去了。

「那就留著這個小賤人,試試。」

36

行野原來留了一手。

城內負責全城禁衛的九門司和護衛皇宮的禁庭司,完全置於皇後掌控之下。

可誰能想到,披著羊皮的狼崽,早就在城外安置下了自己的軍隊。

皇後全城搜查,他憑空消失了幾天,很快反撲,率兵攻城。

九門司和禁庭司在虎狼之師面前,就是個花架子。

哗啦,還沒打就垮了一大半……

他必然早預料到有這一出,甚至,也在不遺餘力地推動這一出。

蟄伏多年就為了這一刻。

如何名正言順地清君側,將皇後母族連根拔起……

那就是讓皇後自己作妖,拿捏住,一招擊殺,斃命。

深宮婦人,終究是短見了。

不過,他肯定也沒猜到皇後會在這個當口反,所以最開始才那麼狼狽,整個東宮都被抄了,自己也差點栽了。

可此時,這些陰謀同我沒多大關系。

我和溫明珠被吊在城樓上,一左一右,下面燃著烈火。

紅裙破碎,雲鬢散亂,狼狽啊。最狼狽的是,皇後拿我和溫明珠,讓行野選一個。

「阿野,我手上這個燭臺該點燃哪一端的繩索呢?不如交給你選一選?」

火一點著,捆在上方的粗繩很快就會被燒掉,斷裂,被吊著的人就會墜入火海。

秋風蕭瑟,絲絲縷縷冰冷地鑽入紅裙內,每一寸肌膚都發冷,打顫,我忍不住勾起腳尖,很想抱住自己取暖,可是辦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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